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且不论他的武功之高,即便是被戳成血窟窿的瞬间,也必有能力在临死前拉我陪葬,这个风险贺平昭冒不起;而更为重要一点的就是,他不怕死。

勇者无惧,无惧死者则无隙可乘。

宋郎生就是这样架着我的脖子,利用我的生命带着他的采蜜一步一步的退离公主府。

这期间士兵军将如何分散出一条道,贺平昭又要保持在何等的距离,一切一切,皆听凭他的摆布。

只不过,宋郎生此举仍有一个最为致命的漏洞——我亦不怕死。

此时我只需让自己的脖子往前用力一探,诸多种种也都将尘埃落定。

这么久以来接踵而至的打击早已令我丧失了求生的欲望,尤是此时,尤是此刻。

短短几丈距离,我只觉得自己的步子犹如千斤重,每迈出一步,都挣扎过一次。

但我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做。

我忽然有些好奇,若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为,到之后又会是何样一副光景。

说来,之后所发生的,本也都是电光闪石的事儿。

我能记得当我们退到府邸门前,便有几道敏捷的身影自房梁干净利落地落在我们身旁,异口同声道:“少主。”

身后的宋郎生低声命令道:“带上那位采蜜姑娘。”

旋即,自这条道路的右侧急促的马蹄伴着滚滚车轮声疾驰而来,不待我反应过来,但觉身子一轻,就被宋郎生带入那马车车厢之内。

我被惊出一身冷汗,再一抬眼,只见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子已抱着采蜜窜入车厢之中,那男子放平采蜜后同我身旁的宋郎生点了点头,便即撩开车帘坐在另一个辕位上,帮那驭马之人一齐策马扬鞭。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直待宋郎生迟缓松开钳制我的手,我才感受到浑身被勒得生疼的痛觉,恢复了些许思考的能力。

这个车厢,有些不对劲。

不,与其说是不对劲,倒不若说这车厢太过眼熟,座位布置,丝绒材质,根本与平日里公主府的车驾并无不同。

这分明……就是我的马车?

马车疾驰而奔,上下颠簸震得我摇摇晃晃,我勉强贴住车壁,撩开身侧窗帘往后瞧,此刻尚未有马驹追来,多半是贺平昭的军队为求埋伏时的出其不意,并未惊动骑兵,再加之夜幕初临,道路行人见是公主府的车驾自然纷纷退避,故而这逃逸倒进行的十分顺利。

我留心到紧同骑的几匹马上之人,他们身上穿着皆是公主府的侍卫服,那些人的模样我从未见过,显然不会是府里真正的侍卫,他们从天而降救出宋郎生,又唤他少主,莫非皆是前朝叛贼余党?

我这般想着的时候,宋郎生突然开口道:“修竹,进来。”

方才抱采蜜入内的那个年轻秀气的男子再度掀起帘幕,这回我看的清清楚楚,他穿的也是公主府的侍卫服,“少主?”

宋郎生左右望了望车厢,那神情看去仿佛坐上这辆车本也是在他意料之外,他直截了当问:“谁派你们来救我的?”

那叫修竹的男子答道:“是风公子。”

风公子?

风离?

宋郎生微微一蹙眉,修竹继续解释道:“风公子说少主近日回府,这蛮……”他稍稍一顿,不悦的瞥了我一眼,“……公主必会设下埋伏诛杀少主,我与茂林几人事先易作公主府侍卫,只待伺机助少主逃出重围。”

我心中掀起一阵寒风。

今日所发生这么一连串事情,本就有太多不可预料的因素,宋郎生未能料到寝宫会爆炸,我未能料到宋郎生会出现,贺平昭未能料到采蜜会舍身挡刀,太子更未能预料宋郎生能挟持我逃走,这事态发生起瞬息万变,而风离竟能算无遗策的做了这么多安排与布置,这老谋深算……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只不过,他为何要救宋郎生,倒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宋郎生没有立即作出回应,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修竹见他这般,只当是他有所顾虑,又道:“此乃府邸的车驾,如今公主亦坐在车中,我们只需胁迫公主出声示意,自然能顺利出城。”

