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雨已停,可我脖中凉意绵绵不断滑入,我这才惊觉,那是他的泪。

他居然,会为我流这样多的眼泪。

他居然,这样的在乎我。

从未有过的喜悦掺杂着剧烈的痛苦,如惊涛骇浪强烈撞在我的心底,抬头望着宋郎生的双眸,满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之意,我几乎无法言语,正是这时,贺平昭朝他怒吼道:“叛贼宋郎生,胆敢挟持公主殿下!”

我正想让贺平昭退下,却听贺平昭对我道:“公主不必害怕,此处已被亲军都尉府团团围住,京门羽林军亦会牢牢死守,宋郎生便是插翅也难飞。”

我心头一跳,羽林军素来由我掌控,贺平昭这番话的意思,岂不是暗指这一切皆是受我之命?

宋郎生闻言双臂稍稍松开我,他疑惑的凝着我,问:“阿棠,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贺平昭打断道:“宋郎生,你这个前朝余孽,企图勾结叛贼谋反作乱,若不是公主洞悉先机,今日早就命丧黄泉了!要是公主方才立即现身,你又岂会自投罗网!”

他话音方落,周围人皆是大惊,宋郎生看向我:“阿棠?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这才终于领会到我那太子弟弟的劳苦用心。

莫要说今日确是由我布局下套除掉万翼,那本就是因万翼是宋郎生的人。

宋郎生只要细想,想到我与方才那“死去的襄仪公主”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再看一看这安然无恙的我与此时周围千百名手持长弓的将士,他自然会明白发生了什么。

而我,甚至没有立场去为自己辩解一句:不,都是太子弟弟所为,与我无关。

因为哪怕是此刻,哪怕是我的心不由自主的想要接近他,理智都无法让我信他。

太子让贺平昭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宣告宋郎生的身份,不仅阻绝了一个我给宋郎生解释的机会,更斩断了一个宋郎生给我解释的机会。

因为于太子而言,不,于整个萧家江山而言,宋郎生乃前朝皇嗣,单凭这一点,就必须斩草除根。至于他是有心谋反还是无心遭人利用,又有什么分别?

我望着此时看去茫然的宋郎生,想到自己那日在邀月楼初初得知他是瑞王之子时的反应,是那么惊慌失措,那么无能为力。

为何要惊慌?为何要绝望?

为何会被风离所利用,去窥探前朝瑞王的密地之所?

萧其棠啊萧其棠,你想凭一己之力毁掉所有驸马可能会造反的力量,岂非心底深处,一直都从未真正信任过驸马么?

你怪太子处处算计你,却不愿意承认,他只是替你做了你原本就会做的事。

我强抑住就要涌上胸腔的血气,挣开宋郎生的怀抱,自嘲的笑了笑,一步步往后退开,宋郎生下意识的伸出手来,却没有拉住我,他见我退到了贺平昭的跟前,眼神中的迷茫之色一点一点散去,逐渐恢复清明,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贺将军所言并无不是之处,”我道:“前朝瑞王之子,说的,难道不是你么?”

宋郎生剧烈一震,他像是骤然明白过来,不可置信的望着我,“原来,原来你是故意诈死,原来,方才我为了你那般,那般——”他喘了两口气,“你,你都看在眼里……”

我想到他方才救我那决绝的样子,心中一痛,别过头去,宋郎生的语气很轻,可是每个字却血淋淋的满是怒意:“是不是,看我那般为你,你还在想着是真情还是假意?”

“真情?”我反问,“宋郎生但凡你对我有一丝真情,两年前又怎么可以逼我喂入忘魂散?!”

宋郎生浑身颤了颤,“你,你想起来了?”

我点头,再度直视他的眼,“是,我想起来了,我全部都想起来了!我想起你对风离说的‘她依旧会爱上我’,是那么自信满满,那样云淡风轻!”

天边的云层层翻滚,带着墨色,晕染在他的脸上。

宋郎生没有避开我的目光,悲喜难辨的回望着我,问:“上月我临走前让柳伯交予你的信,你看过了么?”

“那封信寥寥数字,根本并未说什么……”

“那封信写着‘盼你不论记起何事,都能信我如初’!”宋郎生颤声打断我的话,“我叫你要信我,我希望你相信我一切等我回来!你根本什么都不需要去做,只要等我回来一切都会好的!”

我想起了那个夜里,我在得知自己中了必死之毒后捧着他的信哭了的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忍不住伸手指了指他,“等你回来?我失忆了整整两年!这两年我经历了那么多,从鬼门关中爬出来那么多次可是结果呢!”我又指了指我自己,“结果每一次危难之际,你在哪里?你不知去向消失的无影无踪!你让我如何信你?你叫我如何信你!”

