第6章

叶长流猛然想起,这儿囚着的人是……与其说是佛门静地,倒不如说是宫门禁地,难怪这小和尚内力深不可测,原来是雍帝……

一丝冷笑浮上了叶长流的嘴角,“原来佛门就是避难之所,有人设计冤枉前太子、害护国大元帅满门、又曾让赵家军失援,百姓尽亡,诸般罪孽深重,真相大白之际躲入这灵隐寺,如今还敢道静地不可扰?笑话!”

和尚清雅微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以其余生赎前世诸恶,未必比偿命来得轻松。”

“若如大师所言,律法何在?王法何存?”

“正如施主所言,罪若法不足责,死不足惜,当以何惩?”和尚浅浅一笑,“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与和尚讲道理绝对是这世上最不理智的事,叶长流遥望蓝天星疏,弹了弹身上的雪花,振袖转身,再不逗留,径直回府。

夜寂人静,繁星朗月,叶府草庐,两人对弈。

棋盘上的双方撕杀了局半,木揽风斜睨望阵,自己似已到了魂断绝壁,心中难免腹诽,棋势被公子爷摆到这等地步,谁能赢他才怪呢。

“你输了,”叶长流下巴一扬,伸手,“五两。”

茶茶水灵的大眼眯成月牙形,咯咯笑道:“这回大木头和商叔叔一样,都输闲爹爹三十两了!”

木揽风满脸黑线的摸出最后一点私房钱,正琢磨着怎么推拒下一场赌棋,院外突响人声,裴亦商长驱直入,笑道:“你们还在玩啊。”

叶长流瞥了他一眼,“你来得正好,轮到你了。”

裴亦商嘴角微微抽搐,连忙摆手:“这是平南王府派送给公子的请帖。”

木揽风替公子粗略的扫了一眼,皱起了眉头:“平南王妃的寿宴?何以会想到邀请公子呢?”

叶长流不以为然的耸耸肩,裴亦商询问似的接口道:“不知这是平南王的意思还是王妃的意思?”

“有区别吗?”叶长流拾棋入罐,“想来不至于是什么鸿门宴吧。”

“当真要去赴宴?”木揽风不解地眨眨眼,“为什么?”

“至少人家不会准备冷饭冷菜,”叶长流斜了他们一眼,“还要本公子亲自动厨吧?”

两人牵拉扯起嘴角,尽管笑得比哭还难看,公子果真在记恨这事。

“好了,亦商你也留下,继续下棋,”叶长流随手放下请帖,木揽风倒吸一口凉气,裴亦商则是满脸哀怨的盯着公子,恨恨地道:“公子擅长围棋,便以此讹诈我们,不公平!”

木大护卫万分感激裴大管家说出他的心声,两人四手紧紧相握:“裴公子所言甚是,有本事,公子与我们比象棋!”

半个时辰后。

“炮二平五,将军!”叶长流黑棋一落,得意地笑了笑,“五两。”

裴亦商刹时五雷轰顶,欲哭无泪,“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草庐欢笑调闹声一片,仿佛这份暖融融的气氛能将严寒驱开。叶长流慵懒靠着椅背,自然地抿了一口茶,眼尾淡淡扫过玉棋底下的请贴,眼眸中闪着的幽光迷离而难以捉摸。

不知还能有多少个这样安静的夜,不知还能维持多久这般舒宁的心。然而,那些充满阴谋、诡秘甚至是残酷的世界终究避无可避,下一个月夜,不知会不会感慨,此去经年。

第六局:未雨绸缪

汴京城内孰人不知,若论美食,草平楼享誉天下,可这汴梁第一楼的名号,偏让那棋馆占了去。

棋亭酒肆。

雅人乐棋,俗人好附庸风雅,沾了棋,便也喜了棋。有酒伴棋,以棋会友,老掌柜还花了笔款子将酒肆陈设的清雅高洁,添置了几道江南小菜,这棋肆便成了贵人闲客最大的交流集散之地。

“哟,这不是西门少爷么?稀客,稀客呀!您是要观棋、对弈还是赌局?”老掌柜谄媚的咧开嘴,露出两颗鼹鼠似的门牙,西门轩毫不理会,瞥了一眼内堂,数十个棋枰竟空置近半,何曾有平日闹腾模样?

