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轰”的一声,那只烤鱼炸了开来,冒起滚滚黑烟。

舒子筠满脸叫那烟熏个漆黑,咳个不停,叶长流目瞪口呆的看着他,随即弯腰笑个不停。

舒子筠骂了几声娘,用袖口擦脸,竟发现脸颊破了皮,渗出些许血丝,“我的天,这鱼吃了火药啦。”

叶长流仍在笑,舒子筠站起身,将鱼往他身前一递,“你别笑我啦,我说真的,这鱼真吃了火药。”

“火药?”叶长流这才敛去笑,凑到冒烟的鱼前闻了闻,肃然道:“硝石硫黄,是黑火药,这……这鱼是从哪儿来的?”

“钓的。”

“哪钓的?”

舒子筠挠了挠头,“八骏王府的池塘……”

到人家里去“钓”鱼,这舒子筠倒是越来越胡闹了。

叶长流略略沉吟,只是这鱼何以腹中残留火药?下毒?不然,正常人都不会把池塘里观赏的鱼拿去煮了吃(某人例外),只怕是……

叶长流目光凝结了一下,眸色突转幽深,脸色莫名苍白道:“舒子筠,你同木头说一声,我出府一趟,若……若然寅时未归,速来八王府寻我。”

舒子筠的笑容凝住,未待他说些什么,叶长流便即拂袖离去,隐约听得一声马嘶,想已是策马离去。

“我没说完呢……其实傍晚我本来是在河边钓鱼的,半天不见鱼上勾,才听那渔家打趣说隔壁八王府养着各种各样的鱼啦……”舒子筠一手甩了甩烤鱼的树枝,一手抹着脸上的灰,忽然察觉到身后一丝动静。

他猛地转过身,皱了皱眉,踏足翻过墙,远远寻得一道人影追去。

不过片刻,他便追上了那人,瞅着那青衫眼熟,高声喝道:“喂——你是那个打渔的吧……”

那青衫人置若罔闻,飞身欲离,舒子筠忙道:“看你脚步虚浮,武功差极,我要追你轻而易举,你既不愿让我知晓身份,我舒子筠亦不会强人所难,不如你稍稍停下,我问你两句话如何?”

那青衫人闻言倒真缓下步伐,却未转身,舒子筠舒了口气。其实他自己也是内力全无,追这青衫人轻而易举简直就是鬼扯,幸好这人心眼倒实,甚好忽悠。

舒子筠道:“诶你,你是故意引我去八王府偷……咳,钓鱼,让我三师兄得以发现这其中蹊跷吧?”

那人默然。

“你不说话我当你默认了喔。”舒子筠又问,“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和他说?一定要用这么极端这么迂回的方式啊?还有还有,你是怕我今晚不烤这鱼,所以刻意前来示警的?”

那人还是默然。

“你是……怕让我三师兄认出来么?”

那人浑身一僵,随即踏步欲离,舒子筠哎呀一声,“好好好,我最后问一个问题,你是敌是友?”

那青衫人默然片刻,终于缓缓吐出几字:“敌人。”

“敌人啊……”舒子筠摸着黑乎乎的下巴沉思状,“三师兄树敌无数……你是哪只啊……青衫……青衣客?”霍然抬头,“诶你该不会是……”

街道上空无一人,那人早已失了踪影。

舒子筠懊恼的撇了撇嘴,喃喃道:“敌人……真正的敌人会说自己是敌人么……真是,一个个都这么口是心非……唉,不过……这家伙若真是那家伙……”

舒子筠眯了眯眼,遥望夜色寂寥,“可真是不得了的大事啊。”

第三十三局:尘埃落定

平南王孟思鉴未料到这种时辰府中还来了客人,大理寺叶闲,这个近日来与满城风雨有着微妙关系的瀛洲商人,入京以来,除了王妃寿宴那次,并无深交。

他猜不出叶闲造访的意图,便索性大大方方迎客。病后初愈,叶长流显出些许柔弱,穿着天蓝绣缠枝梅锦袍,指尖戴着翡翠戒指,奢华到极处。

孟思鉴为人沉稳,虽不喜官场那虚虚实实,却仍说了几句客套话,叶长流讪讪笑了笑,拱手行了礼,往四周瞥了几眼,孟思鉴心中会意,便遣了下人离开,直言道:“不知叶大人前来造访,有何要事?”

