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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雅臣住在国子监南处的院楼里。据说早前是处闲云书斋,后来公主殿下发了话,便成了他避世之所,少有人搅。
绕过影壁到进院门前可见的搭了的花架种着爬墙虎,旁边的小鱼池上浮着几片睡莲,格外美好的景致。陆陵君说这处叫藏雅阁,是公主取的名字,听到这儿我不免槽牙泛酸。
走到近处,里头隐约传来袅袅琴音,是首颇阳春白雪的曲儿,满院清高幽徊。我示意陆陵君停下脚步,透着木栏往里望去,只见一个人半倾着头,临门而坐,专心抚琴。
乍看之下此人目光如潭,灰色布衣,再素雅不过。然而瞧的仔细,反倒看出一丝难以言传的妩媚,有种隔靴搔痒的微妙之感。我幽幽一叹,这样的风情身在一个男子身上,叫我们女子情何以堪。
方雅臣一曲弹毕,下一曲再起,陆陵君正待踏入,我抬手止住,示意他再听一阵。
这个曲调,十分耳熟。
似诗经柏舟,又似意难平。
意难平。不正是韩斐那日所奏么?
我瞥见那架梨花焦尾琴,与韩斐那把果然是一对“高山流水”,同出一系。我看着方雅臣那张满脸高寡的面容,听着曲子缭绕,想起很久以前,也是在这个院落,我吟诵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看着他:“你当真舍得?”
他淡笑:“人多是如此,我不舍,他舍;我舍,或者他就舍不得。若终究注定离开,不如留点余白,即使不回头,日后想起也不至那么逼仄;若两个人都舍,那敢情好,自此风清月朗再不相欠。夜间秉烛同游的不是我,也不至心痛。
我道:“本宫可以成全你,但若然心之忧矣,如匪浣衣,终是自欺欺人;若心有不甘,就当问个是非明白,而非避而远之,再也不见。”
方雅臣勾了勾唇,眼睛晶晶亮亮的看着我:“这番话,让我相信公主,是个真正的好人。”
陆陵君张开手掌在我面前晃了晃,轻声问:“你在发什么愣啊?”我眨眨眼,没有进院去找方雅臣,而是掉回头慢慢走。
陆陵君快步上前,“你到底怎么了?”
我道:“有些事本想弄明白,却感觉越来越糊涂,我得多想想。”
陆陵君一头雾水:“那是什么意思?”
我笑了笑:“没什么意思。”陆陵君识趣不再多问,我们一同去寺丞那儿领了套书具和常用品,我抱着一床旧旧的棉被,有些郁闷地道:“我喜欢睡觉的时候把半颗脑袋都放被窝里啊。”
陆陵君叹道:“好东西都让国子学的那群人物色了,哪还轮的着我们。不如我们出去买一床新的如何?”
我觉着可行,便说好放下东西一起去,可到了寝门前,见一书童已在房内铺好了床,还安了暖炉,不由奇道:“是祭酒大人让你来的么?”
书童摇了摇头:“是一位公子爷交代的。”
我瞧了被铺一眼,问:“那位公子爷人呢?”
“他刚走,应该还未走远。”
我转身,想了想扭头对陆陵君道:“我一会再来找你。”说完快步朝监门方向奔去。
从寝房到大门的距离不算短,所幸追到时还能隐约看见那人的背影,我缓下脚步喘了喘,叫住他:“驸马!”
宋郎生回转过头。
路上花药芬芳,落英缤纷。宋郎生的红色官服上沾上了不少花瓣,犹如春夜海棠,倚风自笑。然则他本身气质冷然,虽着丽装,尤见其洁,一霎那片片落花都化作神怡气静。
他看到我时似乎微微讶异,神情却无大异,气场却仿似柔和的少许。
我笑眯眯道:“我刚刚看到被铺还有枕头就知道是你送来的,你怎么说也不说一声就走了。”
宋郎生不冷不热道:“公主现下不是白玉京么?和我说话让太多人见了,要如何解释?”
