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我拂袍跪在蒲垫,深深叩头下拜。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待我行完叩拜之礼,方听有人道:“陛下治国有道,体恤爱民,本是我大庆之福……奈何天妒英才,却早早晏驾而去,实是我大庆之不幸,臣等皆是悲痛欲绝……只不过,如今大梁狼子野心,虎视眈眈于我大庆之境土……国不可一日无君……”

说话的这个大臣杨栎之,既是兵部尚书,亦是景宴的岳丈,皇后的父亲。如今他在朝中有着举足轻重之地位,可与内阁首辅赵庚年分庭抗礼。我是不知景岚究竟与他达成了什么样的约定能让他站出来替景岚说话,但是就凭这一点不难猜出,这位杨尚书不仅不知自己的女儿为景岚所害,更不知女儿怀有龙子幸存了下来,如此,才会在这满朝文武跟前言辞凿凿的推立景岚来继承帝位。

“……臣以为,庆王殿下乃是新君的不二之选……”

言毕,他躬身长跪,“臣杨栎之推举庆王殿下继任大统……”与此同时,殿内有近半数朝臣也都纷纷跪下,赵庚年虽然神色有惑,颇有迟疑,然而大势所趋,他确实也无法找出一个更适合的人选,他年岁已高,纵使心如明镜也不得不顺势而跪。

景岚理所当然的要虚伪的推拒一番,可朝臣们如此众口一词,想必他终究还是“不得不”揽下这天下之重担。

这之中,我一声也没有吭过。

我是在众口一词,齐声推举景岚为帝的那一刻站起身的。

我起身之时,就近跪身的几位老臣皆是一怔,杨栎之更是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公、公主……如今,庆王殿下乃是继任之选……”

我转眸看了杨栎之一眼,“继任?继任什么?”

殿内有一瞬间的死寂,我回过头去,抬眼看向景岚,慢慢勾起了嘴角,道:“只要我萧其棠不认,他便不能继任这帝王之位!”

第六十四章 番外三

此言一出,众臣皆倒吸一口凉气。

且莫提我早已非当日监国之襄仪公主,手无半分权柄,只怕连当今太后,都未必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如此口出狂言。

群臣之中以杨栎之最为震惊,他忍不住站起身来,指着我道:“公主殿下岂可如此胡言!庆王殿下乃是萧家之皇长子,是皇室嫡系唯一的血脉,在陛下重病之际将朝中大小政务操持有度,论品性、论才知谋略,更是有目共睹!庆王的储君之选,朝中群臣无人有异议,又岂公主仅凭一人之言将其一概否之,未免太过不把大庆社稷放在眼里了!”

杨栎之话音方落,其他数名朝臣纷纷附和,更有人道:“公主早已不再担负监国之职,今日来为陛下送行臣无话可说,可若是干预朝政那便就是僭越了!”

景岚静静地听着朝臣对我的指责却不打断,我留心到他的嘴角旋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淡淡会转过身,对着朝臣们道:“诸位大人所言不错,庆王乃是皇上的胞兄,皇上无子,理应由他继任皇位……可本宫在此却有一问,不知能否解惑?”

杨栎之眼中似有不屑,口中仍道:“公主殿下有何见教?”

我笑了一笑,冷然问道:“敢问诸位大人,弑杀圣上、谋害皇后之人,可否为帝?”

这惊世骇俗的一问成功的令偌大的延福殿静了下来。

人人皆露出胆颤之态,不知是被这番话所惊还是因我说出这样的大逆之言所撼,杨栎之当先振袍怒问:“荒天下之大谬!众臣皆知陛下乃是重病不治,岂是为人所杀!而臣女……皇后更是在为陛下礼佛祈福的途中因马失控坠落悬崖,当日同行之侍卫皆是亲眼所见,又怎么会是为人所害?!”

礼部侍郎道:“杨大人所言极是!”

东阁大学士更道:“庆王仁厚,陛下病时在塌边尽心侍奉,陛下信任,方将朝政交予庆王之手,公主初回皇宫,如何能不分青红皂白讪谤庆王清誉!”

诸臣你一言我一语,恨不能扑上前来将我撵走,连素来寡言的赵庚年都忍不住深锁眉头,场面一时失去控制。此时,景岚微微抬了抬手,这才让大殿稍稍稳住,他慢慢望着我,沉声道:“襄仪此言,确是令本王为之骇然,究竟是从何处听来谣言,竟让你以为本王会对圣上下此毒手?”

