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知剑上有毒,”叶长流对他笑了一笑,“还不至于任由人草菅人命。”
容辞心底没由来一颤,只觉得这笑容熟悉得紧,他身受重伤,思维有些混沌,叶闲身上有许多奇异之处纠集在一起,一时又想不出个所以然,脱口道:“叶大人……”
“容大人此刻该好生歇养,这几日就不必操心大理寺了,叶某食君之禄,自要为君分忧。”叶长流话中有话,却不容对方多问,朝他二微一拱手,就这么拂袖而去。
容辞眸色流转,看着叶长流离去的背影,心中千头万绪,胸口忽然一窒,眼前模糊,也顾不上曲定峦的呼叫,便即昏睡过去。
叶长流出了王府,抬首看月明星稀,烟云笼罩,步履渐徐,一手紧紧拽着胸口的衣服,突地哇了一声,鲜血喷涌,洒落衣襟,这一口气积蓄已久,先前被他强行压制,此刻浑身松懈,竟是止不下来,一口吐毕,第二口再度盈满唇齿。
裴亦商本在研究如何整醒木揽风,听到动静连忙跳下车,见公子如斯惨状大惊失色,扶靠着叶长流坐上马车,探脉息的指尖不觉颤抖,公……公子的心——不跳了?霎时间沁肤凉意笼遍全身,裴亦商一掌运功抵在叶长流背心,过了好一会儿,才再度等到那轻轻一跳,“公子?”
“没事。”叶长流微微一笑,“我血多得很,吐不完。”
裴亦商愣愕万分,不由悲怒交加,“你怎么可以擅用内力?不是说好有危机情况用其他法子拖时间的么?大不了让大木头给你垫背嘛……刚才……我还以为你……”
“慕容执若不受伤,完全有冲出府的本事……”
“那岂不更好?公子何必如此好心,您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
“裴亦商!”叶长流冷冷打断他的话,“倘若当真如此,今夜死伤的官兵要有多少?那些人命在你眼里就一文不值了么?”
裴亦商定定看着他,一时被气势所摄,只喃喃应声:“是亦商失言……”心中却在嘶喊,那么在公子眼中,自己的命就这么一文不值了?这种身体状况还可以和我那挂名师父动武,就为了那些不相识的人?什么人命关天,如果苍天有眼,当年太子怎么会死?赵将军怎么会死?父亲又怎么会死?一个一个读圣贤书的笨蛋!圣人从来不会自己去死,他们只会让别人去死!
叶长流见裴亦商拳头捏的咯咯作响,不由缩缩脖子,“你见本公子虚弱,想乘机揍人么?”
“亦商不敢……”裴亦商垂下眼帘,重新扮演马夫的角色,一路上一言不发,惹得叶长流浑身不快,“你们这两个家伙为什么每次赶马的时候都这副表情?难道真要我专门聘个马夫?那每年可得浪费多少银子啊。”
裴亦商依旧沉默不语。
叶长流慢慢放下玩笑的神情,眼眸中的醉意渐渐淡去,直到一片萧索冰凉徐徐浮上眉间。良久,良久才轻轻道:“好心么?”
清冷的月色无声的透过窗,映入他眼眸深处,那无限寒冷的真相中。
张扬而浮夸的入京阵势,并非来自商人的炫傲,只为引来华国细作,让雍帝震怒,让大理寺出面,让……容辞涉案其中;王妃寿宴的风波,完全能够平息到最小,却处心积虑的掀起惊涛骇浪;慕容执出手重伤容辞,却冷眼旁观,直到最后一刻才出手相助。
一切只为在最短的期间内,取得大理寺的职权,取得见到一个人的机会。
曾几何时,他们一起肩并肩,许诺把臂游天下,共醉三万场的誓言,而今夕,他学会了辜负,学会了伤害,学会将自己曾经珍视胜过生命的挚友推入泥潭。
叶长流惨淡的笑了笑,烟花过尽,只余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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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南王府的这惨伤一夜,令满朝震动,雍帝震怒。
草平楼主、平南王妃、甚至连护龙山庄庄主都是华国细作,华国狼子野心,孰人可忍!
