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难听!我是走调,你是找不着调!”

当年幼童的玩闹之约,容辞不想,他还铭记于心。

赵永陵一瞬不瞬的看着容辞,一遍一遍唱着,竟带着哭腔,“点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嗯呀嗯呀不要哭,没有媳妇儿有伙伴儿……”这儿歌何其逗人,可在场的人听了,莫名黯然心酸。

他唱到最后,竟忍不住颤抖,原本以为可以坚持假装到最后——拼命忍受着的丧亲之痛,终将他整个人压得支离破碎,不成原形,当这一切爆发了,他不再豁达、不再谈笑、不再英勇,他只是个凡夫俗子,也会恐惧、懦弱、伤心……流泪。

小容,因为一场阴谋,一道圣旨,一夜之间,我没了爹,没了娘,没了哥哥,没了妹妹。

我真的、真的不想在人生这最后一刻,再承受一次失去最重要朋友的滋味。

那种痛苦,我一分一毫都受不住了,所以,求求你——

求你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嗒的一声,一滴眼泪滴落尘土,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容辞,唇齿上下动了动,仿佛在说些什么,却没有出声。

众人都只当他是痛恨好友的背叛,一场痛骂发泄后凶残的诅咒着,一股寒风袭来,所有人不寒而栗。

唯独容辞,他平静得不可思议,然后,“哐当”一声,酒壶应声碎裂,他淡淡地笑了笑,对徐孝乾道:“时辰到了,大人,行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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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局:知己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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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斩刑进展到此,除了城门外饱含热泪却要忍住哭声的南阳军,即使连那些不知情的旁观士兵也无法不被这种悲哀的情绪所感染。

他们从没和赵家军上阵杀敌,也没能见识过小陵王少年军师的风采。

朝廷说他谋反,他们不会怀疑,这究竟是真是假;圣旨下了杀令,他们是军人,只需懂得服从命令。

可眼睁睁看着一个阳光般的传奇少年落到如斯下场,又于心何忍,如何不为之动容?

因赵永陵的失控,徐孝乾唯恐那两万南阳军生出什么哗变,早已迫不及待的盼着交差了事,当容辞话音落下,他好比丢烫手山芋一般,令签般“啪”的应声落地。

“斩了!”

刽子手一声断喝,提斧斩落。

咔嚓。

一声诡异的、像是地狱传来的脆响,斧刃狠狠地穿过皮肉,血如箭般飞射出,翻开的肌肉下是森森白骨。

所有人被这声撕裂空气的声音刺得耳膜大震,全身绷紧,有些人甚至别过脸去,纵然是那些久经沙场、染血无数的将士们,亦无法不被这种残忍的极刑所撼动——但是……被施刑的人根本没有想象中的惨叫。

赵永陵的脸上布满异常痛苦之色,大量汗水渗出,他浑身发颤,拼死咬着下唇,忍着脱口而出的尖叫。

终于有人发现了更可怕的事——铡刀没有将赵永陵的身体砍断,而深深陷入那个削瘦的背骨之内,骨头裂而未断,血肉撕而未毁,这该是怎样一种撕心裂肺的痛!

没有人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失误,更没有人想到在这等可怕的折磨下,犯人竟未惨叫一声。

徐孝乾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对着刽子手大骂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刽子手拼尽全力举着斧柄,硬是动不了半分,他颤声道:“这、这刀太钝了……”

徐孝乾吼道:“那还不快砍啊!”

刽子手费力将手中铡斧举起,一抽离赵永陵的身体,血一下子狂喷而出,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吓得心惊胆战,双手一哆嗦,高吼一声,拼尽全力再次将巨斧砍下。

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入耳,倒在血泊中的人死死的抠着石头的手指惨不忍睹,指甲全部断裂,可巨斧竟然……仍未将他斩断。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腰斩本就是最残忍的酷刑,朝臣刑官为了是否将其保留还几番争执上书请奏,最后为了能够让犯人最大程度的减少痛苦,创造了铡刀,便是为了能够一刀了断。