我等了许久,便就是等他这一问。

我道:“究竟是不是谣言,待我请上两人进殿,真相自有分晓。”

景岚坦然挽袖道:“本王问心无愧,但请无妨。”

我所说的两人,自然就是景宴的贴身内侍成铁忠与皇后了。

成铁忠右臂空荡荡的跨入,当他看到棺柩之中的景宴时,满面泪如泉涌。他深深跪在柩前,哭道:“陛下……是奴才来迟了一步啊陛下……”

就在所有人都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之时,一道飘然的白影缓缓的踏入殿中。

皇后一身素白纤弱,面容苍白如纸。她手中抱有一个奶糯雪白的婴孩,仿佛每走一步都有千钧般重。杨栎之看到死而复生的女儿时,整个人几乎控制不住的颤抖,满朝臣子乍然见到死而复生的皇后,皆是惊恐万状,而皇后却一步一步撑到了棺木之前,重重跪下身:“臣妾带皇儿回来了,皇上。”

至此,便是再愚钝之人都能看出,皇后死里逃生并诞下龙子归来了。

景岚袖中之拳紧紧一握,面上虽有惊异之色却无半点慌状,他鞠身行完礼,诧然之中带有喜色道:“当日随从的侍卫说皇后蒙难,陛下与朝臣们实在痛心不已,如今不仅皇后无恙,竟还为陛下留下血脉,实乃大庆之幸……”他这么说的时候,皇后忍不住流露嘲意,景岚置若罔闻,继续演道:“可本王却不明白,皇后既然平安,何不早些派人回宫告之,要等到今日才……”

皇后出言打断:“庆王自然希望本宫带回消息,如此方能在诸位大臣尚未察觉之际将本宫与皇儿铲除!”

这一句怵目惊心之语由皇后亲口来说,效果显然大有不同,此时,就连一力支持庆王的杨栎之都忍不住望向景岚,而景岚镇定自若,仿若没能听懂皇后话外之意,“皇后所言是为何意?莫不是连皇后也以为那场意外乃是本王所为?”

成铁忠看景岚这般泰然自若的装腔作势,终于跳起身来暴喝道:“是你!是你下毒害死了陛下,又命杀手追杀皇后娘娘!护送娘娘的侍卫一个也没有活下来!若不是苍天有眼,庇佑皇后与皇子,只怕如今你的奸计已然得逞!你!你简直比豺狼还要恶毒!”

景岚出于礼仪对皇后毕恭毕敬,但见成铁忠如此辱骂自己,却是浮起了怒意,他威然道:“成公公,你说本王派人追杀皇后娘娘,可当日随娘娘出宫的侍卫无一人有受伤,此刻他们护主不周如今皆关押在大牢,此事刑部与大理寺皆可为证。若你不信,本王这便派人将他们传召入宫当面对峙!”

成铁忠一时没摸准他所言是虚是实,“你……你……”

原来如此。

原来当日随同成铁忠与皇后出宫的那群侍卫都是景岚的人。首先,他们行到了山上激怒马匹,让马车失控冲向崖际,接着有另一拨伪装的杀手突然出现,阻拦了侍卫救助皇后的假象,皇后在车中听到刀枪之声自然认定是有杀手杀她,如此,万一事败,皇后活了下来回宫告状,可当时所有人都毫发无损的活着,诸臣当然会认为所谓的杀手不过是皇后在惊慌之际的错觉,这样自不会有人把矛头指向庆王。

如此步步为营,谨慎谋下后路,不愧为景岚。

果不其然,这时皇后所有的控诉都变得苍白无力,毕竟那时她怀有身孕,情形紧急又在车厢之中,连杀手的影子都未曾见过,又如何由此指认景岚?

景岚温和道:“皇后娘娘,只怕您对本王是有所误会,皇后娘娘失踪期间,本王着刑部与京师卫翻遍了整座山只为寻找娘娘,又岂会对娘娘有加害之意?”

皇后颤了一下,抿住了唇,“你对陛下施以毒物,令陛下卧床不起,此乃陛下亲口对成公公所言,而成公公为了保护本宫,更是断了右臂险些丧命,你说你无祸害圣上之意,如何令本宫信服!”

“陛下亲口对成公公说,是本王毒害陛下的?”景岚蹙眉望向成铁忠,“成公公,不知陛下是何时同你这般说的?”

他这话一问,我已听出了是个陷阱,未能来得及阻止成铁忠,他已脱口道:“便是在皇后娘娘出宫前一日陛下亲口对奴才所言!陛下中毒已久,若不是同安堂的掌柜康临发现的,只怕连陛下都被蒙在鼓里!只可惜康掌柜也已不知所踪……定是你暗中已将他害死!”

