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喂,宋。”

宋郎生侧首,“什么?”

“就那扇子……你为何要画艳阳、蜜蜂和花啊。”

宋郎生略一思索,道:“因为她的名字,挺应景的。”

“名字?她叫什么?”

宋郎生清清朗朗地道:“采蜜,采蜜的采,采蜜的蜜。”

采蜜。

当这个名字猝不及防的钻入我的耳里,原本一片清明的思维再度坠入一团漩涡中。

我有些站立不稳。

模糊不堪的人影和甜美的声音走马观花的从脑海中滑过。

“奴婢采蜜,习宫规礼仪后随钟粹教习嬷嬷做事,资历尚浅……”

“公主大恩采蜜没齿难忘,奴婢愿伺候公主一辈子……”

“公主怎么尽叫奴婢担心呢,说好亥时前回来,方才差些要被人识破……”

“从今往后,只要是公主的事,采蜜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二十五章

“公主?”

宋郎生见我发呆,甩了甩牵着我的手:“你在想什么?”

我如梦初醒的看着他,怔了怔,想要告诉他采蜜似乎不是太子哥哥的宫女,而是我的宫女。然则转念一想,我自幼与太子哥哥形影不离,驸马弄错了亦是情有可原,说的太多不过是徒增伤感,我笑了笑道:“没什么,我在想……我不是要装死忽悠幕后主谋么……那艘,对,那艘画舫都沉了,刺客死光死绝,聂然幸存,可当时船上还有一个人,所有人亲眼看着她上船的呀。”

宋郎生拉着我往通向府邸后门的巷子走去,沉吟道:“公主的意思是……聂然方面,可以说是他善于水性武功高强,可若连方雅臣也得救,公主随船沉河的假象,亦会惹人生疑?”

我随手推开侧门,对着他叹了叹:“可她现在好端端的在咱府里养伤呢……”

话未说完见宋郎生忽然皱了皱眉,我顺着他的目光瞧去,但见院内眼前一人,披着一件外袍披头散发的迎风而立,却不是方雅臣是谁?

却见她缠着布条的胳膊渗着血红,我轻咳道:“这大半夜的,你怎么不好好休息?”

方雅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问:“韩斐呢?”

我一怔,环顾四下无人,道:“他走了。呃,他无碍,你不必担心。”

我看她目不转睛毫无反应但眼神依旧直勾勾的盯着我,偷偷碰了碰驸马的手肘,示意他吭个声,宋郎生敛眉看着她,问:“方雅臣,你怎么变成女人了?”

我:“……”

方雅臣:“……”

待到我拉着方雅臣回她的房中,将事情前前后后仔细讲过一遍后,她二话不说的起身开始收拾细软,我叹了叹:“你真要去寻他?前方凶吉未卜……”

“谁也无法预料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方雅臣看着我道:“公主,当日在画舫上你对我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我微微点了点头。

方雅臣淡然一笑,缚着包袱道:“那么何须多言呢?让众人以为我葬身于画舫之中,从此世上再无方家之方雅臣,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利落的换上一身男装,临走前朝我和宋郎生拱了拱手便做离去,唇舌也懒得多费,以免耽误了时辰便追不上她的韩斐了。

宋郎生一直静静的站在我身旁。

我垂眸道:“我有意和她说了这么多,便是诱她去寻韩斐。我有我自己的私心,若只盼着他们重归于好,大可不让韩斐涉险,他们还能相安无事的活到白头。”

宋郎生喔了一声。

我道:“我以家国大义为论令她放下仇恨,以珍惜眼前人为由让她与韩斐生死相随,看似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然则都是些字面上的功夫,攻心罢了。”

宋郎生又喔了一声。

我不耐的转头,“你能不能不要在我自怨自艾需要安慰的时候如此敷衍啊?”

宋郎生嗯了一声,道:“这些不是公主的错……”

我等着他继续说。

“公主本性如此,何必怨天尤人?”

“……”就知道他吐不出什么合乎情理的词。

宋郎生悠然道:“万事难全,公主心中的秤早已有了偏指,岂会因私人情感而动摇?”