老掌柜约莫是看出了西门轩的疑问,嘿嘿两声,“商少爷前些日子不是输了那外来和尚两子么?现正在二楼清风斋对局,大家伙都跑上头凑热闹呢,西门少爷有否兴趣下注?屈少爷他们都赌商少爷胜,嘿,谁说不是呢,商少爷多年都未遇敌手,上次不过是一时疏忽,才让那老僧捡了便宜。”

西门轩眉梢一抬,径直攀上二楼,但见内里气氛凝肃,观棋者围聚成几圈,其中一名锦袍少年瞧见来人,笑嘻嘻的挥手,“小轩!这里,这里。”

西门轩凑近细看,商博良执白,形势大好,可却苦思冥想举棋不定,老僧人倒是一派悠然,平淡随意。

屈平休用扇子敲敲西门轩的脑门,“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西门轩盯着那柄金边扇,冷冷地道:“想我让告诉你爹赌棋的事么?”

“嘿嘿,”屈平休讪讪笑了两声,识相收扇,“等赢到银子请你吃醉鱼。”

“我认输。”商博良忽然轻声一叹,举袖为礼,“大师棋艺精湛,晚生佩服。”

围观哗然,皆不解其意,白子毫无败势,何以中途弃子?

屈平休差点没当场掐死商博良,“你没事输什么输啊……”

“还不是你在旁边喋喋不休……”商博良嘴上如此嘀咕,心中明晓,自己从开局到布子都邃密精严,无奈对手棋算机巧,瞬息万变,终究是技不如人。

老僧人但笑不语,双手合十,平平常常,寂然静去。

“这老和尚若真有本事,怎么不去破酒肆门前那护龙棋阵?”屈平休输了银子,横眉瞪眼,“我的一百两诶……”

“咳,平休,你爹是个清官,年俸不过三百两,你哪来的一百两啊……”

护龙棋阵,棋亭酒肆的招牌名阵,十几年前护龙山庄慕容执偶摆一局,堪称绝世,老掌柜便差了俩绣工将此局绣成屏风,用以揽客,这许多年来倒真有不少棋士闻名而至,始终无人能解。

挑开锦绸帘子,叶长流斜睨瞅了屏风一阵,无奈摇摇头,欲言又止。贴身护卫兼杂役小厮兼马夫的木揽风蹙着眉,晃晃手中马鞭:“公子看出了这其中玄机?”

“不错,”叶长流一本正经,“此乃我所见过最单调的屏风,唯黑白两色尔。”

木揽风轻咳一声,努力克制自己翻白眼的冲动,恰见楼中传来一阵骚动,眼里露出笑意,“赢了。”

叶长流笑笑,“赢了甚好,赢了咱府几顿饭钱,回头让水水取去。”

木揽风无语的看着公子爷,“吾涯高僧本就是公子请来的人,你早知他会赢,便也赌了棋?”

“哎呀大木头,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何必把本公子说的如此狡诈……”叶长流自语般地轻声笑笑,“走吧走吧,迟了对公子我声誉有损……”

“公子你还剩多少声誉可损……”木揽风继续叹气,自接到上任公文后,公子头两日缺席,次两日早退(所谓早退,就是在大理寺那晃了一圈就消失的那种),今日难得早起着官服,却在草平楼喝了一个时辰早茶——于是乎已经正午了,估计公子进寺露个脸又该回府了,唉,无怪朝廷百官私下都议论:无识商人公然捐资买官,实乃大雍之耻啊。

大理寺,流云阁。

“叶大人,今日来得可早。”主簿崔铭旭见叶长流漫不经心地踱步入厅,心思暗忖,这人散财捐国,该不会就是为了混个朝廷要职蹉跎虚度吧?素闻商人得过财便好名,不过如此。

叶长流慵倦的倚在那张属于少卿之位的陈年檀椅上,随手从书桌的玉架上拣起一只鸡毫笔,道:“容大人呢?”

