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子筠剥开石桌上摆的栗子,“木头大侠,一直保持微笑容易变面瘫的。”
木揽风被这两师兄弟惹得气急败坏,索性伸手指向容辞:“他不也总是皮笑肉不笑。”
容辞睁大眼睛看了看木揽风,一本正经地说:“我这是温文尔雅。”
木揽风:“……”
这下,连素来老实巴交的容辞容大人都会调侃大木头了,院里几人前仰后合,笑个没完。
月色婵娟,灯火辉煌。
吃过木揽风精心烹制的晚餐,大家心满意足的四处闲晃,从灯市绕了一圈回来,茶茶和水水一人拎着几个猜谜得来的花灯满院玩耍,木揽风陪着叶长流下棋,舒子筠不知又去了哪儿蹦跶。
过了亥时,容辞果然应约前来,只见敞亭之上只坐着叶木两人,虽说气氛闲淡,倒与外头的锦绣交辉南辕北辙,叶长流连赢木揽风五局,心情极好,邀容辞一起,容辞却摇了摇头,笑道:“很多年不下棋了,和你下怕是要输的更惨。”
叶长流道:“下棋是兴致,太过计较输赢有什么意思。”
木揽风斜眼,那是因为你压根没输过。
几人聊得正酣,舒子筠倒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他手中拿着一个大大的托盘,就这么把热气腾腾的大碗放在桌上,笑嘻嘻道:“上元佳节怎能不吃元宵?”
木揽风目瞪口呆看着舒子筠:“你做的?”
舒子筠老实承认:“买的。”
容辞浅笑盛了一小碗元宵,热气蒸晕之下,他原本稍微苍白的面颊有了丝红润,木揽风凝目看了他一眼,现在即使没有服用那些药丸,他也可以安然入睡,想来曼陀罗毒似乎已好了大半,倒是公子……这些日子以来看似闲适,可脸色怎就愈来愈差……是错觉么?
叶长流伸了伸懒腰,张嘴打着哈欠道:“各位慢慢享用,我先去歇息啦。”说完挥了挥手,自石桌上捻起一块香饼,笑盈盈的回屋去了。
容辞眸中闪过一抹不解:“他不爱吃元宵?”
舒子筠侧过脸,吞了一个汤圆,“元宵元宵……含着什么人的名字?”
叶长流哼着小曲踱回自己的房间,他打开门,缓缓踏入,然后关门。
关门的时候指尖已颤个不停,背倚着门喘息了好几口,然后艰难的走到床沿边,他的手足麻痹,从腕间的那道幽蓝疤痕麻痹到全身。虽然濒临窒息,叶长流却心下雪亮:不知为什么他体内沉睡多年的蛊毒再度觉醒,作为子蛊与母蛊的牵连,只要他一想起那个人,就会导致蛊毒发作。
他根本无法阻止自己的意志,控制自己不要想起这个人。
他的视线停留在床头,良久后缓缓伸手取出柜中瓷瓶,将瓶中苦涩的药丸咽入喉中——这正是从容辞那儿夺来的曼陀罗毒药。
他花了近乎半月的时间让容辞戒掉,然后,自己开始服食。
这个毒药既会让人成瘾,又会使人癫狂,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借着自己的幻想,重见旧人,重回当年。
那一年,他踏上塞北苍茫的大草原,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翠色。欲流,轻轻流入云际。
那一天,他从草原的野坡坠马晕厥,任凭风雨侵袭,积水掩没他半个身子,足足两个时辰无人问津。
那一夜,他逐渐醒转,借着帐篷内黯然的烛影,那个眉眼舒朗,浑身透着一股自在从容的少年跃然眼底……
第三十五局:无赖留宵
五年前,北疆草原,夜风凛冽。
睁开双目,映入眼帘的是灰蓝色的帐篷顶,掌心抚摸下的是毛绒绒的被褥,比起昏迷前在雨水中浸泡的寒冷,此刻的温暖,简直舒服到令人叹息。
帐内亮着灯,可以看到这个不大不小的空间内,牦牛毛织的铺垫覆盖满地,矮柜矮桌拙朴简单,锅灶发出的热气腾腾的煮水的声音,暖融融的气息萦绕篷内,仿佛帐外风起云涌,在这里了无痕迹。
烛光影影绰绰间,还有一道静坐的青色背影。叶长流晃晃有些迷糊的脑子,双手支地,半撑起身子,但觉右腿一阵剧痛袭来,这才想起自己是骑马失足,摔折了腿。
许是听到了动静,那道背影的主人回转过身,恰好对上了他的眸子。
那是一双清澈明净的眼,叶长流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万丈红尘,三千世界,这双眼半点也沾染不得。
当眼前事物由迷蒙而逐渐清晰时,那张宛如半透明的白兰,雅艳无双的面孔,带着温暖的笑意对自己说:“醒啦。”
叶长流呆了一呆,这人声音清朗舒润,说的却不是北疆语,莫非他也是汉人?“你救的我?”