我斜睨,“驸马爷果真一针见血,对本公主的内心如此了若指掌真是谢谢了啊。”

宋郎生摸了摸下巴,认真道:“其实比起内心,我还是对公主的驾轻就熟些。”

我险些被呛住,猛然抬头,宋郎生笑盈盈的揉了揉我的头发,转身而去,也不顾我在他身后嚷嚷:“什么叫……驾轻就熟……喂你这个用词是不是有点不恰当啊?驾轻就熟指的是对事物一旦熟悉做起来速度就非常快……等等,你这话的意思该不会是,我们之前曾经……宋,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不出一天功夫,漕运失火案就传遍了整个朝野。

内阁议会后,刑部受命彻查审理,督察院纠劾,当然,在真相浮出水面前,朝会上无非是太子震怒,首辅次辅端出竭力明察的姿态,私底下偶有流言,不过大多是凭空妄测,真正听到些风声的反倒是噤若寒蝉的一言不发。

表面上看,既然是太子提出由韩斐担任监察使,而漕运则是由韩斐一力主张,如今出了事,韩大人烧成炭,救灾的粮食炸成灰,最该为此事烦扰忧心的自然是太子。

仔细想来韩斐暗走陆路之计必已事先知会过太子,他也只是明面上装个样子,暗地里自然有自己的计较。

我不确定太子弟弟知不知道我画舫遇刺一事,严格意义上现在比较危险的知情者是聂然。画舫沉了,卫清衡必会向聂然兴师问罪,之后再向太子禀明此事。

所以我让阿右给我简单的易个容,亲自到卫府走了一趟。

卫清衡在见到我时表示异常的平静,这就表明聂然确实把我得救的事同他知会了,不过他首先问起了方雅臣,看来聂然对韩、方二人的动向还是不大明了。

卫清衡在听完我的话后,有些烦扰的用指节敲了敲桌面,道:“聂然在船上目睹了全过程,又知晓公主的身份,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是瞒不住的。聂家是四大家族之首,与朝中党派相交甚密,他若是走漏了这个消息,那么公主诈死诱凶现身的计划岂不是就落空了?”

我道:“我原也这样想,可有一点。聂然不信我是真正的公主,只当我是公主替身。你想,他若真有什么计划,大可拆穿我这个‘假公主’的身份,或是利用这个大做文章,岂会派杀手杀我?所以幕后真凶必然不是聂党或者他们的同谋,朝中党派之争素来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若是聂然那方,在知道有人要刺杀监国公主,必定缄口不言,由着公主太子与那些人周旋,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岂会放出风声?”

卫清衡赞同的嗯了一声,“公主此言有理。”

我说:“所以聂然方面,我想不必忧心。”

“不必忧心?”卫清衡抬头看了我一眼,“只怕公主还真说准了些什么。聂然既认定公主是假的,又不拆穿,必定会大做文章。”

我心中咯噔一声。

昨晚聂然对我说的话在脑海中又绕了一遍:“总之,若你并非嫌自己命长,就不能再回去当那个公主的替身了。”

是啊,他凭什么认定我做公主的替身有性命之忧?现在回想起来,那种笃定的语气并不似是担心我未知的将来,更像是……知道些什么,所以才几番劝我离京,担保护我周全。

卫清衡见我陷入沉思,安慰道:“现下对他们而言还不是时机,公主有个思想准备就行。您是真正的金枝玉叶,这一点,足以让所有图谋图而不得。”

我勉强笑了笑,道:“画舫一事,你要如何对太子说?”

“公主希望对太子隐瞒你的平安么?”

“嗯。”

“那就当我不知晓公主假扮国子监生混在船上,其余照直说。聂然方面,我会同他说这是公主的意思,若然公主分析无误,他自不会揭穿真相。他若有他的私心,就静观其变。”

我颇为感动的目光往卫清衡身上一放,他眼中宁静而安详,咳,是安然,丝毫不似那类置身于权利风波中的人,然而这次他答应配合我,结果是什么他心中应当比谁都清楚。

监国公主与国子监博士在他提议游船的画舫上丧命,他将要如何面对太子的暴怒与百官的弹劾?

在真相大白前,别说他这个国子监祭酒的官职能否保住,以他之能若能勉强做到保命便已是万幸了。

卫清衡似乎看懂了我的眼神,只笑道:“这事若闹开了,只怕驸马难辞其咎。”

我点点头。可不是?公主都尸沉河底了,驸马爷回府没见着公主吭都不吭一声,不是心里有鬼还是什么?十有你也是同谋有没有?