这等情况下,孟思鉴并没有一蹶不振,在替爱妻守灵扶棺后当即请旨率军十万,迎战华国铁骑。与此同时,护国大将军西门傲亦上旨求战出征,一时之间,帅位人选悬而未定,倒叫雍帝犯了难。
当然,头疼的绝不止雍帝,刑部大牢中蹲着的那位护龙山庄庄主自打坐客刑部就开始装聋作哑,不知如何审,如何问,饶是曲定峦费尽心思威逼利诱皆不动容,磨了两日,雍帝嫌刑部办案不力,就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大理寺,整个大理寺又开始愁云惨淡起来。
正卿容辞重伤未愈,推丞、断丞、司直、评事开了几场会商量了半天,皆无良计,遂纷纷望向悠然品茗的少卿大人,叶长流当时愣了一愣,道:“公审呗,莫非你们还想私设刑堂?”
散会后,累了大半日的叶长流正琢磨着午饭吃什么,谁知刚走到门口,就被崔铭旭拉到一旁,偷偷地问:“慕容执一案,大人准备如何审?”
“要想快些结案,只能……”叶长流略加思付,浅浅一笑,“用悬铁衙门的那套了。”
夜已渐深,微风带寒。
雍帝近夜眠浅,心情有些烦躁,也未如往常一般招妃嫔侍寝,握了一册书卷留御书房中,也不知看没看入。读了几页,内监总管谌哲步履轻悄,道:“陛下,华相求见。”雍帝随手放下书,点了点头。
年过五旬的朝廷左相华亚卿颇受雍帝倚重,此时他着了一身青帛袍服,淡然儒雅,全然没有丞相的气魄,雍帝眯了眯眼,“你倒是落的清闲。”
华亚卿拜倒起身,从衣袖中取出一张案卷,道:“那臣没准又是来给陛下添恼的。”
雍帝接过案卷,铺开略略扫了一遍,但听华亚卿拢袖道:“叶闲今日提审慕容执,一百杖下去,骨头都露出来,还是死活不开口,后来叶闲差人拟了招供纸,他也宁死不画押。”
“一派庸官的作风,欲加之罪,屈打成招,倒和那容辞南辕北辙,”雍帝笑吟吟的也不生气,突然翻到案卷尾页,动作不由僵住,“这……”
“陛下欲查出慕容执那幕后主使,叶闲索性将所有有可能策划刺杀事件的人拟成几卷罪招,慕容执虽俱不承认,可到了最后那份竟忍不住开口唾骂‘奸臣贼子’,叶闲不怒反笑,这才停了刑。”
“孟熙烨……呵,我这三哥在灵隐寺这些年……想来是寂寞了些……”雍帝眸中闪过一道寒芒,“料不到慕容执还对他有情有义……”
华亚卿皱起眉头,“他虽与慕容执交好,事隔多年,单只凭此也未必……”
“查,”雍帝抬了抬手,“不过当年的故人不可涉及此案,这事……”
华亚卿有几分迟疑:“原本叶闲是最好的人选,可他行事诡秘,来历不清……”
“就他吧,这叶闲做事有他的一套,他若稍有异心,自有人会告朕知晓。”雍帝合上案卷,换了个舒服的坐姿,“若是你那才华横溢的儿子肯回京,朕何必如此烦恼。”
“犬子顽劣,担不了重任,枉费陛下抬爱了。”
“少年人谁没有过醉笑红尘仗剑千里的侠士梦,华颜这些年能够游历名川山河,在江湖上闯出些名堂,总好过我那群成日想着如何争权夺利的儿子。”
华亚卿听出雍帝话中有深意,不觉蹙起眉头,一时没敢搭腔,雍帝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了,回了正题:“审孟熙烨……滋事不宜声张,还劳丞相替朕多走大理寺一趟了。”
皓月当空,寒意颇浓,好在容府的下人热茶暖炉准备停当,整个屋子显得暖融融的,令夜探病者的崔铭旭甚是满意。
“后来慕容执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叶大人才住了手,啧啧啧,整一个血肉横飞,看得我直想作呕……”崔铭旭浅浅的吐出一口气,“逼供啊逼供,这就是传说中的逼供……呃……容大哥……我说了这么久,你给个反应成不?”
容辞旋握着热茶暖手,看着他下朝后一副没规没矩的模样不禁失笑,“要有什么反应?”