叶长流饮了口茶水,略有苦涩,算不上好茶,他撇了撇嘴,道:“简单的说,下官发现贵府底下埋着不少火药,只要有人在某处一点火引,平南王府就荡然无存了。”

他说得果真简单明了,孟思鉴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我家有个顽皮的……孩童,今日闲来无事便翻过王爷府上来偷鱼,他发现这鱼吃了火药,相信王爷府上的人不会有这般闲情逸致给鱼喂火药,就算喂了想必府上鱼也不至这么蠢连火药都吃吧,所以我怀疑是水的问题,”叶长流语气平平,“我隐约记得王爷府上的水流是从外边的河引进来的,从头至尾绕府上转了那么一圈,最后汇聚成池塘——我方才在外边喝了一口河水,清澈甘甜,又趁着您府上丫鬟带我进来时,发现了几处深土内埋有黑硫磺之类的物质,嗯……当然,若是仔细查探,会更有收获的。”

孟思鉴脸色一青一白,眼中慢慢露出寒光,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叶长流奇怪地道:“王爷倒是镇定的很呐,您不想查查究竟是谁想置王爷于死地?”

“多谢叶大人提醒,”孟思鉴强行稳住了自己,冷然道:“此事我自会查明,不劳叶大人操心。”

“这平南王府,年初时内务府派人来翻修过吧……”叶长流看了他一眼,笑容慢慢淡了下来,“能在八王爷府上动土的,除了当今万岁爷,还能有什么人呢?”

孟思鉴神色一冷,“叶大人,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下官冒着被炸成灰烬的风险来同王爷说这事,王爷还问我说什么?”叶长流语带讥嘲,“莫非王爷要冒着全府上下百口人的性命,来赌这么一局?”

孟思鉴满面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

“此刻,五万精兵整装待发北上抗击华国,可若是不往北行,往西行呢?”叶长流静静地看向孟思鉴,神色间有不容忽视的凛然之气,“是不是就直捣黄龙,谋朝篡位呢?”

孟思鉴面色僵直如死,终究惨淡一笑,“叶长流,你胸中城府果然超乎常人所想。”

“是么?这话……当是我同王爷说吧,王爷将我利用了一把,还把我蒙在鼓里,我对王爷的智谋那可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啊。”

孟思鉴双拳在袖中紧握,忽然间觉得呼吸都成了困难的事,“你……这话又是何意?”

“八王爷,有些事,我本不大愿意提起……”叶长流叹了一声,“王妃,是你杀的吧。”

孟思鉴霍然抬头,眼神带着无限肃杀冷寂:“你说什么?!”

“当日也是在这厅堂之上……”叶长流环顾四周,“容辞揭发王妃娘娘时说,她使的是鹤唳掌,我还记得那时您也亲口承认,众人都难以观察到的细微处,您发觉了,自是说明您极为关心王妃的,可为什么当她暗中服毒之时,你却没能发觉呢?从一开始,你就算好王妃会在事败后自尽,对吗?”

孟思鉴惨然笑了笑,“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这么做?”

“和西门傲一样,为了兵符。只是王爷比他高明,需知能够令皇上真正放心的,并非赢得局面之人,唯有处于劣势,他才有操纵的把握……”叶长流平平地道:“你一早就知道,王妃是敌国细作,你也清楚西门傲派了慕容执刺杀你,甚至一早算好慕容执会行刺失败,这样从皇上的角度看来,西门傲行凶的可能性最大——不过咱们的陛下疑心病确也不轻,你若不牺牲王妃,易反遭猜忌。”

“呵,叶大人莫不是忘了,行刺我的人是慕容执,天下第一高手,即便我有所准备,又有什么人能够阻止他对我的刺杀?”孟思鉴声音低沉,“我可不能未卜先知,得知天下第一商的武功竟能轻易超越天下第一高手啊。”

“是啊,这个问题也困扰我许久,不过,若是反着想,答案却也呼之欲出了,不是么?”叶长流一字字道:“从一开始,慕容执就是你的人。”

孟思鉴目光如暗夜里的闪电,但听叶长流的语速渐渐加快,呼吸急促起来:

“有个问题我问过慕容执多次,他这个十五岁便随高祖皇帝策马御敌、收取九州八郡的开国元勋,究竟为了什么可以舍弃良心,对您痛下杀手,置黎民安危于不顾?我曾以为,他是为了他唯一的儿子,为了他的护龙山庄,可直到——他死去的那日,我忽然明白自己所有的想法都是错的,他若当真要保他儿子,就不该做嫁祸我的蠢事,我若对他心生怨念,只要我说慕容耀亦是同谋,他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所以……”叶长流冷冷地看向孟思鉴,“他牺牲了自己,更冒着牺牲儿子性命的危险,成全的,是八王爷你。”

“想他西门傲自以为利用慕容执打击王爷,孰料他自己却成了被慕容执利用,助王爷顺利夺得军权的棋子呢?”叶长流道:“对西门傲而言,我是他的意外的祸害,对王爷而言,是否又是意外的惊喜呢?因为我的出手,让慕容执被擒更加顺理成章;因为我的逼供,让慕容执的幕后人真相更加扑朔迷离;甚至后来的一系列举措,我是否都替王爷您省心省力,直除祸患了呢?叶长流不才,得八王爷如此重视,不知是否还要感激涕零?”

