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弼面有难色:“将军方行半日……”
时间不等人!
赵永陵与云水对视一眼,微微颔首,又抬眼扫过营内众人,猛然高举手中兵符:“副将军周弼听令!今华贼狼子野心,企图侵犯我大雍境内,晋阳危在旦夕,尔等随我前往护城,灭他华贼!”
“追随陵王,灭他华贼!”
未等周弼反应,中军将士们便先拔刀出鞘,高声呼喊应和,声音响彻军营。
周弼既见兵符,又见军心所向,连忙拱手称诺,以最快的速度打点好军中一切,统领两万精兵随赵永陵他们赶回晋阳城。
山风拂动,云天相连,雾气甚浓,山巅不清。
一切比意料还来得顺利,回城的途中,云水不禁喜形于色,“马上就可以救到小容了,还是爹厉害,竟埋下这一招。”
赵永陵回转过身,看着身后浩浩荡荡的大军,脸色却越来越苍白,崔铭冲见了,只当他是奔波劳顿,连忙解下水囊递去,“要否歇一歇?”
“不必了。”赵永陵饮了一口水,面上忧色更甚。
自听到晋阳城将要失守的消息,心如擂鼓,满脑子想的尽是如何解困的策略,即便不对劲的细节也未太在意,直到确实的领到这支晋阳军,理智才逐渐回归,那些不和谐的片段才一一浮现。
可是,究竟是哪儿不对了呢?
不知为什么,离晋阳城越来越近,心中忐忑惶恐愈发浓烈,原本马不停蹄的速度缓慢下来,直到堪堪见了眼前所见所景,那种不祥的预兆到达极致,一瞬间,种种曾经不及细想的事、种种乱七八糟的画面如走马灯一般从脑中轮换而过——那些零散的片段串为一条线,划破高穹的天际。
远处的晋阳城城门高耸,秩序井然平和,莫要说是激战,根本连半点与敌交战的痕迹都没有。
出现与想象中截然相反的场景,众人眼中尽是疑惑,云水皱了皱眉,问道:“华军呢?不是说进攻晋阳么?”
崔铭冲亦是大奇,“莫非退兵了?”
听到此言,赵永陵只觉脑子里“轰隆”一声,身体竟似僵住一般,不能言语。
云水亦有些不安起来,忙道,“还是先遣人进去问问吧。”
“没有那种必要了。”赵永陵的眼神变得空洞而没有焦距,“华军没有来袭。”
崔、云两人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从一开始,华军就没有前来攻城,那个战报,根本就是假的,”赵永陵在这一刻,竟似连眉毛也没动一下,“我军中有几位将领,是他们的细作。”
“胡说!”云水眼眸惊恐起来,愕然道,“我们分明在瞭望台看到他们移军,这怎会有假……”
“那不是移军,而是暂撤大军,适时潜匿,待到时机成熟,再大举进攻东渠府。”赵永陵凝眸深深望着前方,“先前的所战不过都是幌子罢了……”
云水极力按捺自己颤抖的声音,“奸细究竟是谁!”
“你以为……”赵永陵慢慢抬起头,“还能有谁。”
奸细究竟是谁?
是谁在一开始有心隐瞒南阳军不在晋阳城的消息?那些所谓探究情报的士兵是谁的部下?甚至在这场战争中,真正全身而退的人又是谁?
