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也没问我是谁?”谢留宵微笑,“为什么不怕我害你?”
说到这儿,两人竟是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我的命很苦……珍视的人、喜欢的人,都不在了。”叶长流神情迷蒙的看着天空,他的语气很是平淡,仿佛只是在说笑一般。
谢留宵“嗯”了一声,“你有很多不好的回忆。”
“是啊,你呢?”
“我什么?”
“你是汉人,为什么住在这儿。”
“我不知道,”谢留宵没有发觉自己的琴音越来越缓,“我没有回忆啊。”
叶长流一怔。
“三年前,我醒来的时候就在这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谢留宵目光在远方停留片刻,道,“我只会说中原话,大概就是汉人吧。“
叶长流有些意外,“你没有想过回去?”
“这里无忧无虑,可恣意纵马,畅饮美酒,大声谈笑,我想,这样的日子一定比我以前来得自在许多……”
“你又如何知你过往过得不好?”
“醒来的时候受了很重的伤,比你还狼狈,是这儿的人救了我,他们……很好很好。”谢留宵想了想,“不过他们的名字就不大好听啦,什么阿穆尔斯尔愣什么的,真是难听难听。”
叶长流歪了歪头,“再难听也比你拉的这什么调子好听得多。”
谢留宵不满的瞪着他,“你这个门外汉不要在这指手画脚,有本事你来啊。”
叶长流还确实不会拉这种二弦的马头琴。
他皱了皱眉,随手从帐内矮柜上拿下一只埙,试了两下音准,朝谢留宵回瞪了一眼,道:“你刚才拉的那个音应该是这样的……”话音一落,便吹奏了起来。
谢留宵听了一会儿,面色稍霁,听着听着自己随着那曲子试拉了一段,不料叶长流又连连摇头:“不对不对……”
“又哪里不对啦……”
“就后面那三个音,应该是‘啦啦啦’……”
“……”
当深邃微白的天空渐渐显出了黎明的霞光,一刹间火球腾空,凝眸处彩霞掩映。
那是叶长流在草原所看到的第一个日出,也是与谢留宵相遇时迎来的第一个清晨。
当光影有了千变万化,百道光柱蔓延整片草原,两个相貌绝美的青年,就这般共坐朝阳下,简直美得入画。
也许那时他们还没有把对方当成朋友,只是阵阵琴音随着晨风飘扬,原本黯然的心,似乎也明亮了些。
尽管那天,他们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许多闲话,具体什么,大抵也记不清了。
但在很久很久以后,当他们每每想起那天的太阳,总能各自回味,各自微笑。
第三十六局:策马扬鞭(上)
天已大亮。
早餐不算丰盛,倒是塞外特有的羊奶喝着别有几分情趣,叶长流本是心满意足,可当某人递来账簿时眼角仍不由自主的抽了抽,这无赖不论什么时候都不忘占人便宜啊。
谢留宵穿了一套窄袖短羊皮衣,系上腰带,边哼着歌边给马做整理。
叶长流半倚在门边,遥望方圆数十里绿草茵茵,不觉皱起了眉头——别说帐篷了,连一个牧民半只羊都没能看见,怪不得这视野开阔过了头,“谢留宵,这儿就这一顶帐篷,你是独居动物么?”
谢留宵道:“因为这儿的人都很热心。”
叶长流疑惑的望着他,“有什么必然联系?”
“所以,他们,尤其是小姑娘看到受伤的你,一定愿意无偿帮助你直到你脚伤痊愈,”谢留宵略一沉吟,“这样,我就没法赚你便宜了啊。”
“……”叶长流忍住揍人的冲动,“你救了我之后,还单独跑到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搭个帐篷?”
谢留宵眯眼笑,“我聪明吧。”
聪你哥的明!
“你就呆在这儿吧,帐内还剩吃的,晚上我会回来。”谢留宵骑上马背,朝叶长流挥挥手,“那么……”
叶长流打断说:“你我共乘一骑,带我出去转转吧。”
谢留宵挑挑眉。
“若你是不答应,我便不还你钱。”
谢留宵脸色微变,“你可是签了账的,白纸黑字……”
“可惜谢公子不知何谓人心险恶啊,你怎知我一定叫叶长流呢?说不定我叫张长流李长流什么的……”叶长流笑意吟吟,“再说,我会很多字体,尤其是我的名字,隶书、狂草……你奈我何?”