那人点了点头,“你的腿摔伤了,我替你上了药用木板固定好,至少要半月才能痊愈。”
叶长流忙拱手道:“多谢这位兄弟救命之恩。”
那人报以一笑,关切地道:“你的衣裳全让雨水打湿了,给你换上的这身衣服可还习惯?”
叶长流低头看了看穿在自己身上的藕色布衣,虽有些陈旧却洗得干干净净,内里衬着的棉絮将整个寒气挡的严严实实,温暖如春,忙回道:“舒适之至。”
那人这才放心的松了一口气,从塌下矮柜拿起一只木杯,倒上一杯水递给叶长流,道:“你的运气还算不错,这儿到了晚上常有野狼出没,若是迟了,只怕你就成了那些家伙的美餐啦。”
叶长流见他风趣亲和,不觉微笑,那人见了似乎很是高兴,将他扶起身来,又将一碗热乎乎的羊肉粥递到他跟前,“饿了吧?”
肉粥香气诱人,叶长流早已饥肠辘辘,伸手待接,可那人却忽然将肉粥移开,放到他够不着的位置,又从身后矮桌上拿了一本册子,摆到叶长流跟前,笑盈盈道:“这个,请你先过目一下。”
叶长流一愣,习惯性翻开,但见上面写着:
跌打药膏,含生川乌、生半夏、天南星、桂枝、竹叶椒……共计白银二两。
白绵衬衣、冬外袍、布袜……共计三十九文。
羊肉白米粥,一碗五文,三碗十四文。
“……??”
那人双手递上沾好墨的毛笔,笑得泰然自若:“这位兄台在这儿写上名儿就好。”
这、这这这是……借帐簿吧是借账簿没错吧。
叶长流知愣愣盯着那人:“我是不是会错意了……”
“不,正是你会的那个意。”
叶长流目瞪口呆,所以眼前这人救了自己,还在那边斤斤计较救助过程的花费?就这些生川乌、生半夏什么颇草药的,一两都不到吧,冬衣就更不必说了,明显就是从柜底儿淘来不穿的旧衣裳,还有,就这么一小碗肉粥值五文,坑爹哪这是!
不不不,这些不是重点,他叶闲素来挥金如土,何曾计较过这等破碎银?只是,想他近年来纵横大江南北,左右逢缘,何曾叫人占过这等便宜?
叶长流艰难地道:“我记得我衣袋中尚有五十两银锭,又何必……让我签这借账簿呢?”
“是这么?”那人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一个金丝锦囊,往空中抛了两抛,响起银两相碰的声音,“这个,你翻到前一页看看。”
账簿的前一页:冒雨救人一命,共计白银五十两。
“……?!”
叶长流气得愣在当场,按理说,人家救了自己,便是让他奉上千两黄金也是理所应当,可、可为什么自己莫名有种想狠狠扁人的冲动呢?“这位……兄台,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那人纯真的眼神忽闪忽闪,“可是我们草原信仰的是狼图腾,不是佛祖啊。”
“……”你信仰的是财神吧……叶长流额头布满黑线,“我若是不愿签呢……”
那人“啊”了一声,“这样的话……”他把肉粥端起,小心翼翼的舀了一勺,吹了吹,让香气溢散,见叶长流下意识的咽了一下口水,然后,将那勺肉粥放入自己口中,细细咀嚼,末了还舔了舔唇角,“啊——真好吃,不过,你吃不到。”
“……!!”
最终,还是不得不屈服在糖衣炮弹下的某人,龙飞凤舞写上大名,方才喝上热腾腾的粥,尽管味香肉鲜,却满肚子憋屈的叶大商人狐疑的盯着眼前这相貌纯良、内心狡诈的家伙,“你怎知我会喝三碗粥呢?”
“因为碗小啊,你饿了那么久,一碗下去肯定更饿,第二碗也只能吃个半饱,第三碗纵是未能尽兴,可你被我坑了一笔,哪里还愿再受这气呢?”那人笑盈盈的盯着借帐簿,“当然,你还想吃我不介意。”
“……”叶长流自出醉风斋,早已有着呼风唤雨的本事,从商以来,遇见过的无赖痞子更是数不胜数,纵是见着比这家伙更加可恶之徒又岂会束手无策?只是这家伙生着一副漂亮至极的良善面孔,叫人即便恨得牙痒痒也下不去手,若自己对“救命恩人”斤斤计较,倒显得气量狭窄了。
这边叶长流兀自在做着思想斗争,那边那人目光微微一凝,不可置信的瞧着那本借帐簿:“你、你……”
叶长流丈二摸不着头脑:“我?我怎么了?”
“你叫……”那人那双眸子渐渐升起异样的目光,“叶长流?”