“说叶大人此举不妥啊有损大理寺威名啊罔顾法纪啊……”
“平心而论,”容辞脸色略有些苍白,“若换作是我,对待慕容执决计不会用刑,此等人早将生死看淡,何惧刑罚……只怕叶大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慕容执既皆不招认,要寻求突破点,惟有抓住任何能造成他失态的细节处,正常人在接受一百大板后,浑身的注意力放在肌肤的痛楚之上,所言所行容易变为下意识,慕容执纵然意志坚定,也难免不会露出破绽,何况对手还是最善察言观色的叶闲……
“其实叶大人还是很好的了,这几天常常忙到大半夜,除了他自己那摊,还有您的,每晚的卷宗都堆得能有这么高呢……”崔铭旭两手比划着,“今晚华相还特意跑来,同叶大人说了一会儿子话,等人走了,叶大人又急急忙忙离开大理寺,不是回府,却是往南而行,不知又要忙什么了。”
南?南边不正是皇城所在?深夜入宫所谓何事?莫非陛下召见?
崔铭旭见他又开始抿唇深思,苦思冥想,直想打自己俩嘴巴,何必尽对着病人谈公事?
“不说这些啦,其实容大人您这一病也没什么不好,放宽心,品品美食佳肴,吟诗作画什么的……”崔铭旭踱到窗边,一本正经地道,“好似这夜静天高,听数声鸟语悠扬,看闲云流水,耳根尽彻,眼界俱空……”
哐当!
茶杯摔碎,眼瞳微缩,抚着衣裳的手微微发颤,崔铭旭大惊,靠近容辞身侧,“容大哥,你……哪里不舒服?”
“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让您别太操心,好生养病……”
这一瞬间,容辞觉得自己整颗心慢了半拍,仿佛有些一直寻觅不到的东西忽然间触手可及,那股悲喜交加的气息蔓延全身,他身形晃了晃,努力支撑着自己的意识,下一刻,猛然夺门而出,不顾崔铭旭的劝阻,高声喊道:“备马!”
皇宫东门,灵隐寺。
叶长流仰起下巴,睨望悬挂着的牌扁,脚步略略一顿,眸中寒芒轻闪。
“公子,”木揽风低声提醒,“时候不多。”
“你在外面守着。”叶长流不疾不缓地推门而入,行至回廊处,果不其然,几日前的那位年轻和尚恰到好处的冒出来,合掌行礼,“施主深夜造访本寺,不知所为何事?”
“奉旨审案。”叶长流掌心的龙雕玉佩在月色下微微一闪,少年和尚怔了一怔,“不知施主欲审何人?”
“这里还有其他人可审?小和尚你么?”叶长流嘴边挑起冷笑之意。
少年和尚不理会他的挑衅,恭敬地抬手做出引导的姿势,“请随小僧来。”
两人徐徐穿过院落,在最后一间禅房停下,少年和尚低声道:“小僧就在屋外,施主有事可……”
“此案干系重大,旁人不宜知晓过多。”叶长流冷冷打断,“你先回前院,我不会叨饶太久。”
“这……”少年和尚有些迟疑。
“戒空,”一个沉稳而略显嘶哑的声音自他们身后传来,却是个年迈的老和尚,“就依这位施主所言吧。”
少年和尚见住持开口,亦不再多说,径直离开,那老住持也没有和叶长流废话的意思,朝他微微点点头,随即缓步离去。
这位住持正是棋亭酒肆中连胜商博良两场的老僧人。叶长流嘴角微微一勾,上次灵隐寺中自己那义愤填膺之语确是有心说给某些人所听,雍帝有这个少年和尚为眼线,孰不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又有谁能想到,宫寺的年迈住持,会是他这个区区富商的朋友呢?正如寿宴的天翻地覆,审问慕容执的血腥暴力,一切处心积虑,本只为此一见。
屋内没有点蜡烛,空气中飘着一股阴冷的气息,窗外透进一缕微弱的月光,隐约看见侧坐在椅上那人的模样。
那是个面容极之憔悴的男人,也许他的年纪远没看去来得苍老,只是世事无常,风霜过后已不复当年。他的双眸黯淡,目不能视,四肢扭曲,曾经受过酷刑的痕迹难以抹去,很难想象,当年豪气风发的三廉王,在历经削骨断筋无数折磨下,如何残喘至今,何必苟活至今。在听到有人进来的时候,他生涩的开口,问道:“谁?”