“既然你不信我,又一心想杀我,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宋郎生张开双臂,闭上眼,“动手吧。”

我知道宋郎生是在置气,他每次赌气的时候都是这样,不解释,不辩白,反倒要将我气的脑袋冒青烟。

令让我料想不到的是,贺平昭比我还要生气。他大抵是方才气势如虹的和宋郎生磨了半天功夫还不见其降,早已怀恨在心,不待我多说半句,贺平昭已如孤鸿掠影,点足间手中的刀已斩向宋郎生。

我下意识想要扑身上去挡住,刹那间,寒芒一闪,刀起刀落,喷出一蓬血雨!

然而流血之人,并非宋郎生。

也不是我。

就在方才电光闪石的瞬间,有一个人挺身而出,用后背生生替宋郎生挨了那一刀!

那人闷哼一声,慢慢的从宋郎生的肩头滑了下去。

采蜜。

那个早已被我遗忘到九霄云外的人,就这样突如其来的出现,救了宋郎生。

贺平昭见自己一刀落下伤了一个女人,大惊失色,没有再落第二刀。

而宋郎生缓缓睁开眼,乍然望见那个娇小荏弱的采蜜瘫倒在地上时,蹲下扶着她,不敢相信地道:“采蜜,为什么……”

采蜜软软的倒在他的怀中,流着泪,急促地细若游丝地说:“大哥哥,快逃,不要管我……”

“你,你怎么会……”

“大哥哥,是采蜜不好,很早很早以前,采蜜就知道公主想要加黑于你了……”采蜜泪如雨下,艰难的从怀中掏出一封明黄色的信,“七年前在玉龙山庄之时,我无意间发现这封信,是皇上写给公主的……”

我彻底呆住。

那封信,正是当时在酒楼丢掉的父皇密函。

宋郎生接过信函,抽出,打开,而采蜜断断续续地咳着血道:“为了查明你的身份,皇上让公主假扮成采蜜与你会面,这些起初采蜜并不知情……后来,后来我发现的时候想要立刻告诉大哥哥你的,可公主却命人追杀我们……我,我……”

他捏着信,眼神仿若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然后,艰难的抬起眸,看着我,采蜜看他如此这般,又道:“大哥哥,采蜜找了你那么多年,可万万料不到,你我重逢时,你与公主已成为夫妻……采蜜无数次想要将真相告诉你,可又想,或许是公主当真爱上了你,采蜜不该破坏你和公主之间的情谊……大哥哥,你,你可会怪我?若我早些说,今日,就不会……”

断断续续,极力压抑的哽咽,我望着哭的梨花带雨的采蜜,以为自己看到的是魑魅魍魉。

宋郎生用他那双赤红的眼望着我。

我不知所措的退后一步。

他那双饱含恨意的眼神燃起了熊熊烈火,咬牙质问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下意识的摇头,“她在撒谎……”

宋郎生却将信纸用力扔到我的身上,“那你解释看看,这封信,是怎么一回事,是伪造的么?”

“这封信……确实是父皇给我的,七年前在玉龙山庄,我也确实以采蜜的名义与你会面过……但……”

“原来你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的接近我,为的就是除掉我与我的家人?”宋郎生缓缓站起身来,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所以几年后你发现我还没死,与我成婚,为的就是利用我揪出更多的前朝‘叛党’?”

原来被自己最深爱的人误解竟是这样的撕心裂肺的痛。

我怔怔的站在那儿,只觉得我的身边霎时之间,再也没有一个人了。

那年少时最初的爱慕,那多年来苦苦的等待,还有重逢时甜蜜与辛酸的眷恋,都因为他的一句“处心积虑”化作一场虚空。

宋郎生张口,每一个字都像浸满了鲜血,“你不是素来伶牙俐齿的么?你若是问心无愧,有什么不能解释的?!”

“是!”我再也按捺不住满腔的悲与恨,“我是从七年前就处心积虑的接近你,调查你,然后派千军万马逼死你的爹你的娘还有你的采蜜!后来与你成婚,对你所有的好也都是虚情假意!为的就是利用你挖出你爹藏有的前朝秘库!如今你都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宋郎生的声音一下子盖过了我:“我从没有想过,你是如此蛇蝎心肠!”

心脏的钝痛蔓延至四肢八骸,痛得恨不得就这样死去。

或许,当真是我大限将至。

那股被我强压的血气再度涌了上来,我生生将口中的血咽回至腹腔之中,一字一句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宋郎生突兀的笑了起来,“萧其棠,我自问从未做过对不起你之事,哪怕是在得知自己的身世,为了你,我也放下了仇恨,一直以来,是你不相信我罢了。”

“放下仇恨?喂我服下忘魂散便是你放下仇恨的方式么?”

宋郎生低声道:“你说我下毒,可你有否想过,当日你所服下的可是入口即化之药,而忘魂散又是何种成分所制?”