谢留宵指尖乱颤,直嚷:“你、你这个卑鄙小人……”
叶长流很开心地点头:“好说好说,彼此彼此。”
最终,信奉财神的谢留宵还是把人给捎上了。叶长流腿脚不便,在马上不好控制身体平衡,索性紧紧揪住谢留宵腰侧的衣服,一副“你若骑得太快顶多拉你下马”的架势,谢留宵思虑再三,还是放弃了甩开钱罐子这个念头。
高远的天穹下,这匹赤马如离弦之箭从山下一路狂奔,翻飞的四蹄掀起纷扬的烟尘,衬着马上青年英姿飒爽,风采翩翩。草原上不时闪过帐篷,有牧民挤奶放牧,他们会脱下毡帽朝这儿打招呼,这种时候,谢留宵总是挥舞马鞭,兴奋地大声吆喝。
叶长流嘴里叼着草枝,望著前方山脉延绵,道:“那是苍狼山吧。”
谢留宵点头道:“山地的南边是赤尔乌族的地界,这儿而主要是由哈克族统领。”
叶长流吐出嘴里的草枝,望著前方渐渐出现的羊群,淡淡道:“我听说南部这儿原有许多部族,自从极地迁来胡人,乌族就趁机招揽壮大势力,吞并各个部族,哈克族亦是被步步紧逼到苍狼山下的吧。”
谢留宵唔了一声,“弱肉强食,无可厚非。”
“可是,乌族若要保持他们草原霸主的地位,就必要先统一南方,又怎会放任哈克族守着大片的草地安然度日呢?”叶长流道:“据闻三年前这儿有一场大战,乌族蓄谋已久的突击,竟反让哈克族打个大败,消耗了不少青壮力量,这才有了如今的太平日子。”
“喔,”谢留宵晃了晃脖子,“有这么回事。”
“实力很悬殊啊,你可知哈克族为何能够取胜?”
“我说,”谢留宵转头瞪了他一眼,“你问这么多干什么?莫非你是乌族派来的细作?”
叶长流哎呀一声,拱手笑道:“谢公子真是目光如炬,在下佩服佩服。”
谢留宵不理他,继续策马扬鞭,朝山上奔去。
风声呼呼,从他们耳边刮过,两人迎风向前,发丝飞扬,只觉畅快淋漓,不过多时,便见到一个旷阔的牧场横亘在草原之上。
叶长流神情微微一振。
这座牧场大抵分为内外两部,内围是牧场,羊群涌涌,马头攒动,只用简单的木栅栏围成,面积之大足有方圆十里;外围则有高墙所挡,北边是连绵不绝的山脉,加上南面朝阳向河,是天然的屏障,绝佳的牧场胜地。
叶长流知道,草原是马背上的天下,对草原人来说,大浪淘沙,唯有勇气和武力才能培育出真正的勇士;同样的,不论是草地、食物亦或是女人,都可以靠武力掳获,所以通常,牧场都是由部族族长所持,而中原的大多商团之所以不敢在草原自设牧场,因为他们承担不起随时被抢夺的风险。
只是,当他们的马畅通无阻的奔入牧场,当牧场内的人都恭敬的朝谢留宵颔胸行礼,叶长流不禁嘴角一抽:“喂,这牧场该不会是你的吧?”
谢留宵不以为然地道:“是又如何?”
“你、你……”叶长流睁大了眼,直嚷道:“你既有这么大的牧场,又何必斤斤计较那点小钱?”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谢留宵道:“我若是不斤斤计较小钱,又何来这么大牧场?”
叶长流暗骂了几声,谢留宵充耳不闻,提缰放缓马速,在一栋石楼门前停下,但见一个身穿北疆服饰的孩童上前几步,恭谨的道:“爹。”
叶长流一呆:“你儿子?”
