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揽风再次沉默下来,目不转睛的看着前方漆黑的道路,扬鞭的手没有停歇,过了不知多久,他忽然道了一句:“是因为容辞么?”
马车内的人没有回应。
“还是因为……谢留宵?”
依旧无声。
木揽风转过头去,见车厢内的人侧躺着抱着枕头,已然阖眼睡去,他当真是累坏了,完全没了形象,枕头上隐约还有口水的痕迹,木揽风不觉摇头失笑,伸手放下帘子,提缰让马速减缓了些。
第二十二局:供认不讳
第二日清晨,叶长流醒来赖了一会子床,裴亦商迎入房内,手中端着青瓷碗,“公子喝点参汤,提神。”
“还是小裴善解人意。”叶长流不正经挑挑眉,接过参汤,一口气咕噜喝下,见裴亦商直愣愣盯着自己,“怎么了?”
“公子瘦了。”
“那是因为你胖了。” 叶长流不以为然,“知道我吃得不好,就该去琢磨着给我捣鼓些好吃好喝的。”
裴亦商脸上一僵,自打入京以来,叶长流似乎有意不让自己闲着,府内事物无论巨细统统让他包揽,那些琐碎事交给几个小厮打理未尝不可,他终究只想让自己隔绝事外。裴亦商摇头苦笑,正待转身,却见叶长流笑道:“这几日咱们府的伙食先安排好,完了你去趟凉州,帮我请个人。”
裴亦商精神一振,“什么人?”
“王渊派掌门,明冲。”
“王渊派?”裴亦商微微蹙眉,“素闻那王渊派行事诡秘,悬铁衙门上回抓住明冲也只因内里出了叛徒,即便我到了王渊山下,他们也未必会让我见到人,谈何请来?”
“报上你家公子我的名,想来要见那明冲一面不难,至于带人来汴梁……”叶长流穿起衣裳,“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裴亦商笑道:“原来公子与他早有交情。”
叶长流起身洗了把脸,看着盆中清水倒映的面孔,瞳孔幽深。
交情么。
曾经的军师与少将的交情不知算不算?然逝者不可追。
那日顺义县相救,叶长流这个名字还足够让裴亦商见上一面,只需一面,裴亦商就会发现,这个明冲正是亲父裴云将军当年麾下的校尉崔铭冲,而明冲也会惊讶看到,这个来寻自己的人竟是裴家长公子。
故人相见,会是个什么情形呢?是痛哭流涕还是伤春悲秋?
这些都无所谓吧。重要的是,顺义县劫囚车那日,自己亲口叫了他一声崔铭冲,当他得知裴亦商竟是那叶长流的人,定然会把当日之事详细言明,希望从中得出线索。
原本,明冲身为朝廷逃犯,不论是基于什么理由,都没有必要为了一个救己一命的陌生人涉险入京。可若是这个人是裴亦商呢?什么也不知情的裴亦商,在听闻自己的公子知道崔大哥的真实身份,会是什么心情,会做出什么反应呢?
答案很简单。
他会带着崔铭冲,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汴京,他未必不担忧崔铭冲的安危,可外人的安危在他裴亦商的眼里,永远敌不过这么多年执着的真相。
而崔铭冲,又有什么理由拒绝一个昔日自己追随将军的遗子呢?
叶长流拧干毛巾,转眸间恢复了素常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听闻外头隐约有人调笑之声,问道:“一大早怎么这么闹腾?”
裴亦商笑道:“屈家小少爷来找公子,我说您尚未起,他便和茶水两个小家伙玩起来了。”
叶长流一脸被噎到的样子,“屈平休?”
直等到磨磨蹭蹭吃过早饭,叶长流才慢吞吞的往园子走去,远远便见屈平休那抹紫袍张扬——正和水水比踢毽子,茶茶拍着手数数,叶长流不禁扶额,长大二字对有些人来说,那就是浮云啊浮云。
屈平休看到来人,忙停下来,但见叶长流一扫平日谨慎神色,眉宇间更是英气飞扬,心中不由畅快,“叶兄!”