这话我听着颇有些不是滋味,不由反唇相讥道:“胁迫本公主?如何胁迫?反正本公主跟着你们横竖也是一死,倒不如在城门出声大呼救命,说不准还能有一线生机。”

“你——”修竹闻言一跳,登时把手按在腰间的剑鞘之上,“你当我们少主与你一般铁石心肠,你无情,我们少主……”

“修竹。”宋郎生淡淡截住他的话头,“出去吧。”

修竹不甘心瞪了我一眼,咬了咬牙,还是听了宋郎生的话,扭头爬出了帘帐之外。

一时间,车厢之内又只余我们三人。

其实,方才说话的时候,我始终未敢直视宋郎生,虽然我也不知自己在怕些什么,可此刻他就这样与我并排坐着,马车摇晃的厉害,宽宽的衣袖覆在我的手背上来回摩擦,不看他,似乎更是一种煎熬。

也仅仅僵持了那么片刻,我还是没能忍受住,在转头望向他的时候,发觉他恰恰也在看我,那秀雅的面容中交织着千万种情绪,漆黑的眼眸中仿佛就要溢出什么,我忍不住屏住呼吸,刚想张口,他便放开了我,身体微微动了一下,就去看采蜜的状况。

我顺着他的动作望去,这才看清采蜜受伤的位置乃是后肩之上,刀口甚深,皮肉掀开露出骨头,鲜血淋漓可见一斑,不过,尽管那伤口看去可怖,人也失去了意识,却并非是致命的位置,一时半会儿,只怕也死不了。

宋郎生自袖中掏出一枚巴掌大的玉瓶,那玉瓶我一眼便认出,里头所乘乃宫中进贡上好的疗伤珍品,是曾经我送给他许许多多的东西之一,他专心的将药粉悉数撒在采蜜的伤口之上,不出须臾就止住了流血。

眼见此刻生死未卜之际,他满心满意挂念的都是这个“小妹妹”,我的心脏宛若被酸楚的针尖刺着,难过的就快要死掉了,这种难过简直比在得知他想害我时更甚。

然而这时,宋郎生忽然说话了,“你已恢复了所有记忆……”

我呆了呆,起先尚没能反应过来他说话的对象是我,直待他坐回到我身旁,低着头,手中把玩着玉瓶,道:“两年来,我心中尚有一问想要问你……”

他一字一顿道:“既然你心中一直有另外一个人,为何当年还要我强行做这个驸马?”

我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朝他投去疑惑的眼神,只见他眼观鼻鼻观心的垂着长长的睫毛,平平地道:“两年前那夜于山巅之上,你对聂世子的一番告白,我听到了。”他勾了勾嘴角,眼中却毫无笑意,“你说你早已心系于他,与他重逢时就想过只要活下来,便是抛却公主的身份,也要同他在一起……”

我彻底愣住。

这才记起那一夜我误将煦方当成他来一诉衷肠,原来他当真听了去,并信以为真了?

这可真是天底下最为荒谬的事!

宋郎生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玉瓶,“你失踪的那一年里,我未曾离府,原本便想要问你这个问题,不想再见你时你早已记忆尽失,连我是谁也认不得了……”

我的脑中一片混沌,宋郎生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可串成这么一句话我竟费了好大的劲才懂,他见我瞪大眼半天没回答,遂道:“也罢,事已至此,是我多此一举了。”

我根本分不清他这番话是不是另一番虚情假意,还是他为了诱我带他们顺利出城门的缓和之计,恰是这时,修竹的声音自车厢外传来,“少主,再穿过一条路,就要到城门口了。”

宋郎生嗯了一声,神情看上去并未有太大的变化,他并未再用武力控制我,而是闲闲靠着椅背,仿佛全然没把自己当成一名逃犯,我没忍住,只问道:“你不怕我就此跳出马车告发你么?”