孟思鉴心中抽痛,望着叶长流,终于沉痛地说:“你是从什么时候……怀疑起我的。”

“在灵隐寺时,三廉王默认这场寿宴中有他的人……能够得悉灵隐寺秘密的、能够与三廉王同仇敌忾的、能够有能力与三廉王互通消息之人,呵呵,不过是排除完所有人,唯余八王爷您一人尔。”

孟思鉴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沉静下来,淡淡道:“原来你早就看穿,那之后,你又何必要配合我将这场戏演下来?”

“因为我和王爷一样,都想除掉西门傲,”叶长流顿了一顿,凝视着孟思鉴疲惫的神眸,“因为我原本以为,王爷拿到这兵符,能够对抗外敌,平定天下,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而不是干这种谋反的勾当。”

“你……”孟思鉴浑身剧颤,“你知道什么,我孟思鉴在南境征战多年,从未想过染指皇位,你根本就什么都……”

“我知道。”叶长流清清楚楚地道:“我知道王爷并非贪恋权位,王爷是为了给当年的太子殿下讨个公道……当年的真相,是当今圣上听了华亚卿的谏言,设计的一场阴谋,害死大皇子,更让三廉王蒙受不白之冤,而他坐收渔翁之利,至于八王爷您,却是在近年才得悉真相,所以才想着利用华国这一战,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

孟思鉴骇人望向叶长流,叶长流的所知所想早已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他甚至不赶想象叶长流还知道什么,“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为什么会……”

“原来三廉王没有和您说啊……”叶长流眼中凌厉得不合常理的光芒一闪而逝:“我是十二年前旧事的故人……和王爷您一个战线的人。”

孟思鉴难以置信地凝视他半晌,幽幽地道:“你不告知你的身份……是何缘故?”

“我……这么多年熬下来,不大愿意相信人了……我知道王爷对故人的一片执着与真心,可叶某下棋,不容错失一步。”叶长流眉睫微动,“比起复仇,我想,当年的太子殿下也好,赵将军与将士们也罢,都更希望大雍能够安定繁荣,而不是为了内斗耗尽了兵力,让敌国趁虚而入,百姓苦不堪言罢?”

孟思鉴脸上神情还是木然,眼神深处,却起了天翻地覆变化,仿似无数的惊涛骇浪,在他的眸子深处,咆哮奔腾,他反手一掌拍在桌子上,整张桌面被他打破,烛台落了下去:“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此战一结,皇上定会提前收回兵权,即便抗命不遵,他也有足够的时间从南方调军,待到那时,我就再无机会替大哥报仇……”

一片黑暗中,连呼吸之声,似乎都听不到。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才有叶长流低沉的声音响起来:“敢问王爷,若没援兵,阳谷关如何御敌?”

“我已筹谋,阳谷关目前兵力至少还能撑过半月,彼时我定亲上战阵,一举破敌。”

“即便是这半月没有意外,那五万精兵为了王爷的‘大业’耗尽了体力,又能有多少人保留足够的体力与敌国殊死一战?好,王爷是想说会借此调回南军么?那么,庆国若趁机袭击南境,岂非一击即破?就算庆国履行盟约,将南军调至北境,快马加鞭至少月余,到那时,华国恐怕早已突破东渠府,越过雍境了……”

孟思鉴脸色白了一白,强词辩解道:“即便如此,我亦能将东渠府夺回……”

叶长流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喝道:“八王爷!”

这一声暴喝,竟是饱含着愤怒、痛楚、气恼,竟令得孟思鉴震了一震,忽的一窒,再也说不下去了。

叶长流沉痛道:“东渠府现下已是全民皆兵,待你有能力去应战时,夺回的,也不过是一座空城罢了,八王爷,你凭什么为了给你的亲人报仇,为了所谓的真相大白,而牺牲别人的性命?”