“容大人连夜替大人您批示公文,今日早朝后又同刑部曲大人入郊查案,自不若叶大人来得清闲。”崔铭旭毫不客气地开口讽刺,隐有挑衅之意,叶长流恍若未觉,随随便便唉了一声,颇有喟叹之意,“哎呀呀,容大人这就大可不必了,该办得自是不会推脱,倒凭空让我落了个怠职之罪。”

崔铭旭自诩涵养极高了,可见眼前人这副嘴脸,仍有抡他一拳的冲动,他勉强按捺的吐出一口气,从容辞的内事厅搬出一沓厚厚的文书,极为客气:“既然叶大人不嫌公务,这是今日该批示的公文,大人慢慢来,相关法令在右方的书柜内,若有不明之处,铭旭自当细解。”

“不劳崔主簿啦。”叶长流悠然挥挥手,直到崔铭旭出了阁,信手拿起一份文书,随意翻看。

深冬厚雪,草木凋敝。

崔铭旭与几位同僚用过膳后,一边评头论足一边回返流云阁。虽然早已猜到叶闲不可能批完这些超量公文,可亲眼看到某人双脚架桌,半躺而睡时,嘴角仍是抽搐了一下。

“叶大人,叶大人?”崔铭旭轻唤了两声,叶长流双眸缓缓而睁,“何事?”

“咦,怎么大人还未开始处理公务吗?”崔铭旭故做疑态,“需要铭旭帮忙?”

叶长流拢拢衣袖,淡淡地道:“不用,已经完成了。”

“完成了?!”崔铭旭满面的不可置信,连忙伸手打开文书,朱红的丹迹遒劲有力,有条不紊的分析整理案情,审核明确有秩,一看便知批者深谙律法。

一卷、两卷、三卷,卷卷如此,压根揪不出纰漏,这叶闲不就是一介富商么?有如此才能何不恩科入试呢?

“若无他事的话……”

“叶大人,”崔铭旭截断他的话,心有不甘的拾起一份公文,“您遗漏了份。”

叶长流在卷宗上扫了一眼,“这份容大人已经批示过了吧。”

“明明什么都没写啊……”崔铭旭微微一呆,这的确是从容大人已经批过的卷文中找出的,本以为是无意的缺漏,“此案不审?”

叶长流“嗯”了一声,“大概不审比较好吧。”

“大概?有案不审,置大理寺于何处?”

叶长流直摇晃着脑袋,仿佛这其中玄机只有他才懂,如崔铭旭这等庸才是万万不能领会,崔铭旭透出一丝怒意,“只因对方是卫国公,奸/淫罗氏村妇便可逍遥法外?”

叶长流略略转眼,见崔铭旭定定的看着自己,眼神清澈坦荡,曾几何时亦是如此真诚少年,胸怀大志,如今却已看清看透,不知该喜该悲,终究叹道,“那依你所见,当如何为之?”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自当不赦不宥,还罗氏女一个公道!”崔铭旭字字铿锵有力。

叶长流看着他,道:“然后呢?”

崔铭旭一怔:“什么然后?”

“卫国公依律当处监刑八年,罗氏女得偿金三百,然后呢?”叶长流笑吟吟的道,“他堂堂国公受牢狱之苦,岂会不报此仇?罗氏地属云南,正是卫国公封地所在,其盘根错枝的潜势力,要避过律令报复,官府又如能奈何得了?到时只怕整个罗氏家族,永无宁日。”

崔铭旭一时张口结舌,“就没其他的法子了?这样放任……那罗氏女就这么白白的……”

叶长流容色宁静,“岂是放任?案子只是暂压,而非不审,这期间,卫国公乃重大嫌犯,当监禁百日,他一个养尊处优的世袭国公,何曾受过这等苦?他既不能向圣上哭诉,毕竟真有其罪,也不见得会找死得去贿赂你那清廉的容大人,那么,只得花大笔大笔的抚恤金求罗氏女饶他一命,大理寺再做这么个顺水人情,暂且释放,可把柄在他人手,随时可再提审此案,卫国公自当安安分分回府做个忠心耿耿的国公大人,哪还敢再惹是生非?”