“同安堂掌柜?”景岚问,“康临由始至终都随太医院陪在陛下身边替陛下诊治……”他说着,望向太医院士,“王太医,本王所言,可否属实?”

居于末列的王太医站出身来,道:“庆王所言句句属实,康大夫直到前几日方才离宫回到同安堂,此间一直在太医院里为陛下配药,所有太医院之人皆可为证……”

成公公已傻了眼,“这、这怎么可能……他分明……”

他分明是被景岚所收买了。

虽然不知景岚用了什么办法,连康临都能在最后临阵倒戈为他所用,看来当日康临故意失踪,然后潜藏在太医院,这也是景岚所埋的一颗棋子。而此刻他这一招棋路所指之人……只怕不是别人……

景岚阴沉沉地对成公公道:“你说在皇后出宫之际陛下告知于你一切皆是本王所为,可当时陛下分明已昏厥不醒,如何言语!若然陛下尚有意识,何不招众臣入殿当众言明一切?你既称因保护皇后险些丧命,何以不在获救之后将此告之杨大人……”

成公公已被激怒的语无伦次:“奴才……奴才是去寻公主,让公主回宫揭穿你的恶行!你,你……““杨大人近在京城,你又何必要舍近求远去寻公主回来?难道你认为杨大人还能加害自己的亲生女儿不成!”

成公公张口结舌,此时此刻他又如何能解释得清景宴把我叫回京城的真正意图?

景岚道:“你所言前后矛盾,颠倒是非,一而再再而三的污蔑本王,究竟是何人指使,意欲何为!”

绕来绕去,景岚总算成功的把矛头指向了我这儿。

我把视线重新移回到他的脸上,淡淡问道:“庆王所指何意?”

他道:“你失踪了两年,忽然的在宫中出现,又‘恰到好处’的将‘解救’后的皇后带到殿上,让皇后指认本王弑君……呵,襄仪公主,不知你可否先回答本王,何以这两年来连皇上都寻你不到,成公公是如何仅凭一己之力就能把你找回的?”

“庆王的意思是说,成公公乃是受本宫所指使蛊惑皇后,目的是为了阻止你登基为帝?”

景岚反问道:“难道不是么?”

我微微一笑,“本宫这么做,对本宫有何好处?”

他平平笑道:“本王若是弑君谋逆,自然无缘帝位,而能继任之人唯有小皇子了,小皇子乃是初出生之婴孩,需得有人辅佐,如此摄政之位,当仁不让便是襄仪你了。”

说到此处,景岚目光一利道:“襄仪啊襄仪,你若有心让皇子继任,本王绝无异议,若不愿本王干涉朝政,威胁皇子的帝位,本王大可远离皇城,你何苦要如此处心积虑陷本王与不义?”

我心中不期然闪过一抹哀意,昔年兄妹之情早已荡然无存,可究竟是什么改变了那个月朗风清的皇长子,怕已是多思无益。

我往前踏出两步,忽然趁侍卫晃神之际抽出他腰间佩剑,刷的一声,剑尖指向景岚的喉颈,众人皆是大惊,景岚负手而立,不为所动道:“怎么,事败欲要杀我?”

我笑了笑道:“庆王殿下方才问成公公,若然圣上明知自己身中剧毒,何不召见大臣述清真相,”不等景岚应答,我道:“那么本宫问庆王一个问题,若然剑悬在此,动则毙命,你……当如何?”

景岚眼中似有火光在跳跃,他不怒反笑,“公主是说,本王控制皇上举动,令他无法召见臣子?”

我学着他的语气,反问道:“难道……不是么?”

他低头看着剑尖,冷笑道:“皇妹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倘若本王当真图谋不轨,自有蛛丝马迹可循;倘若没有,满朝文武谁人会信这荒唐之言?”

我抛下长剑,“庆王言之凿凿,称并无谋害圣上,我与成公公所言皆是对你凭空的诬陷……不错,成公公确实没有任何能够指证你的证据,皇后娘娘当日的遭遇也不能说明是庆王你有心陷她于险境……只不过,世上本无不透风之墙,你当真以为今日本宫是空手而来?”

话音方落,我解下腰间束袱,将景宴所给我的遗诏从白色裹布之中抽出。

明黄色的遗诏呈在大殿之中,我侧首道:“此乃皇上亲笔所书之遗诏,本宫今日来,正是为了将此遗诏公之于众。”

群臣的身形俱是一震,景岚在短暂的愣愕之后恢复常态,他道:“遗诏?且不提皇上重病不起,便是他当真写了遗诏,朝中重臣岂会无人知晓?又怎会落在你的手中?”