“领养的,同是沦落天涯中原人。”谢留宵跳下马,摸了摸那孩童的脑袋,“那是客人。”
那孩童规规矩矩地鞠躬道:“客人好。”
叶长流吃力的爬下马,尽量不让自己受伤的右脚着力,邯郸学步般挪到孩童跟前,“小孩儿生的倒俊,多大岁数?叫什么?”
“十岁了,我叫水水。”
谢留宵舒展了一下胳膊,问道:“云雨呢?”
水水答道:“他去镇上换干粮。”
谢留宵见叶长流艰难的倚着马背而站,对水水道:“客人腿脚不便。”
水水点点头,一溜烟朝楼内跑去,叶长流问:“云雨是谁?”
“也是我养子。”
“喔?你倒是个善人,”叶长流笑道,“居然一收收了俩。”
“都是无家可归的孩子。”谢留宵惋惜道:“本来还有一个女娃叫巫山,后来被她爹娘寻了回去,那孩子可招人喜爱的。”
叶长流唔了一声,想着方才的对话,隐约觉得有几分不对劲,反应了半天终于无奈的道:“巫山?云雨?喂……水水该不会叫曾水吧……”
谢留宵有些惊讶,“诶?你怎么知道?”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叶长流扶额,这么诡异的名字果然只有谢留宵这种脑子长歪的人才能想得出来啊。
“留宵安答!”
一个足蹬牛皮靴,腰挎弯月刀,面上留著一把粗鲁胡子的男子大步流星走来,谢留宵欣喜上前,与他默契的捶了两下肩,笑道:“好个札牙都!你可算回来了!”
“这回随父汗绕过呼伦贝尔到了东部,嘿,你可不知,那北国碧玉,可比我们这儿漂亮多了!对了,这次还带回一批胡马,过会儿你也去看看,喜欢的话就拿走两匹!”札牙都满脸是兴奋的笑容,眼球一转,便看到了叶长流,看了一眼,开始仔细打量起来,爽朗笑道:“这位兄弟生的好生俊朗,是打哪儿来的?”
叶长流不觉为这笑声感染,指了指谢留宵,道:“在下叶长流,他捡来的。”
札牙都哈哈大笑,冲上前用力拍了拍他臂膀,“你和留宵一点都没有中原人的繁文缛节,真有意思,我很喜欢!”
叶长流被他拍的险些摔倒,亦笑道:“你们……北疆人力气和传说中的一样大,我压力很大。”
札牙都闻言又笑了起来,“你这脚是怎么了?也是摔着了?”
“嗯……也?”
札牙都笑道:“当年留宵来的时候,也是摔断了腿,成日拄着个拐杖一瘸一拐的……喏,就是那个。”
叶长流撇回头,恰见水水捧着两条拐杖一蹦一跳跑来,双手奉上,谢留宵脸上微红,恼羞成怒道:“谁让你把这个搬出来的。”
水水委屈道:“是你说……客人腿脚不灵的。”
叶长流笑吟吟接过,那拐杖是由良好的原木特制而成,撑着腋窝的地方捆着厚厚的棉条,拄起来十分舒服,他十分受用来来回回几下,道:“不想谢公子如此善解人意,在下心领心领。”
札牙都长长吐了口气:“虽说留宵看去弱不禁风……”
谢留宵打断:“我这是玉树临风……”
“不过,”札牙都无视,“若论骑射,他在咱们哈克族那可是一等一的高手。哎,留宵,再过几日便是赛马节了,你可得好好准备,咱们俩兄弟合作,决不能再让乌族那群家伙夺走金章。”
谢留宵漫不经心的帮马喂草,“又来了。”
叶长流问道:“你们这个赛马节,是各族部落都来参加的吗?”
札牙都道:“不错,这可是咱们北疆最重要的节日之一,无论男女老幼都会到场,除了摔跤、攀岩、比武之外,最重要的一项就是赛马了。”
叶长流点了点头,赛马节自然赛马是重头戏,“这比赛又是个什么赛法?”
“单单是赛马就要分三场,第一场是短途冲刺,第二场是长途越野,两场名列前茅的再参加第三场骑射赛一决胜负……怎么,叶兄弟也想参加?”
叶长流连连摆手,“那岂非要拄着拐棍上赛马场,我可不想被载入你们北疆赛马史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