他波澜不惊,“请便。”

马车的车速渐渐缓了下来,过了卯时,城门已闭,守城卫见有车驾停至门前,自然会上前盘问。我不由直起身子,或许城门口早已收到消息要堵住宋郎生,所以贺平昭才会那么轻易放人?

我这厢心头警铃大作,守城卫那边一见是公主府邸的车驾态度倒先恭谨起来,但听修竹的有板有眼的说了句“襄仪公主与驸马爷有要事出城还不速速放行”唬人的话,守门卫们甚至未多询问,便依言开启了城门。

一直到车驾顺顺当当的驶出城一段距离,我才乍然回过神,惊疑凝向宋郎生,“连守城军都有你的人,宋郎生,你的手究竟伸的有多远?”

宋郎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伸手取下系在腰间上的匕首,伸到我跟前,道:“公主,既已出城,就此别过,这匕首……”

我根本无心去管什么匕首不匕首,直接打断他的话,“方才你问我的问题,难道此刻,你不想知道答案了么?”

宋郎生听了我的话,手腕在半空中一凝,缓声道:“不必了。”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他就想这么离开么?

什么也不解释,什么解释也不听?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说你从未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可现在我看到的又是什么?你若无谋反之心,又岂会同这些叛党为伍,与风离为伍?”

他道:“你由始至终未曾信过我,我又有何好说的?”

纵然心中早就做好了准备,但听到这样的话我还是忍不住感到难受,此时马车不知行驶到什么地方了,我正想反驳,忽然感到整个车厢都剧烈的震荡了一下,继而是前方的马儿一阵凄厉的鸣啼。

我心下一惊,正想探出是何来路,尚未坐稳,整个人就被一双手所摁倒,但听“突突”数声,像是数箭齐发插入车板的声音,再抬眼一望,几只箭竟同时穿过窗死死的钉在我方才所在的车壁之上!

宋郎生就着护在我上方的姿势,回头道:“茂林!修竹!”

车前的帘子骤然被掀开,修竹神情张惶道:“少主,后方有追兵正朝我们追来,并不顾忌车中有公主就直接用箭,这马车其中一匹马背中了箭,茂林就快驾驭不住了。”

车厢外传来以剑挡箭的声响,看样子那几个同骑的随从也抵挡不了多久,宋郎生从车窗往外瞄了几眼,又看了一眼采蜜,同修竹道:“待马车驶到第二个拐角处时,我会带公主跳车,你就带着采蜜姑娘一起跳,前方的高坡树木茂密,天色已暗,追兵难以察觉……”

宋郎生又朝那驾马之人道:“茂林,待我同修竹跳下车后,你再往山崖方向驶出一段路引开追兵,等追兵追上前即斩断马绳弃车!”

茂林言简意赅道:“是,少主。”

修竹点了点头,当即对车厢外的几人道:“少主有命,所有人继续随马车同行!”

“是。”

猛烈的狂风灌入车厢内,修竹再度回过头,抱起采蜜,宋郎生将匕首插在腰间,顺势握住了我的手腕,闷声道:“不用怕。”

不用怕?

我惶惶然看着他,前一刻还在冷言冷语的诀别中,几乎就要被他推拒到千里之外,为何生死关头又要挺身保护我?比起我,难道他不是更应该去保护他的采蜜吗?