我道:“这方面我和他早有默契,无需多操他那份心。”

“那么公主又何必替我操心呢?”卫清衡笑了笑,“既然是一个追查真相的捷径,不试着走一走未免可惜。”

我瞧他如此态度倒也舒了一口气,拱了拱手道:“那么就先向师父赔个不是,来日再以酒谢罪了。”

从卫府出来后我整颗惶惶的心稍安,市集上溜达了一小圈就回去了。

当然回的不是公主府,而是住在城东的一家小客栈内,既然要装死那不能老现身,行动起来也不那么碍手碍脚。反正宋郎生是交代了府邸上下安分守己的做自己的事,公主身体有痒蜗房歇养。

事实上,公主府里基本上就没几个安分守己的,各方势力派来的探子至少占了半数,在韩斐给我的那本小册子里倒是载录个一清二楚,这其中也必然会有幕后人的人。所以在与宋郎生合计之下,我们故意让那些心怀鬼胎的侍女发觉到一些蛛丝马迹,幕后人得知这些线索,必能更加确信自己派遣的刺客已然得手。

卫清衡呈过奏疏面见太子后,内阁着刑部一并查探国子监沉船一案,除当日假扮船夫的刺客尸身外另寻到一假扮国子监生的女子浮尸。

这自然是明鉴司准备的假扮我是尸身。尸体在水中沉浸两日,早已辨不得真容,只能勉强认出是一具女尸,想来任谁都无法把此尸身与本公主联系在一起——除了真凶。

言而总之,就等着朝会上有没有什么人蹦跶的活跃窜的太耀眼那么十之可以列入嫌犯中。

可惜事态没能进展的这么顺当。

就在我靠在客栈的房内边喝着梅花酒边咬着红烧肉时,宋郎生一个推门而入,顺当的拿过我手中的酒杯抿了一口,道:“有人察觉出不妥了。”

“何人?”

“京师衙门新任府尹沈融。”

我微微蹙起眉梢。

京师衙门不就是我失忆后初回京城为了救卖包子大叔假扮自己的那个衙门么?

我问:“换了新府尹?”也对,闹了那一出,原来那个缺心眼的哪还混得下去啊。

宋郎生道:“新府尹沈融其父,原是名震江南的沈青天。”

沈青天?

这名字我点有印象。

先前看朝中诸位大臣的卷宗的时候,乍看到这个名字,嘴角整个抽了一抽。

青天青天什么的,都是百姓给好官的昵称,得,这厮直接叫上这名儿了,不知道的,多半会认为他真是什么青天大老爷吧。

虽然貌似也不离十了。

大抵是叫这个名让众人对他升青天的期望值太高,令他压力倍增,反正这个沈青天自打坐上那官座,便成日开始断案审案,事必躬亲,埋头苦干。不仅新案在手处理的犀利迅猛,闲暇时还将衙门里那些旧案悬案都拿出来慢慢研究个仔细,那官衔也逐步上调,更神奇的是,他每任新职,都能在旧案中查出前任的失职,害的原本升官的前任白白遭罪,最后弄得满朝文武见着他离他十尺远,直到他告老还乡才还血雨腥风的官场一丝平静。

诚然这厮是怎么平安的告老还乡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微微颔首,“这沈融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郎生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

这种时候这种谚语绝不是什么褒义词。

宋郎生道:“他一经手此案,便命人捞出沉了的画舫,发现画舫是让人恶意损毁,查出出打斗的痕迹,经过仵作的验尸确认那些船夫都只有右手虎口生茧,分明不是长年用桨之人,故而推断这是一场蓄谋的刺杀。”

我托了托腮,“果然厉害。”

宋郎生亦点了点头,“他从那具女尸身察觉到右手腕往上有一道疤痕……”他说到这里望了我一眼,我愣了愣,掀开右手衣袖,亦有一道疤痕,不觉讶异明鉴司做事当真是滴水不漏,既然要做假,就要做到十成像,万不可被人抓住什么把柄。

宋郎生也不问我是从哪里寻来这么一具与我惟妙惟肖的尸身,继续道:“公主在八岁那年曾随圣上狩猎却不小心被乱箭误伤于手,此事引起圣上震怒,牵连不少,朝中无人不知。”

我哭笑不得道:“他该不会单凭此就判定死的人是我吧?”

宋郎生摇了摇头,道:“自然不止。公主,是否将你的玉牌遗在画舫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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