原来如此。

崔铭旭心头微微迷惘,他曾坚信,“无私,于国则功无量,于己则害无穷”,天下百官为保全自身因势所迫,可他崔铭旭孑然一身,为维正道,便是豁出性命也当执法如山。可如今看来,在权贵面前,铁面清官又能如何?

叶长流看他愤懑难掩之意,知他心里想些什么,唇边浮着一丝浅笑,“权贵们既想着钻这律令的空子,执法者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你执着的究竟是万民福祉还是律令本身呢?”

一种从未有过的思路在脑海中散开,崔铭旭呆了半晌,忽然立直身子,恭恭敬敬的作了一揖,“听叶大人一席话,胜读万卷书。”

叶长流忙后退一步,摆摆手,“别别,和万卷书比我担当不起啊。”

崔铭旭笑了笑,只觉得这天下第一商并非如想象中一般惹人厌,虽然时常不太正经,反倒让人喜欢和他亲近。

叶长流舒展了一下身体,踩着地上薄雪踱步而出,忽而稍稍一顿,眼睫微抬,迎面一人徐徐而立。

容辞轻拂雪枝,淡淡一笑:“叶大人。”

叶长流报以微笑,“容大人办案归来,辛苦辛苦啦。”

容辞颔首:“案子棘手,不知可否向叶大人借人一用?”

酉时初刻,余晖消融,新月如水,淡云轻染。

平南王的府邸比起其他皇亲国戚,少了分贵气,多了分质朴。王妃寿旦,栏梁花树上倒系了不少彩络编织饰物,总算平添喜艳之息。

然而却没能看到想象中那般府前车水马龙、宾客云集的盛况。

纵然平南王妃喜好雅致素洁,三十五寿宴也不当如此冷冷清清、人踪杳杳。

叶长流对着请贴长叹一声,既然问题不是出在平南王的人品上,那么就是自己的缘故了——来得太早了。

“这不是叶兄弟么?”红漆大门内侧忽然蹦出一位意态潇洒的华服公子,抢着府中小厮迎了上来,“王妃娘娘竟也请了你?诶,不够义气啊,她怎不告诉我?”

叶长流颇不然道,“这说与不说,有何分别?”

“这区别可就大了,”屈平休一面引路,一面朗笑,“我若提前知道了,定事先读两首好诗背两篇策论,想在叶兄面前班门弄斧,怎能不做些准备?以免像某人那样自诩聪明将几日公文统统摆到新任大人跟前,反倒令自己整日留大理寺抄卷入档,连王妃宴请也不能来,岂不悲哉?”

言谈说笑之间,屈平休始终“叶兄”“叶兄弟”的称唤,好似已与人极之熟稔,叶长流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唉唉唉,崔铭旭可比你老实得多。”

两人踏着青石地板穿过外苑,一股冷香扑鼻,茶花妖娆而绽,品头名贵,屈平休不知瞧见了谁,眉飞色舞地招起手来,“嘿——我把叶兄带来了!”

一池清泉边上,檀木建亭,恰有两人坐石品泉、凭栏观花,叶长流眼眸略略一转,便知了对方的身份。

“这位便是叶先生么?果如蓝儿所言,惊才艳艳,卓而不凡啊。”这位远山黛眉的中年美妇微微一笑,端庄清秀,自是平南王妃无疑了,她本是歌妓出身,当年平南王为娶她为妻甚至忤逆先帝婚旨,两人发配北寒之地数年,依旧不离不弃,不失为民间一段美好佳话。

“王妃过誉,”叶长流谦辞一句,执完后辈之礼,又转头向一旁穿着儒衫云靴、束发握扇仿佛像个潇洒青年的人微微拱手,“公主过誉。”

“诶——你怎么看得出来?”蓝格尔颇为失望的摸摸脸,“莫不是还缺个胡子?”

屈平休幸灾乐祸的哈哈大笑,“蓝姐姐,我早说了,这一身行头倒是有模有样,可惜除了你自己以外,傻子才看不出你女扮男装。”

平南王妃忍不住扑哧一笑,蓝格尔这才反应过来,扇面一合,往前砸去,屈平休连蹦带跳着躲在叶长流身后,笑嘻嘻道,“我这不是夸你貌美么,若是一般的粗俗女子,便是不着男装博良还认作男人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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