“你怎么来了?”
“叶兄声名赫赫,小生自当是拜访来啦。”
叶长流让水水带着茶茶回房温习,复又瞥了屈平休一眼,伸手,“拜访自然要送礼,礼呢,礼不重我不收。”
屈平休倒不以为忤,拍拍胸脯,嘿嘿两声,“这大礼不就站在叶兄跟前吗?”
叶长流蹙了蹙眉,“你?”
屈平休急急点头,“是啊是啊,叶兄若是要我,我连夜打包将自己献给您。”
叶长流打了个寒战,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个……屈平休……没想到你竟是……你也是堂堂名将之子,怎就……唉,可惜我并无断袖之癖,这种事还是别找我了……”
这回轮到屈平休嘴角抽搐,连连摆手,“叶兄误会了,我是来拜师的。”
“拜师?”
“是。”屈平休神情肃然,郑重的作了一揖,正当叶长流以为这家伙终于要吐出什么正经的字眼时,但闻:“小生自见叶兄一面,便日思夜想肝肠寸断乃至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只想跟随您学习国之大道人之大义,故……”
“打住!”叶长流觉得这种胡言乱语再听下去对方没念完自己就要肝肠寸断了,“屈平休啊屈平休,我琢磨着你还是先回去找位先生学好四书五经什么的比较好……”
屈平休嘿嘿一笑,他虽是满脸顽皮,眼神却是难得的,“四书也好五经也罢,皆由叶兄教我可好?”
叶长流见他不似说笑,“你将行弱冠,既然成日碌碌无为是为逍遥,又何故跑来认什么师父?莫要说我没这本事,便是有,你又待如何?”
“不知叶兄可还记得初见时你对我所言?当时旁边也有这两个小娃,你对我说,‘狂人总是要先做出一番事业才会放纵——而你,还没这资格。’”屈平休正色道,“叶兄,这话也许你说了便忘,但我每每想起,便是浑身的不自在。屈平休一身歪风只因在乎的人含冤,我厌恶这官场,讨厌这朝廷,总想着有些事连我爹都无能为力,我还待如何。可你说我没有放纵的资格,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出自叶兄的口,我听起来,却像是另外一个人对我说的。”
叶长流叹息,他自然知道这个另外一个人是谁,心中不免腹诽这家伙的直觉未免太准了吧,“原来是我不小心一语惊醒梦中人啊,甚幸甚幸,改日你走回正途,我自当去屈老将军那儿讨个赏。”嘴角翘了翘,“就可惜我这种靠钱买官的商人,实在真没什么本事可教啊,屈大少爷,还是另寻高人吧。”
屈平休摇头笑道:“连天下第一慕容执都为您手下败将,论学武,除叶兄者谁?若论才识,铭旭说了您擅法通律之能不输容辞大人,可我偏偏看不惯他,除叶兄者谁?至于经商之道为人处事更不用多说,掌控天下商脉又可为国之大义一夜散财,除叶兄者谁?”
“你这算盘打得精,”叶长流笑得悄然无声,“纵然你说破唇舌,我便是不答应,你奈我何?”
屈平休双手插腰,“我便死皮赖脸成日纠缠不休呗,所谓平休平休,平生不知休!”
叶长流习惯性的呸了一声,“我看是平生不知羞,羞愧的羞。”话音刚落,见屈平休明显一呆,怔怔的看着自己,方知失言,连忙又笑出声,“常听铭旭说起你这不知羞的性子,今日倒算是见识了。”
屈平休看不出叶长流的千思百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叶长流笑道:“拜师什么的,休要再提了,你若是了解我,倒未必愿意跟着我了,你说这朝廷上下黑暗污浊,我又能安了什么好心,保不准我授了你武功让你替我杀人放火,不开心了又弃了你叫你死了都不知道被谁害的,可没人替你喊冤不是。”
屈平休盯着叶长流,突然道:“这就是你不答应我的理由?”