我道:“就说我们是故交知己,没什么大不了的。”
宋郎生喔了一声,问:“你还想在这儿多久?”
我抿嘴道:“我才刚呆一天啊,就舍不得了?”
宋郎生别过头去,眉毛动都不动:“太子差人来找过公主,早朝虽不是天天有,需要公主时,公主不能缺席。”
我点点头:“知道了。”
宋郎生欲言又止,最后道:“那你好好照顾好自己。我先回去了。”说完转身往马车方向行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提高了几个声调道:“其实,我也是归心似箭的。”
他足下顿了一瞬,随后所无其事的继续前行,直到钻入马车,逐渐驶远,都没回过头一次。
好在,他那红透了的耳根出卖了他。
我摇着衣摆一路欢快轻步。
然后拐弯时陆陵君一张脸突然挡住视线。我吓了一跳:“你干嘛?”
陆陵君哀怨道:“刚刚监丞来通知说,新司业大人来了。”
司业这个职务……就是国子监的第二把手嘛。我耸耸肩:“来了就来了呗。”
陆陵君遗憾道:“现在就招我们去集会,我还想和你出去玩呢。”
我笑道:“反正棉被都有了,太阳也快下山了,就不出去了。是说现在么?那赶紧啊,迟了要挨罚的。”
我们推推攘攘一路赶到辟雍殿时,那
里已聚满了人。六学监生齐聚一堂,景致好不壮观,我也就暂时忽略各种监生眼神间的腾腾杀气了。
有人说:“这次的司业大人听说来头不小。”
有人接道:“连祭酒大人也让他三分,能小觑么?”
陆陵君满心满意看着窗外,估计还在惦记外头的花花世界,我正在打趣他,正在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风声侧侧,一道身影先走了进来。
是卫清衡。他进来时整个场面就瞬间静了下来,所有人井然有序的颔首为礼。
好静。
卫清衡说了几句关于新司业继任事宜,紧随其后,一道蓝色身影飘然而过。
陆陵君还在走神,我用手肘撞了撞他,他整个游魂还散在千里之外,我权也懒得搭理,然后回过头,看清了新来的司业大人。
他一身蜀锦蓝袍朴素,每一个皱褶都显出儒雅的气派,他的表情,平淡如高山仰止,在场众生都无可抑制的流露出敬仰之态。
然后是他的声音,犹如穿越过空谷般,平平道:“本官是新来的司业督监事,从今日起辅祭酒大人,掌儒学训导之政,总国子、太学、广文、四门、律、书、算凡七学。”
“我姓聂,单名一个然字。”
第十四章
我就像被魇中一般。
仿若众生在此一瞬消散,天地化作虚无,身在荒原,心中空寂一片,要想些什么要做些什么都不能克制。
煦方。
本以为吹灯拔蜡渐行渐远的人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出现在我的面前,在这等场合,以这种姿态。
历历过往走马观花般从脑海中掠过,我这才意识到,那些言浅意深的纠缠从来就没能挥之而去。
掌心被指甲扎的生疼,等到我回过神来时,司业大人已然演说完,诸生纷纷开始散场。陆陵君用力拍了拍我的肩:“你还发什么愣啊?走吧。”
我木讷的点点头,努力迈着步伐往前,就在快要踏出辟雍殿时,再次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这位监生,请留步。”
我浑身一僵,停下脚步却不敢回首,我低着头看着鞋尖,感觉到他的脚步渐行渐近,双手埋在袖中不断发颤。
然后他的袖子如清风般从我身旁拂过,问候起离我不远的监生。
陆陵君一把拉着我,边走边问:“你怎么了?一副撞了邪的模样?”
直到外头的凉风扑面卷来,我这才一个冷战清醒过来,拢了拢衣襟快步而行,陆陵君一头雾水的在后头嚷了几声,索性伸手把我截下,“究竟是何事让你这般失魂落魄?你是见了什么人了么?”