可为什么还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没有人知道,这不是场意外,而是一场预谋。

在白染给华亚卿的锦囊之计中,最后一条白纸黑字写明:倘若赵永陵为护容辞坚持回城受刑,欲除容辞,只需在刑具上做足功夫,令赵永陵死状惨烈,容辞亲眼所睹,自此虽生犹死。

赵永陵从一开始就下定决心,为了不让容辞担心,不论承受多恐怖的痛,一定要忍耐,很快,很快就能够过去。这个平时娇身惯养连摔倒也要哇哇大叫的他,握紧拳,咬紧牙关,集中一切精神忍受着这个惨绝人寰的煎熬。

所以,即使感受到好几处骨头被砍断,断开的肋骨深深刺入内脏,身体止不住这样剧烈的战栗,眼睛、鼻子、耳朵、嘴巴止不住血流汹涌,坚不可摧的意志力止不住的涣散、崩溃……依旧不愿开口。

在场众人有许多根本看不下去,背过身去,有些人无力的跌坐在地,更甚有人被眼前腥红的一切吓得哭了出来。

这个年轻的刽子手,失措的看着这般惨绝人寰的情景,全身抖得越发厉害。那种浓烈的血腥味让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他死死盯着这个血肉模糊的人,忽然骇然的尖叫一声,将斧斫疯狂的拔起,再劈下,再举起,再斩下,一下,二下,三下……为什么还是没能斩断!他会疯的,不,他一定已经疯了!

所有人几乎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被肆虐的不成人形的人瘫软在血泊之中,内脏随着铺天盖地的鲜血跑了出来,骨头碎裂的可怕声响犹如一柄尖锐的刀戳着人的心口,天地间什么都不剩,只余杀戮,杀,杀,杀,杀,杀,杀,杀!

过于疯狂的痛楚令赵永陵失去理智的挣扎,他用头颅撞着地,手腕被镣铐磨得血肉模糊,腰部裂出的那些皮肉肠子更是血腥不堪,可即使这样,他竟然不呼喊,还不惨嚎,所有人已经不忍再睹,更有些人转身呕吐起来,他们甚至希望他能吼叫,甚至辱骂都可以!

可他们不知道,刽子手的一刀切开了赵永陵的肚子,腹部肌肉受创,根本无法深呼吸,莫要说大声嘶喊,连小声的呻吟都难!

巨斧再次落下,强大的痛感让赵永陵的意识再度清醒,不论怎样的挣扎,都挣不脱双腕的桎梏,绷紧的肌肉抽搐得几乎痉挛,赵永陵胸口急促的起伏,喘着气,失去焦点的瞳孔茫然的望着天,眼前一片血红,他看不到周围的景象,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他昏过去,为什么每一寸肌肤都能这么清楚的感受这种痛苦,为什么流了这么多血他还活着……

时间怎么可以过得这么慢?为什么上天要让他遭受这样的折磨!

心头一片冰凉,想起自己的一心为国、殚精竭虑,争取了半天换来这样的结果,他究竟在做什么?原来都是笑话……老天居然这般戏弄他……

恨!这一瞬间,几乎恨上了世间的一切,悲怒而狂,所有人都该毁灭,都该去死,统统都要去死——

心中的恨意愈来愈浓,恨苍天无泪,人间无情。

他人生的最后,除了绝望、悲怆、仇恨,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但是,怎么忽然好像有一只手轻轻的搭上他的肩,隐隐约约的,他竟还能在剧痛中感受到掌心的温暖。

像是体贴,像是温和。

赵永陵有种微妙的混乱,好像一时间忘了疼痛,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天空很蓝,飘着无尽的云朵。

那是一片花园,有假山流水、奇花异草,池塘边上还有乌龟在爬。有四个男孩在那儿追追跑跑,他们穿着雪白的衣裳,拿着青色的柳条,笑得很开怀,玩得很开心。突然,有一个孩子因为身体很糟糕追不上其他孩子,看大家不理自己,索性蹲在地上一边撒泼一边哇哇大哭。

另外三个孩子见了,连忙跑上前将他团团围住,有的摸摸他的头,有的拍拍他的肩,有的还拿出糖哄他吃。

而他不但没有笑,还哭得更厉害了。

他拼命的嚎啕大哭,看着三个小玩伴慌张的哄着自己,心里甜丝丝的。

他忍不住想,要是一直这样哭啊哭啊,该有多好,多幸福啊。

赵永陵一瞬间有些忘记自己是谁,身在何方。

他好似还是那个顽皮不懂事的孩子,会一边哭啊闹啊,一边抿嘴偷着乐。

一个孩子好像发现了他的异状,睁着大眼气呼呼地对他说:“哇,你骗我们!”