“不错。”
“你不想害死我,才不让我拜师的么?”
叶长流皱了皱眉,见屈平休目光炯炯,一副兴奋万分的神态,方知自己又说漏了嘴,“我并非此意……”
屈平休放声大笑,“倘若当真如你所说你没安好心,怎就不骗我当你的棋子?你明明是个好人,何必拒人千里。”
“你这家伙……”
“叶兄,你就收我做徒弟吧,我一定会很孝敬你的。”说着向前跨了一步,拖起叶长流的袖子,左摆右晃,“拜托啦叶兄……你答应吧你答应吧你答应吧……”
恍惚间好似看到一个娃娃极为熟稔的扯着自己的袖子,撒娇道:“永陵哥,你就答应我吧行行好行行好……”
以前的那个少年脾气虽硬,实则心肠极软,只要缠着他,说上一遍两遍三遍四遍五遍,最后总会答应,可惜啊……这招并非对谁都有用——即使是同一个人。
“嗯……”叶长流手指支额,慢悠悠的拖长音节,“我收徒弟可是有条件的。”
屈平休见对方并无厌恶之感,隐约觉得事便要成了,咧开嘴来,“我答应我答应。”
“大华兴兵越境突袭,我阳谷关失守,皇上此回遣了八王回来,除了各地必须驻军的安防,能调的兵力已经全部调出来了——仍是不够,想来这募兵告示就要贴满了汴梁了,”叶长流慢慢的抬起眸,颇具玩味的笑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身为大雍子民,文不能入仕,武不能为将,难道连当个小兵尽些微薄之力也不行么?”
被他这么一说,屈平休脸上白了一白,“我……”
“你怕了?怕就这样上了战场,杀了几个敌人之后就死了,死的不轰轰烈烈,还是死的不扬名立万?”叶长流轻蔑的目光略过他的脸,“那些普通将士们谁又不是这么过来的?莫非是你屈大少爷的性命尤为珍贵,他人便如草芥?”
屈平休被说中心思,噎得脸上一红,忙道:“这战指不定要打个多少年,待我回来,叶兄都忘了有我这么个徒弟了……”
叶长流见他知难而退,愉快的站起身,在他的肩上啪啪啪拍了三下,“你呀,还是继续做你的风光大少爷吧。”
屈平休不情愿的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叶长流转身欲离,又像是不经意想起什么,“听说你们那什么京城四少之中,小状元商博良极是擅棋。”
“博良棋下得好,西门也很厉害,他们当时都是跟着云大哥学棋的……”屈平休说到后面神态忽然黯然下来,叶长流装作没瞧见,笑道:“崔铭旭说傍晚要来,若是得闲,你倒可以让你那些伙伴一起来切磋棋艺什么的。”
屈平休顿时神采飞扬,“那可说好了。”
叶长流唇边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施施然拂了拂袖。
午时,叶长流直待忙完大理寺常务,仍未见到容辞,心中不免担心他的病情,打算去趟容府,谁料就有当差的太监传旨道:“圣上口谕,请叶大人入宫陪射。”
叶长流领了旨,心中不免疑惑,射箭?国难当头,皇帝还当真有这份好兴致。
到了文华宫南苑,远远便见雍帝一身劲装,华亚卿与西门傲恭敬站在身旁,而孟思鉴举弓拉弦,一箭正中靶心。叶长流眼睛微微一眯,这朝中最能呼风唤雨的人倒是一次聚齐了,只是这种场合叫了他来,不知又有什么意图。
“叶爱卿来了,”几人随着雍帝的声音转头望去,叶长流随即躬身行礼,雍帝笑笑,示意他就站在一旁,将长弓递给华亚卿,笑说:“华相,你也露一手罢。”
华亚卿苦笑,“皇上这是为难老臣了。”言罢接过弓箭,戴好扳指,拉开瞄了会儿靶位,一箭射出,失了准头,连靶都没沾上。雍帝连连摇头,道:“爱卿啊,当年你的骑射人是谁?朕可要革他职,以免再误人子弟啊。”
华亚卿笑道:“臣自幼不好动,便是这点本事亦是当年随慕容执学了一二,此刻他正蹲着牢,皇上就莫要多加此罪了。”
叶长流眸光微动,心中了然,这君臣二人唱着双簧呢。他的余光瞥向西门傲,见他神情淡然,丝毫不为所动,心下又多了几分算计。
雍帝看向叶长流,笑问:“叶爱卿可擅骑射?”