我默不作声。
陆陵君似乎当我是默许了,着急的揪住我的双肩,问:“是谁?是你的旧识?莫非是国子学里的人?”
我心烦意乱的甩开他,冷冷道:“我既不愿说,你何必多问?”
陆陵君一呆,“你这般,是诚心钓着我着急……”
我压抑住如水波般的心绪,道:“我知你关心我,可现下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呆着。”
陆陵君见我如此态度,也有些着恼道:“我有眼色,再不走当真就不招待见了。”话说完,收了,抬袖告辞。
此时监生稀稀疏疏的返回寝室,我独自缓步而行,国子监梨花飘香,一朵朵白心卷在半空中,本应是极美的景致,但是看在眼里只觉凄清异常。忽然觉得此地极是陌生,每张生面孔都让我感到心寒,直到不知不觉走出国子监,穿过闹市,漫无目的行了很长一段路,停步于府邸的门前。
公主府。
我百感交集的颔首。为何此刻满心满意念着都是陈家村的那栋小屋,那棵大树,那个属于和风的家。
夜深人散,沉静之感四面八方席来,几乎让人眼眶发酸,我敲了几下门,听到门房先生不耐的声音,然后在门打开时被吓个半死,我权也懒得理会,径直回到自己的房中,安上门,和衣躺在床上。
可惜床上的铺盖让驸马送去国子监寝房里,我懒的再动,蜷着身闭上眼,试图让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不过多时,听见有人扣门,看我未应,那人不问而推进,我没有睁眼,无需多猜,除了驸马未有人有这分胆量。
宋郎生在我床边坐下,道:“公主何以忽然就回来了?”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
他又问:“发生何事?”
我依旧没有理会他。
他道:“你这样会受凉,我让人给你备床新铺。”
在此情此景中,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波涛汹涌,双手一捶床板,坐直身发起脾气:“驸马可以出去了么?本公主现在需要的是独处,只想一个人杵着,可以吗?”
宋郎生微微一怔,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却听他道:“不可以。公主这样让我感到十分不安。”
“你不安是你的事,我凭什么要为了顾忌你而委屈我自己。”
宋郎生道:“那我又凭什么为了顾忌公主而让我自己更加不安呢。”
“本公主没有心思和你兜圈子卖弄说辞,”我索性下床,绕过他道:“你不走我走。”
倘若在平时,宋郎生必不再多言,可我方踏出几步,手腕却让他一把拽住,我用力挣了挣,挣不开,回转过身,冷道:“你放不放?”
谁料宋郎生不但不放,手中一带将我整个人都拥入怀中,我伸手推他,他反倒箍紧臂膀,显然是打定主意不让我跑了,我挣扎了许久,直到累了无力了,才任凭眼泪浸湿他的衣襟,他一下一下抚着我的背,口中低低劝慰,我也不知怎地,那瞬间,只觉得心中积蓄已久的委屈倾巢涌出,到最后张臂搂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我已不晓得究竟哭了多久,依稀是他先松开的我,而我自己死皮赖脸的揪住他的袖子用来擦擦涕泪,最后宋郎生硬生生握住我的双肩送出几寸,哭笑不得道:“怎么就哭个没完?”
我怒目而视:“本公主宣泄内心的痛楚,你不满意可以离开。”
宋郎生闻言低低笑了一声。
我道:“你居然还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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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宋郎生揉了揉我的头发:“很多时候,能哭,便是纾解,不失为一件幸事。”
诚然许多事可能真如驸马所言,然而不计较,纾解变成越纾越不能解。
我垂下头,闷声道:“你就……不问我发生何事了?”
“你心里憋着事,想来有不能对旁人说的难处,但不能因此就和自己过不去。”
我一瞬不瞬的看了他片刻,说句大实话,横看竖看,抛耍性气看,宋郎生都是个无可挑剔的驸马,和这样的人处的久了,怕是不喜欢也难吧?
我真的可以忘掉煦方,转而把心放在他身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