这一问,倒是把叶长流问的愣住了。
他再次入世,开始利用醉风斋的各种知识与讯息拢财,短短两年内就盘下南海两座尚未开发的岛屿作为商团的据点,而后几年更是将商铺、钱庄、酒楼、绸缎等生意做遍各国,再过上三年五载只怕拿下天下第一商都未必是件难事,但……他的生意大抵是培养一些出色的人才进行打理,明面上亦是这些掌柜老板运筹操作,这样一来,他这幕后大当家反倒籍籍无名,鲜有人知……再说,纵是有一些不得不亲自应酬的大商会,他也是把叶闲这个名字摆上台面,叶长流,当是无人问津的称呼才是,这家伙怎么会……
那人缓缓转眸,眼神里带着三分冷诮三分不甘,偏生还有三分挣扎,“叶长流,你……”
叶长流见他脸色阴晴突变,短短时间内,竟换了数次表情,不免有些心惊肉跳,莫不是自己在行商期间误伤误害过这家伙?“我……”
那人终于抬头,认认真真地道:“你的名字挺好听的。”
“……”
“不过,”那人歪着脑袋斟酌了一小会儿,终于释然一笑,“还是比我的略差那么一点点。”
“……”叶长流直愣愣看着对方,脑子已经不能正常思考了,“名……字?”
那人“嗯”了一声,乖巧的脸蛋隐现一层红晕,“我一直觉得我的名字很好听啊。”
这无赖是故意激怒我的吧是故意的吧是故意的吧……
“咳,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谢留宵。留宿的留,春宵的宵。”
叶长流料不到这无赖还有这般风雅的名字,一怔之下失笑道:“当时明月留双影,别后相思萦冷宵。倒是个令人感慨万分的名字。”
“不是,是‘感谢姑娘愿留宿与我共度春宵’的意思。”
“……”叶长流揉揉眉心,果然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看待这无赖啊……
“好啦,叶长流,”懒洋洋带着笑意的声音,“气都气饱了,现下没有心情再黯然伤怀了吧?”
叶长流斜睨著他:“黯然伤怀?”
“你在昏迷的时候,嘴边嚷嚷着沈姑娘什么的……”谢留宵指尖托腮,“有时候又念叨小容小华啊,诶,该不会是什么虐恋情深的故事吧……”
“住口。”淡淡不着力的威严,叶长流唇线微抿,看着那笑弯的眼睛,他从来不是哑口无言的人,却居然不知说些什么,他重新躺回榻上,盖好被褥,翻了个身,便不再说话。
谢留宵撑着下颚瞧着叶长流的背影,很通情达理的不再唠叨,过了片刻站起身来,若无其事的收拾好碗具,吹灭了蜡烛,绕过塌的另一头,掀开被角,一骨碌钻了进去。
叶长流感到胸口微凉,睁开眼竟见谢留宵与自己钻进了同一个被窝,“你——”
“这儿就这一床软榻一张被铺,没把你丢一旁睡冷地板就不错了,别用这种嫌弃的眼神看着我,再说……”谢留宵忙着将褥子裹紧身子,“你一个大男人还怕被我‘春宵’了不成?”
谢留宵言毕闭眼呼呼大睡,叶长流懒得与他口舌之争,把身子转向另一头,就这么合上眸。
帐外北风铺天呼啸,帐内被褥温暖如斯。
也许是因为疲倦,也许是因为心力交瘁,又或许只是这个被窝十分暖和,他很快就睡着了,居然没有再做那些纠缠不休的梦。
直到他再度醒转的时候,四周已是寂静一片。他怔怔的看着帐顶,有一瞬间想起了许多事,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但他的确很平静。微微侧头,身边空空,谢留宵不知去了哪儿,叶长流用手臂枕着头,理了一会儿思绪,忽听帐外传来若有若无的琴音。
这声音是……
离帐帘不过几步之遥,叶长流小心翼翼扶着受伤的腿,慢慢挪到帘边,掀开,但见那戴着厚重毡帽,搬张小凳子坐靠在帐门外,颇为认真的拉着弓弦胡琴的,却不是谢留宵又是谁?
谢留宵听到动静,停了下来,回头看了叶长流一眼,笑了笑,继续悠悠然拉起琴来。
此刻天色还未大亮,一碧千里茫茫,加之琴音音色柔和,确有几分深沉带着苍凉的意味,叶长流听了一会儿,道:“这马头琴倒是不错。”
谢留宵边自我沉浸琴音中,边道:“草原人管这叫胡兀尔。”
“你的曲子很是寂寞。”
“诶?”谢留宵有些高兴的转头,“你听的出?”
叶长流微微勾了勾嘴角,“五音不全还能拉得这么起劲,想必你平常总是一个人孤芳自赏,寂寞得很。”
“你这人……”谢留宵倒也未恼,悻悻撇了撇嘴角,“扫兴。”
“为什么不问我是谁?”叶长流目光流转,“为什么要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