凉凉一语,令我重重一震。

他一下一下喘着气,几次欲要启唇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

“事到如今,我不知我这么久以来,做了那么多事究竟为了谁,为了什么……哪怕得知你如此待我,我……”宋郎生吃力的看着我,眼中蓄满了泪,“我也无法在顷刻间把所有都化作恨……”

在场的所有人都那样看着他,看着我,没有人敢发出任何声响。

“可就算是孽缘,我们的夫妻缘分也已到头了。”宋郎生深吸一口气,泪水慢慢滑出眼眶,“阿棠,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唤你了……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

“……他日若再相见,”他的声音非常非常沙哑,可那最后几个字,却掷地有声,“便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第四十五章

天上的云逐渐飘散,夕阳西斜,天光反倒更甚。

宋郎生说完那番令人痛彻心扉的话语之后,我以为我会一口鲜血喷出,倒地奄奄地说“哪还有什么来日……我早已身中剧毒大限将至,你便是想要报仇雪恨,只怕也是不能了……”接着他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迟疑的抱住我,“阿棠!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死!”而我,嘴角带血虚弱的微笑“……你,你不是说再也不喊我阿棠了么咳咳咳咳咳咳咳,宋郎生,但愿来世你我不要再……”这时,声音恰到好处的戛然而止,我的纤纤玉手垂落,终于气绝身亡。

我估摸着我死了之后宋郎生总会知道真相,知道我是带着何种的痛楚与冤屈含恨而终,如此,在他余生之中或许心中都会为我留一片天地。

这般想着我憋了一口气,试图想要吐出一口血实施一番。

奈何天不遂我意,我这老血还没呕出,我身后的贺平昭倒先抢了我的台词,威声震天道:“大胆狂贼,竟还妄言来日!你公然谋害公主,便是插翅也难逃!”

宋郎生仿若未闻,依旧决绝的看着我,那眼神凉飕飕的瞅的我心中甚为颓然,我不由避开他的眼神,心中计较着亲军都尉府围堵公主府前后两扇大门,凭宋郎生一己之力确是难以逃脱,可他那般说,定是笃定了能够脱身,然此番处境,除非挟持我哪还有什么法子能……

便是这么愣神的一刹那,一道凉凉的寒意袭上了我的颈间,身体被突如其来的臂膀箍住动弹不得,不待贺平昭出刀阻挠,一抹冰冷的刀锋贴上了我的颈,那锋刃寒峭仿佛随时能够割开我的肌肤,但听贺平昭震怒道:“宋郎生!快放了公主!你以为你还逃得了吗!”

被自己一语中畿所震惊的我:“……”

却听宋郎生冰冷地道:“黄泉路上有公主陪伴,又有何惧?”

我心口一疼,眼下宋郎生这死也要拉我当垫背的架势哪还有半分昔日情真意切的样子?

我的身体倚在他的怀中,双手被他牢牢禁锢在臂弯中,下意识想要挣扎,后背却莫名的感受到一股砰砰跳跃,我怔然,这是……他的心跳。

是因为害怕,紧张还是恐惧?是担心不小心失手一刀划死我还是担心逃不出这千军万马之中?

宋郎生又道:“宋某只需公主陪我走上一段路,待离开将军的包围圈自然会放了公主,若贺将军一意孤行欲要拖延时间,宋某也绝不会心慈手软,贺将军也不愿公主受到任何损伤罢?”

我已听不清贺平昭在嚷嚷什么了,我想要转头去看宋郎生,可稍稍一移脑袋,脖子上那冰冷的刀锋又往我皮肉更靠紧一分,我呆呆的周围的兵士高举弓箭,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又木然的望了望恨得牙痒痒又不敢上前的贺平昭,不禁一叹再叹。

太子弟弟命贺平昭围捕宋郎生,在他贺平昭的眼皮子底下竟还宋郎生挟持了襄仪公主,护主不力之罪本就难辞其咎,若是他还一意孤行为杀宋郎生而罔顾我的性命,那么更是难逃死罪。

倘若贺平昭就此放跑了宋郎生,纵使怪他办事不利,太子多半也会认定这是我打定主意要救宋郎生这一命,不能全怪于贺平昭头上。

两者相劝取其轻。

果不其然,饶是贺平昭再不甘愿,他仍不得不放下长刀,命所有军士弃弓在地。

这时,躺在雨泊中的采蜜发出了低低的呻吟声,那声音如此哀转沉痛,多抵是想表述“我替你挡了一刀你不能就自己跑路丢下我不管啊”之类的意思。宋郎生挟持人质在手无力分神,他没有回头,却是唤起了柳伯的名字,道:“过来替我扶起采蜜姑娘,随我一同退至府门之外。”

早已被惊吓到九霄云外的柳伯看着宋郎生,“我,我……”

宋郎生沉声道:“若要公主性命虞,就照我的话去做。”

柳伯手足无措的走上前来,到了采蜜身边又望向我,试图征求我的意见,我无法点头,只能说:“扶就扶吧,她又不重……”

柳伯:“……”

事实上,想要通过挟持一个人质全身而退的难度极大。

首先四面八方的暗器究竟从何时袭来不得而知,稍有不慎,人质没死人犯先死的例子比比皆是。

可宋郎生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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