寒冬的夜晚,街道冷寂,马鞭扬空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许是主人动作太过凶猛,□坐骑疾奔狂飙,好几次险些将人甩出。
容辞的目光定定的望着不远处皇城,此刻只觉得浑身只剩一口气勉强荡在胸口,他紧紧攥住马缰,不允许自己昏厥,本以为结冰的血液,随着脑海中逐一闪现的片段,顺着百骸灼烧起来,似要将他焚尽。
花灯会上,那人肆无忌惮的言语;当看着自己腕上的青纹,脱口而出的麒麟二字;在对崔铭旭讲述律令时,那股凛然正气;王妃娘娘临终前看着手中的玉镯,那句话的真正含义;甚至,当慕容执重伤自己时,他眼中的那股愤怒之意……
叶闲,字长流。
闲云流水。
闲,流,云,水。
是你么?
云水。
……
谁?
当听到孟熙烨这声熟悉而又陌生的询问时,叶长流万年难有波动的脸上,无意识的震动了一下。看着眼前人如今这般,双手不由自主越握越紧,心口愈发难受凄凉。
孟熙烨只能听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却不回应,心下大奇,“你究竟是何人?”
叶长流此刻的神情是往日从未有过的悲伤,既无故作慵倦的懒散,亦非面临大敌的凌厉,当眼热心酸之际,双膝不觉瘫软,就这么跪在孟熙烨跟前,颤声道:“三叔……”
“我是永陵。”
第十局:回首当年(上)
十二年前。
腊月微寒,银装素裹。
云阳侯赵府后园的澜亭阁边有条小湖。湖水春来碧如玉,冬至雪染石,深不过一丈,故取名浅璧。取名的人是这家府邸的公子,家行三,虽无封邑尊爵,却有御赐陵王之衔,京城人常唤他一声小陵王。
昨夜那场雪下得很大,今晨醒来,翠湖凝冰,腊梅清雅。澜亭廊内的小火炉烧得沸水翻腾,暖意隐隐。
赵永陵裹着白狐大氅,专心致志的盯着棋枰,思付半晌,方道:“云水,你那棋明明到这儿就该死了,怎么一个绝处逢生竟能扭转整个局势啊?”
云水心不在焉的抱着残破的书卷,“就那么下啊。”
赵永陵见他看书看得聚精会神还能轻松赢棋,自尊有些受伤,“什么叫就那么下?刚才这步到底怎么想的啊?人家对弈都是一个心眼在棋上,怎么你老是分神?”
“三弟,”云水终于舍得抬起脑袋,“我都说了,因为你完全不是我对手啊,你连小容都下不过,怎么跑来找我?”
赵永陵恼羞成怒:“所以我才向你请教啊,凭什么你这种天天只懂舞刀弄枪,难得看书也是看武功典籍的家伙居然下棋连小容小华都不是对手,这……简直没有天理嘛。”
“喂,有你这么编派二哥的么?”云水斜眼瞟了他一下,“说真的,我觉得你是太过复杂,这东西也就是玩玩,你偏偏当成行军布阵,我明明下着再简单不过的上扳下扳,你却以为我耍什么心眼布什么局,待我真预先思虑,你又以为我是在故弄玄虚,唉,你还是先和博良或西门这俩小家伙切磋切磋,把那大军师的脑放一放,没准就能找到些对弈的味道了。”
赵永陵看着乖乖立于身旁的两个小鬼,嘴角抽了一抽,“他们才八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水摸了摸盯着棋盘蹙着小眉思考的商博良,嘿嘿两声:“就是说……你连八岁孩童都不如呗。”
赵永陵咬了咬牙,就在棋盘即将被掀之际,突听湖面传来“咔嚓”“扑通”的响声,云水转头,见湖面全然没有半点人影,莫名其妙道:“怎么了?”
小西门轩先道:“平休刚才在冰面上跳啊跳啊……”
商博良接口道:“然后冰裂开,他掉了下去,一不小心,把铭旭也拽进湖里了。”
赵、云二人闻言吓了一跳,连忙飞奔至湖边,果不其然,破冰的湖面露出的两双小手正颤悠悠晃甩个不停,云水无奈叹了一口气,纵身入水,待将这俩顽童抱回岸边,已然浑身浸湿,赵永陵顺手脱下狐裘披在两个孩童身上,连连摇头:“小屈啊小屈,我该怎么说你好,你每次来我们家不是从马上摔下来就是从树上掉下去,这么冷天连咱家冰湖都不放过,怎么就不知消停消停,唉唉唉,你爹还真没起错名儿,平休平休,平生不知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