当回想起西门傲主动请缨——我东军先锋三万即刻启程前往淮水拦敌,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了。
崔铭冲听罢连心都寒起来了:“那、那赶紧带兵前去支援元帅抗敌啊……”
云水急速勒马返身,他的双眸染红,誓要直奔阳谷关,与父兄一齐并肩作战,然而在他转身之际,身势却滞了下来,赵永陵一把攥住了他的左臂,那五指剧烈颤抖的力度透过甲胄传遍全身,他再也无法压抑胸中翻腾的气血,吼道,“来不及了!你们以为,西门傲带走了大半精锐,华军十三万大举进攻,爹和大哥的那点兵马还能活着撑到我们回去的那一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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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局:天衣无缝
赵永陵的话音未落,只听得云水一声怒极大喝:“胡说,胡说,胡说……”
他这一声吼含内力而发,惊雷震耳,响彻全军,所有人震惊愕然,很快陷入一片死寂。
看着云水尽赤的双眼,他的所思所想尽览无遗,赵永陵努力抑制住自己颤抖的下唇,“纵是你武艺超强,现在赶去,除了平白送死,也救不了任何人……”
“不去怎么知道?!”云水倔犟道,“爹也好,大哥也好,裴将军也好,不到最后一刻……”
“城池已破,东渠府无天险庇佑,南阳军去了也是送死,你是要爹他们到最后一刻还看到我们死才安心么?”赵永陵瞳孔有些红,“此刻大雍危难,我不能这么做。”
云水双拳颤握,他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平静呼吸。瑟瑟寒冬,晨雾笼罩着这支军队,静谧中渗着诡异,不知过了多久,云水道了一句:“我也不能放弃。”
他说这话的时候,策着马儿倒退几步,赵永陵瞳孔缩了缩,忽然下令:“把他给我截下!”
未等那些兵将冲上前来,云水浩瀚掌势凌厉而出,将周围士兵推出几米之外,他衣袍在风中飘浮,雪亮的刀尖对着赵永陵,“你忘了我的武功以一挡百,你舍不得我死,却也不忍他们死。”
心弦那种决裂的痛在这一瞬间崩断,赵永陵努力将喉头血腥吞回肚内,拽着缰绳的手颤个不停,崔铭冲有些目瞪口呆:“云水,你冷静下来,有事慢慢商量。”
“你以为,如果有慢慢商量的机会,他会如此决绝?”云水右手刀纹丝不动,看向自己的弟弟,“三弟,我知道你的心装着天下苍生,可我从来就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想我的家人朋友能够平平安安。”
薄雾更浓,寒风更甚。
“你走吧。”赵永陵不再迟疑,轻轻笑了声,“可惜我贪生怕死,就不和你们同年同月同日死了,二哥,你可别怨我。”
在云水的记忆中,赵永陵鲜少叫他二哥。第一次见面,他的生父带他去赵府拜会赵劲远,彼时他们五岁。他年少无知,见这家的小儿子春日还裹着狐裘,便笑了几句,未料赵永陵脾气冲得很,上前就是一踹,两个顽童厮打在一起,没打几下,这赵家孩子就晕了过去,赵府顿时慌成一团。
再一次见面的时候,父亲战死沙场,母亲因忧伤过度病亡,他成了孤儿,然后,那个叫赵劲远的伯父把他带到了这个家,对着自己的说:“从今往后,你是我的儿子,赵家的男儿有泪不轻弹,把你脸上那些猫屎猫尿给我擦干了!”
本以为会寄人篱下,未料这个赵家对他的态度,全然不在想像当中。常常因偷懒而被这个父亲训斥,却又会在自己受罚后将所知倾囊相授;常常因胆怯而不敢对这个母亲说出自己挑食,却又会在饭碗中发现自己最爱的鸡腿;大哥出征归来会和自己讲述许多精彩故事;小弟不管去哪儿总要拉着自己,结交那些京城的朋友们;小妹更是缠得不行,偶尔还会红着脸偷偷吐露一些儿女心事。
他是赵云水,他有一个家。
家中有严父慈母、有疼爱自己的兄长、有爱耍赖的弟弟、爱撒娇的妹妹。
“三弟,保重了。”云水朝赵永陵微微一笑,一声大喝转过身,驾着马儿直奔阳谷关方向而去,天高云阔,那道身影很快消失在浮尘之中。
那一瞬间,赵永陵有一种冲动,追上前去,和云水一起,一起赶赴阳谷关,和父亲大哥一起,一起并肩作战。可是,终究不行啊……
“噗”的一声,鲜血喷涌而出,赵永陵掩唇,长长的睫毛微阖,鲜血顺指而下,滴撒落地。
崔铭冲看得惊心,见他摇摇欲坠,忙上前扶住,“永陵,你……”
“小陵王!”众人俱是面面相觑,心急如焚的拥上前去,眼见士兵们一阵骚动,赵永陵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后退,又翻身下了马,行出数步,蹲坐在石块上,“崔大哥。”
崔铭冲替他顺了顺气,“你先休息下,其他事……”
“我爹给我的东西在哪儿?”赵永陵擦去嘴边血痕,无视对方惊异的神态,平静道,“布囊是爹的布囊,兵符却不是爹的兵符,陆将军不会为了个人私情拿兵符开玩笑,就算有,这等要物爹也当亲自给我。”
其实,不是不曾查觉的,却未料当时的救人心切、有心回避,竟会酿成这等大错。
崔铭冲倒吸一口凉气,急忙跪下身,道:“是西门将军将兵符给我,他说这个兵符可以帮你们救晋阳城,又恐元帅知了会阻拦,所以我才……”
赵永陵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此时那眼神已不再是笑嘻嘻叫着崔大哥的少年,而是陵王,崔铭冲不禁噤声,他眼眶一热:“是铭冲擅作主张,铭冲甘愿受死。”
“这个兵符,我已然猜到是西门傲所为,只怕……罢了,”赵永陵叹息般的重复一遍,“我是问你,我爹给的东西呢?”