然而什么也来不及多想,两匹骏马疯跑的速度越来越快,马车好像更往上了一个坡度,待转到了那个转角处时,宋郎生当即揽住我朝外纵身一跃——

如同被甩飞出去一般的天旋地转,失重的恐惧感在漆黑的夜色中尤为明显,我紧紧的闭上眼,但觉到那揽着我的臂弯一紧,重重的落地感铺面袭来。

这是一条又长又陡的斜坡,我原本以为从坡顶跳下势必要滚出一身遍体鳞伤,然而,当感到自己落地时,身体尽管震麻并不断下滑,却没有预想的疼痛感,我心下一颤,睁开眼时才发现,宋郎生一手紧紧的拥住我,另一只手握着匕首在草坡上摩擦,始终维持着以背着地的姿势在移动。

草灌砂石在他的衣料皮肉上碾磨出细微的声响,那是人的血肉之躯,磨破了皮便会伤到筋骨,更何况他的肩背刚刚才被烈焰灼伤,身体根本已是强弩之末,怎么还禁得起这种痛楚。

“快放……”我话未说完,那只环着我的手把我的头按在他的怀里,直到一切都停止下来,他才缓缓松开。

远处山顶上的道路上,一拨策马扬鞭的士兵呼啸而过,去追逐那早已空空如也的马车。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意识到身下的人一动未动,胸口漾起一股股恐惧弥漫全身,来不及多想,我搭住了他的颈部,只觉得他的肌肤冰的骇人,仿佛已不是活人。

寒风将我的头发吹散在空中飞舞,就在我颤着身想要唤他的时候,他睁开了眼,慢吞吞道:“我还活着。”

我呆呆看着他。

月芒下,宋郎生的脸色苍白到极点,眼眸中倒映着的是我惶恐无措的面孔。

他极慢极慢地抬起手,将我散落在额前的发拨到耳边,轻柔宛如垂柳拂过,他的掌心贴在我的耳根后,冷的可怕,然而神情却柔和的不可思议,“是我错了。”

我听不明白,也看不明白,他指的错了,是什么错。

“少主。”

正是这时,修竹找到了我们,他从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一瘸一拐的走来,手中艰难的抱着采蜜,宋郎生缓缓起身,问:“可有受伤?”

修竹摇了摇头,待走近了看到了宋郎生满是疮痍的背伤,浑身一震,“少主你……”

“不妨事。”宋郎生把目光往采蜜身上一放,她肩上的刀伤又开始流血不止了,浸满鲜血的衣裳也破的不成样子,不用想也知道修竹并未如宋郎生护我那般护着采蜜,不过话说回来,若修竹也用那种不要命的方式去保护采蜜,又岂会有多余气力来保护宋郎生。

修竹上下打量着我,见我毫发无损,眼中再度燃起敌意,“又是因为你,那些士兵也是你派来追杀少主的吧!”

“不是她。”宋郎生抢我前头回答了他的话,“不过,公主这般跟着我们也不是办法……不如……”

宋郎生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突然低下头按了按腰间,又检查了一遍周身上下的衣袖与衣襟,脸上逐渐流露出紧张的神色。

我与修竹不明所以,“怎么了?”

宋郎生眸光一黯,“匕首的鞘不见了。”

匕首鞘不见?我莫名,“不见就不见……”

话未讲完,宋郎生猛然转身,弯下腰寻找,修竹忍不住道:“少主,现下必须离开此处,追兵察觉不对必定折而复返,到时——”

“我自有分寸,你留在此处保护公主和采蜜姑娘,我去去就回。”

宋郎生撂下这一句话后,便沿着方才滚落的痕迹原路往回攀去,那架势分明是要非找回匕首的刀鞘不可,以宋郎生的性格,他决定的事便没人可以阻挠。

我心中五味陈杂,“那是什么匕首?对你们家少主很是重要么?”

修竹瞪了我一眼,极为不耐道:“我哪晓得。”他想了想,又咬了咬牙,将采蜜放在地上,同我道:“你,你们留在这儿,我去陪少主一起找。”

于是一溜烟就往宋郎生的方向跑去。

夜色沉沉,凉风刮的树木沙沙作响,我远远望着宋郎生的背影,心中浓浓的不安愈发浓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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