而他呢?噗嗤一声破涕为笑,张口要说些什么。

诶?要说什么呢?他皱起眉头想了想,想着想着就忘了,然后,睡着了。

他再也没有醒来。

四下寂静无声。

仿佛天地间只余瀚海戈壁,大漠长风,听凭雨雪风沙吹袭,任其湮没。

赵永陵死了。

临死前他努力的张开口,含含糊糊的想要说些什么。

大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好像是什么“箫”,又似乎是什么“笑”。

惟独容辞。

他知道,赵永陵念的第一个字,是个“小”字。

京都四少,最爱给人起绰号的小陵王,总喜欢在他的朋友们的名字前加上一个“小”。

有一次,自己实在忍无可忍,就凶神恶煞的对他说:“赵永陵,别老叫我小容,我姓容名辞字雅廉,你总这样叫我,跟叫那三岁孩童有什么区别?”

而他竟插着腰吐着舌头,理直气壮地道:“这可是个好名字啊!你想啊,现在我叫你小容,等你长大了我叫你大容,老了就叫老容,待日后你娶了媳妇她叫你死容,有了儿子叫你容爹爹,有了女儿叫你容容爹,哇,不管是啥容,都这么可爱,我怎么可以放弃叫你小容呢?”

容辞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冲上刑台,推开刽子手,他当时迷乱着想着,阿陵现在很冷很冷,他需要温暖。

所以,下意识的伸掌,搭肩,想要通过真气将自己全身的温暖传达给他。

下一刻,听到了那声清淡如丝的两个字——小容。

然后,源源不绝传送的内力在这一瞬间停了下来,与此同时,眼前疯狂抖动的人也静了下来。

容辞浑身被洒溅的鲜血淋得湿透,从头发到鞋子,滴滴答答的滴着血。

他一动不动的站着,睁着空洞的双眼,目睹的眼前赵永陵的惨状。

一直一直的,保持着这种姿态,仿若死了一般。这期间,好像有人上前来对自己说话,有人试图拉走自己,有人在耳边哭着喊着什么。

好像还有很多事要处理,还有很多人在等着他。

容辞蹙起眉头。真奇怪,那些人为什么要来烦他?

阿陵现在很累,很需要自己陪着呢,你们为什么说话这么大声,这样会打扰他休息啊。

容辞有些慌张的松开刀柄,急急忙忙的蹲在赵永陵的跟前,歪着头,看着他的脸。

啊,还好,他没有被吵醒,睡得很安静。

容辞松了口气,又不太满意的蹙起眉,言语却极温雅,“你怎么睡觉也要握着拳头啊,又梦到和云水打架了?”

说到这里便俯身,很小心的扳开赵永陵的右手,却突然僵住身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这声嚎叫凄厉悲凉,他瑟瑟发抖,犹如厉鬼上身,双瞳近乎空白的混沌,仿佛随时会灰飞烟灭一般。

那鲜血淋漓的掌心之中,握着的竟是一块翠玉,而那玉眼所系着的,是一根红绳做成的流苏。

这是一个挚友曾经赠给他的护身符,想是他临刑前紧紧的握住了这块玉,到死也不愿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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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局:醉峰奇斋

好像晕晕乎乎的,但又能模模糊糊听到旁边有人对话。

有的叽里呱啦,有的冷冷冰冰。

眼皮很重很重,根本抬不起来。

有个人在耳边长吁短叹,唉了一声,未几,又唉了一声。

“三师兄到底要睡多久啊?会不会就这样一直睡啊睡啊睡到海枯石烂,等到山崩地裂星转斗移无数年以后,人们看到一张床上的白骨森森,仍然保持着这种姿势……”

“闭嘴。”

“喂喂喂,大师兄你凭什么要叫我闭嘴啊,治病的大夫是二师兄,他都没发话呢……啊啊啊……干什么……”

聒噪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古井无波,“你安心诊断吧,我把他领走了。”

“有劳大师兄了。”如沐春风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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