崔铭冲连忙从衣内掏出一封信笺,“元帅吩咐我待你们到了晋阳城再将此交予给你。”
赵永陵将信取出并展开,转眸细细看去。起先只是神情凝重,但看到后面,脸色愈发苍白,双手直颤,饶是他紧紧咬紧牙根才能够坚持看到最后。
这封信承载着比想象中更为惊世骇俗的内容,冰凉与残酷顺着他的四肢百骸蔓延全身,他忽然觉得,自己自恃的那些谋略简直就是儿戏,这个世界上竟有如斯黑暗与血腥存在,不可想象,不敢估量!
崔铭冲见他将那信用力揉在掌心,双眼血红,不禁一惊:“怎……怎么了?”
赵永陵吐纳了几下紊乱的呼吸,将信撕毁,目光定定望着晋阳府方向,直待那跳漫漫长路驰来两骑,马上的人挥着手呼叫小陵王时,他才慢慢站起身来,视线平静,没有一丝晃动。
当先那骑的少年也许不擅骑马,几次险些被颠甩出去,赵永陵嘴角勾勾,小容这书童胆子可大得很,马都不会驾驭还敢到前线来。但见紧随书童其后的人身着布衣,只是面上蒙黑布,不知是什么来头。赵永陵缓步走上前去,看着那书童颤颤巍巍跳下马,道:“四福,你怎么来了?”
四福目光焦虑的看着赵永陵,又强自镇定下来,“小王爷,少爷听说你调遣南阳军支援晋阳,特命我前来说一声,华军忽然退兵,想必是有其他阴谋,小王爷还是先领兵暂退往西,静观其变。”
“是么?”赵永陵微微一笑,眼角一瞥那蒙面人,“他是谁?”
那蒙面人眸光微闪,四福慌道,“他是江湖人……少爷说,恐防路上有人意图不轨,特派他保护小王爷……”
“你家少爷考虑的还当真周详,” 赵永陵见四福略松了口气,随即笑道,“只是兹事体大,既然华军有异动,我也该回城和你家少爷好好商量商量……”
“不能回去!”四福惶恐的截断他的话。
“喔?为什么?”
“因……因为……”四福眼咕噜一转,“少爷还要其他要事,只怕顾及不到小王爷……”
“四福。”赵永陵叹了口气,“你和你家少爷一样,撒谎难过杀猪,罢了,到底怎么了?”
“没……”
“没有?那让我猜猜,是不是有人说赵元帅谋反,朝廷派了人下来抓我?”
看着四福不可置信的神情,赵永陵得意的笑了笑,“你还是招了吧,不招我这就回晋阳城了。”
“不要!”四福抹了一把眼泪,扯着他的袖子喊道:“不要回去,朝廷派了兵部侍郎来抓你们,还、还说您杀了陆鼎将军夺了兵符,此刻领军造反,逼少爷下令即刻将你捉拿归案,腰、腰……腰斩示众!”