我并不急着打开遗诏,“诏书在我手中,自然是皇上亲手所予,朝中诸臣何以无人知晓,自然是皇上无法令他们知晓。”

景岚冷笑道:“焉知此诏是真是伪?”

我缓步踱至赵庚年跟前,将遗诏递给他,“赵首辅,你曾为太子师,皇上的字赋书画自幼便是受你辅教,这诏书究竟是否皇上亲笔所写,您一看便知。”

赵庚年在展开遗诏之时,双手微微有些颤抖,他慎之又慎的看了三遍,忽然重重跪地道:“此遗诏确是圣上所书无误!”

众臣震惊不已,此时的景岚终于有些慌了神,他试图掩饰满眼的怒浪,嘲讽道:“公主与皇上一起长大,常同食同读,公主会模仿皇上的字迹又有何出奇?”

我看了他一眼,再度借用他说过的话道:“倘若这诏书乃是本宫伪造的,自然有人能够分证清楚;可你看都未看此诏书,又凭何认定此乃本宫锁伪造的?”

景岚:“你……”

赵庚年徐徐道:“公主的字迹清和秀雅,皇上的书法却是遒劲有力,实难伪之,此其一;这份遗诏之明黄绸缎乃是户部织造所特供,其绣路针工亦是独一无二,此番只要将织造专人传召上殿,自可分辨真伪,此其二……”

说到此处,户部尚书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赞成,赵庚年又道:“其三,这诏书所印确是当朝国玺,除陛下以外,无人可使……”

景岚冷笑道:“国玺在尚宝监,陛下昏迷期间若有人居心叵测……”

“此节也并非毫无可能,”赵庚年道:“只不过庆王却是不知,在陛下重病昏迷之前,曾传召朝中大臣们入宫,除了嘱托朝中事务外,并告之诸臣国玺已从尚宝监挪至他处,除陛下以外无人知晓,此举本是为防他人趁陛下昏迷之际有所图谋,而如今,恰恰证明此遗诏乃是真正的遗诏!”

我心头一窒。

难怪景宴只让我将遗诏公布,却从未担心过会否有人质疑其真假,原来他早有决断,把所有的路都已铺好。

这时,殿中有不少朝臣都纷纷点头表示当时他们也在场,能够作证确有其事。

景岚怫然道:“此遗诏纵是皇上所立,可既乃襄仪公主所呈,便做不得真!”

我想所有人都没听懂他想表达的是什么。

“庆王这话倒是令本宫汗颜了,本宫是做了什么逆天之事,连上呈陛下遗诏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已不再掩饰周身不可逼视的气势,盯着我的脸一字一句道:“一个隐瞒自己真正身世的逆犯之女所呈的遗诏,何足为信?”

真正身世这四个字,犹如一道雷电劈下——

他居然知道,这怎么可能?

难道——

念头一出,有一个声音自背后响起:“庆王所言不错,襄仪公主并非元宗皇帝与哀家所生……”

太后自侧门从棺木后绕了出来,缓步走到了我的面前,淡淡地道:“她乃前朝叛党林丹青之女。”

四周充斥着一股森然之气,那殿中的朝臣究竟是何反应我已无心去留意了。

景宴分明同我说过,宫中的太后是假的,可眼前的这个太后,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徐徐道出当年的真相——关于父皇和她、林丹青与太医徐留芳之间的种种,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天底下除了父皇母后之外,又怎么会有人知道的如此详尽?

若她当真是太后,何以对景岚的身世绝口不提,难道她甘愿把皇位献给一个害死自己亲儿之人?

殿中,隐约有混乱的骚动,待我从摆脱混乱的思绪中摆脱出来之时,景岚看着我问道:“太后所言,皇上根本毫不知情,而你有心利用皇上对你的信任蛊惑皇上拟下那道遗诏,又如何能作真?”

我一时语塞,倒不是无从辩驳景岚的话,只是一时间仍没能洞悉他的意图,“太后所言,本宫闻所未闻,倘若太后当年欺君在先,这么多年绝口不提此事,将所有人蒙在鼓里,何故今日突然就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了?难道是见父皇不在了,皇上也去了,这才良心发现了?”

太后骤然怒道:“你——大胆!”

景岚抬起眼,他俊秀的双目微微闪动,“母后早在父皇在世时,便已同父皇主动道明真相,父皇念及养育之情不愿将你治罪,只让你离开再也莫要回京,谁知你仍贪恋权位,意欲重归朝野兴风作浪……若非你走上了这一步,本王原本也不会提及此事——”

看样子,这个太后应当不是真的,而景岚是当真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否则理应不会如此毫无顾忌的触动这根弦。

只不过,他们是从何得知我的身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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