“王爷您的性命不比任何一位军士来得矜贵!当年的大皇子的冤屈不比任何一个人平民百姓的幸福来得重要!你要有本事,大可趁着皇帝在金銮殿上一刀斩杀——不过在此以前,您首先是一名军人,军人的职责就是保家卫国,若连自己的百姓子民也保护不好,遑论其他!”

“大敌当头,王爷却要把兵力耗在内部的权力纷争上,百姓在你心中是什么?你让战火烽烟毁掉他们安宁,你又和害死当年太子殿下和赵帅的罪魁祸首有什么分别!”

“你说当今皇帝十恶不赦,在叶某看来,他当年纵是嗜杀冷酷,残虐无情,这一次,却强过王爷数倍。他为什么要在贵府埋下火药,因为他恐你有异心,但他宁可冒着你会谋反的危险,还将兵符交予你,又是为了什么?是因为,只要八王爷你亲征,才能拯救大雍!”

孟思鉴全身一震,但觉自己费心费力砌起的一堵高墙轰然倒塌,叶长流所言虽是以下犯上,却犹如寒风把人的心肝都吹得冻住了,他忽然没有立场再去辩驳,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毫无抵御之力的泪流满面。

叶长流一时怒极便将八王爷骂了一顿,言毕又是满心苦涩,黑暗中他看不清孟思鉴的神情,也知自己当说已然说尽,若孟思鉴一意孤行,他也只能走那最后一步了。

叶长流长叹一声,“下官冒犯了,八王爷若要追究,亦或杀人灭口,那就请便吧。”

孟思鉴忽然道:“可惜我心思费尽,人算终难及天算。”

“王爷此话言重了,叶某不过是大理寺少卿,无权无势,呵,即便百般阻挠,亦是有心无力。”

“你三言两语便绝了本王的心思,所谓不战而胜,乃是兵家至高境界。”孟思鉴声音里也不知是喜是悲,“你说的不错,我年前得悉真相,复仇心切,竟是忘了,我是一名军人,是三军总帅。”

叶长流只觉得眼眶已阵阵发烫。

“大雍内忧外患,我不但不去抗击外患,还想着增添内忧,确是可笑之极。”孟思鉴慢慢地直起身子,定定看着叶长流,郑重地道:“此战,我必全力以赴。”

“京城滋事,王爷不必过于揪心,在王爷归京之前,叶某会替您扫平一切障碍。”叶长流袍袖微拂,已是飘然转身,“那年王爷失去一个大哥,而我却是满门,若论复仇之心,尤甚王爷。”

孟思鉴难掩震惊之色,低低“啊”了一声,“你……你是……”

他是谁。叶长流没有回答,他没有停下脚步,就这么施施然离开。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叶长流踏出平南王府,脑中忽然冒出这么一句离谱的诗。

门前依旧停着叶府那辆显眼张扬的马车,木揽风倚靠在马车前,静静的看了他一眼。

叶长流恍然发觉,自己每每精疲力竭之时,都会有这么辆马车和车夫停在他的跟前。他上前拍了拍木揽风的肩,道:“离寅时还差得蛮久的,这么早就赶来,是不是特担心你家公子我啊?”

木揽风仍是那冷冰冰的态度,“我不过是赶着替你收尸。”

“哎呀呀,瞧你说得这话,小舒若在这儿,肯定会说……”叶长流掩唇一笑,“你有恋尸癖。”

木揽风懒得理他:“上车吧。”

叶长流钻入马车,裹了件绸衫,随着马儿的奔行,在宽大摇晃的车厢内滚来滚去,木揽风深深鄙视他这种孩童行径,“公子,你能不能消停会儿。”

叶长流难得停了下来,就这么直直平躺,看着马车天花板,伸手拉开了裸。露在腕上的伤疤,呆呆望了片刻,忽然说:“用万骨谱替容辞解毒吧。”

木揽风迟疑了一下,才说:“救他不属于我的责任范围。”

“你说过,答应替我一个事。”叶长流唇边掠起一缕笑,“任何事。”

木揽风闭了闭眼,吸了一口气,努力想要抑制自己的情绪,“就这件事?”

叶长流“唔”了一声,“怎么了?”

“容辞即便不解毒,也不会死,若慢慢调理,终有康复之日。”木揽风眸色幽深,“我不认为你要求这件事是一个好提议。”

“……那什么才是好提议啊?”叶长流翻过身,托腮看着木揽风的背影:“我又不缺什么……顶多缺女人,你的品味和我又不一样……”

“至少。”木揽风截断他的话头,道:“你可以要求我不杀你。”

叶长流垂下眼帘,又翻过身,头枕着手臂,笑了笑,“我觉得,我会死在你杀我之前,所以那个要求不要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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