这一声嘶叫令全军震惊愕然,赵永陵却没什么太大反应,“是么?”
就在左右人茫然无措、愤然不解之时,忽听南阳军副将军周弼一声暴喝:“小陵王杀了陆将军,兵符是假的!他要谋逆!速将此逆贼拿下!”
黑压压一片军伍,没有任何动静,所有人仍是不可置信的看着小陵王。
片刻,骚动的话音稀稀疏疏传出。
“小陵王怎么可能是逆贼?”
“对啊,将军,您一定是弄错了。”
“当年陆将军被敌军围困,还多亏了小陵王布置的奇阵搭救啊。”
周弼未料大家这般反应,五官扭曲在一起甚是狰狞,“你们都聋了吗?他杀了陆将军!将此逆贼拿下!”
“周大人,”赵永陵的声音稳稳响起,“昨日我问你陆将军身在何处,你说他去征粮,怎地今日又说我杀了他?”
周弼冷笑道,“那定是你半途杀了人,否则又何来南阳军兵符?”
“这么说倒也怪了,你既然怀疑我兵符的来历,为何又要出兵?”赵永陵道,“莫非……你早知陆将军已死,兵符在我手中,等着此刻抓住我立下大功?”
周弼面色白了一白,正迟疑间,忽然移步换形,左腕露出尖锐刀刺,身形如箭般扑向赵永陵,却在半途砰然倒地,不得动弹。众人一惊,但见弩箭分毫不差的插上他的胸口,血顺着衣料蔓延开来,他四肢肌肉抽动了几下便气绝身亡。
赵永陵视线掠过他的尸体,将袖中暗弩随意的丢在地上,目光环顾诸人,“能适时杀人夺符,又能很好隐瞒陆将军行踪,除了这周将军,还能有谁。”
这周弼本是朝中突然调派的官员,平常总喜欢颐指气使,众将士早看他不惯,他此刻死了,却也未有人替他悲伤,再说……
小陵王说,他是杀害陆将军的真凶啊!
小陵王的话,岂会有假!
现在重要的,根本就不是这个问题,朝廷要杀小陵王,这可怎么是好!
崔铭冲怔愕,“你杀了他,如何证明清白?”
“清白?”赵永陵疑惑的看着他,仿佛对方问了一个很是愚蠢的问题,“若能有证明清白的机会,你以为容辞会冒险叫亲信传话让我做逃兵么?
云阳侯赵劲远谋反?呵,几十年为大雍鞠躬尽瘁,无数次险亡战场的护国大元帅忽然与华国勾结,企图造反,当今圣上就一点都没有怀疑的痛下杀令吗?还是说,真相是什么本就不那么重要,皇帝只愿意相信自己所相信的吧。
赵永陵想起那个庆国兵马指挥使风轻宁曾言,“卿本无罪,怀璧其罪,这话你可听过?”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不是不舍弃之,只是璧能护人,不到最后一刻,都不会放弃信念——守护百姓、家国的信念,爹,您也是这样想得么?但您终究还是舍不得,舍不得我和云水,所以才希望我们在看到信时,能够逃离得远远的,是么?
可是爹,即使这样,还是远远不够啊。
赵永陵看着偌大的天地,悲伤而柔和的眼神逐渐凌厉起来,在这一刻,他看穿了所有的真相,他可以感受到漫漫天际中那双幕后操纵的手,如何步下一局又一局的棋子,而最后棋局的一步,停驻在自己足下。
北面,是华国的领土,等着他的是敌人的凶残;东面,是阳谷关,等着他的是埋葬尸野;南面,是晋阳城,是大雍,等着他的是无情的杀戮斩刑;惟一可逃的,想必是西夏国吧。
不久以前,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白某很乐意交小陵王这个朋友,我此行向西,大抵会在西潇山游玩数日,若是……小王爷到时得闲,愿与品茗对弈。”
赵永陵目光遥落在西方的那座棱川之上,曾经年少的灼热之气已经消失殆尽,再次抬眸,只余彻骨封冻的冰凉,“白染,你都是算计好了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