叶长流略一颔首,“微臣早些年曾在北疆做过牧场生意,略通一二。”
“喔?”雍帝微微一笑,示意小太监给他一张弓,叶长流亦未多言,连扳指也未戴,左手接过弓的一瞬间右手的箭便搭了上去骤然一拉,砰的一声,箭尖穿透靶心,靶杆震摇不止。众人一震,只觉得他的动作流畅丝毫没有停顿,俨然是射术中的高手,这分英武更衬的他气质不凡,略通一二,倒是谦虚过了头。
“原来爱卿不仅能文能武,更通骑射啊。”雍帝心中微惊,惊的并非是这叶闲的本事,而是他的做法——文官拥有武将之才,但凡聪明人自当藏拙,而他却毫不避嫌,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当真心无城府?
“皇上过誉。”叶长流平淡一笑,那语气压根没有“过誉”的意思,只是瞥见孟思鉴眼中的赞赏之意,嘴角才不自觉的翘了起来,雍帝看去,还当他是得意,并未在意。
射了一会儿子箭,雍帝终于玩了尽兴,却只字不提任何与朝政战势,倒是孟思鉴几次欲提及,都让雍帝一句“下了朝就莫提那些扫兴事”给顶了回去,最终孟思鉴与西门傲只得告退,雍帝让华亚卿与叶长流在书房候着,换了一身衣,方才坐下身,谈起正事。
雍帝用茶盖拨弄着茶叶,“依华相的意思,此次出征这帅位是该我八弟担任还是西门傲呢?”
叶长流略略转目,这皇帝与丞相谈封帅之事,支走了其他人,偏生又留下自己,是什么居心。
“二人领兵之能不分伯仲,八骏王威名在外,身为皇亲王侯,震慑鼓军士气自是西门将军所不能及,但……”华亚卿沉吟片刻,“朝内局势不稳,若能留下八骏王辅佐皇上,让西门将军出征,稍有变动八王亦不失为更有力的后盾。”
叶长流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华亚卿这话说的可够委婉,不就是担心孟思鉴掌了军权威信过高影响了皇帝的声威么?可若让西门傲率军,只怕就不仅是威严这么简单了。
雍帝若有所思的顿住手上动作,眼光瞟在叶长流身上,“叶闲,慕容执一案,查得怎么样了?”
叶长流道:“慕容执拒不招供,只怕是为人所胁。”
“喔?”雍帝笑得异常凛冽,道:“朕让你去审了那人,有何线索?”
“这……”叶长流颔首,颇有几分犹豫不决。
雍帝见他这般神态,更是一肚子疑惑,“说。”
叶长流长长的睫毛稍稍一阖,掩去了那分笑意,袖中微蜷的指头慢慢张开,这是他在下了决心的某种习惯动作,尤其是当——下了狠心。
“回禀皇上……”叶长流平静的抬起头来,一瞬间,所有表情都从他面上消失,清清楚楚地道:“此次勾结华国、指使慕容执刺杀八王爷,意图乱我大雍阵脚等罪行,孟熙烨——供认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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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局:往事不堪(上)
供认不讳四字一出,雍帝勃然变色,“什么?他认了?”
“孟熙烨说,既然皇上怀疑他,他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叶长流徐徐道:“要杀要剐,听凭皇上处置。”
雍帝脸上的肌肉不自觉的一跳,“他当真这么说?”
叶长流微一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