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就像被魇中一般。

仿若众生在此一瞬消散,天地化作虚无,身在荒原,心中空寂一片,要想些什么要做些什么都不能克制。

煦方。

本以为吹灯拔蜡渐行渐远的人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出现在我的面前,在这等场合,以这种姿态。

历历过往走马观花般从脑海中掠过,我这才意识到,那些言浅意深的纠缠从来就没能挥之而去。

掌心被指甲扎的生疼,等到我回过神来时,司业大人已然演说完,诸生纷纷开始散场。陆陵君用力拍了拍我的肩:“你还发什么愣啊?走吧。”

我木讷的点点头,努力迈着步伐往前,就在快要踏出辟雍殿时,再次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这位监生,请留步。”

我浑身一僵,停下脚步却不敢回首,我低着头看着鞋尖,感觉到他的脚步渐行渐近,双手埋在袖中不断发颤。

然后他的袖子如清风般从我身旁拂过,问候起离我不远的监生。

陆陵君一把拉着我,边走边问:“你怎么了?一副撞了邪的模样?”

直到外头的凉风扑面卷来,我这才一个冷战清醒过来,拢了拢衣襟快步而行,陆陵君一头雾水的在后头嚷了几声,索性伸手把我截下,“究竟是何事让你这般失魂落魄?你是见了什么人了么?”

我默不作声。

陆陵君似乎当我是默许了,着急的揪住我的双肩,问:“是谁?是你的旧识?莫非是国子学里的人?”

我心烦意乱的甩开他,冷冷道:“我既不愿说,你何必多问?”

陆陵君一呆,“你这般,是诚心钓着我着急……”

我压抑住如水波般的心绪,道:“我知你关心我,可现下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呆着。”

陆陵君见我如此态度,也有些着恼道:“我有眼色,再不走当真就不招待见了。”话说完,收了,抬袖告辞。

此时监生稀稀疏疏的返回寝室,我独自缓步而行,国子监梨花飘香,一朵朵白心卷在半空中,本应是极美的景致,但是看在眼里只觉凄清异常。忽然觉得此地极是陌生,每张生面孔都让我感到心寒,直到不知不觉走出国子监,穿过闹市,漫无目的行了很长一段路,停步于府邸的门前。

公主府。

我百感交集的颔首。为何此刻满心满意念着都是陈家村的那栋小屋,那棵大树,那个属于和风的家。

夜深人散,沉静之感四面八方席来,几乎让人眼眶发酸,我敲了几下门,听到门房先生不耐的声音,然后在门打开时被吓个半死,我权也懒得理会,径直回到自己的房中,安上门,和衣躺在床上。

可惜床上的铺盖让驸马送去国子监寝房里,我懒的再动,蜷着身闭上眼,试图让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不过多时,听见有人扣门,看我未应,那人不问而推进,我没有睁眼,无需多猜,除了驸马未有人有这分胆量。

宋郎生在我床边坐下,道:“公主何以忽然就回来了?”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

他又问:“发生何事?”

我依旧没有理会他。

他道:“你这样会受凉,我让人给你备床新铺。”

在此情此景中,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波涛汹涌,双手一捶床板,坐直身发起脾气:“驸马可以出去了么?本公主现在需要的是独处,只想一个人杵着,可以吗?”

宋郎生微微一怔,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却听他道:“不可以。公主这样让我感到十分不安。”

“你不安是你的事,我凭什么要为了顾忌你而委屈我自己。”

宋郎生道:“那我又凭什么为了顾忌公主而让我自己更加不安呢。”

“本公主没有心思和你兜圈子卖弄说辞,”我索性下床,绕过他道:“你不走我走。”

倘若在平时,宋郎生必不再多言,可我方踏出几步,手腕却让他一把拽住,我用力挣了挣,挣不开,回转过身,冷道:“你放不放?”

谁料宋郎生不但不放,手中一带将我整个人都拥入怀中,我伸手推他,他反倒箍紧臂膀,显然是打定主意不让我跑了,我挣扎了许久,直到累了无力了,才任凭眼泪浸湿他的衣襟,他一下一下抚着我的背,口中低低劝慰,我也不知怎地,那瞬间,只觉得心中积蓄已久的委屈倾巢涌出,到最后张臂搂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我已不晓得究竟哭了多久,依稀是他先松开的我,而我自己死皮赖脸的揪住他的袖子用来擦擦涕泪,最后宋郎生硬生生握住我的双肩送出几寸,哭笑不得道:“怎么就哭个没完?”

我怒目而视:“本公主宣泄内心的痛楚,你不满意可以离开。”

宋郎生闻言低低笑了一声。

我道:“你居然还笑?”

<

br>  宋郎生揉了揉我的头发:“很多时候,能哭,便是纾解,不失为一件幸事。”

诚然许多事可能真如驸马所言,然而不计较,纾解变成越纾越不能解。

我垂下头,闷声道:“你就……不问我发生何事了?”

“你心里憋着事,想来有不能对旁人说的难处,但不能因此就和自己过不去。”

我一瞬不瞬的看了他片刻,说句大实话,横看竖看,抛耍性气看,宋郎生都是个无可挑剔的驸马,和这样的人处的久了,怕是不喜欢也难吧?

我真的可以忘掉煦方,转而把心放在他身上么?

宋郎生拉着我将我按坐在床上,夜色里,他那一双漆针似的眼里泛着光:“现下夜已深,公主也累了,不如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睡上一觉,待明日醒来,再追究个没完不迟。”

遗憾的是第二日他没能来找我追根究底,确切的说是我压根没醒来,这一觉睡的太沉,昏迷时外界如何我自是不得而知,只是隐约在梦中见了许多人,看了许多事。

有幽寂的村落,有间青瓦院落,我穿着公主华服蹲坐在门边,忽见身后有人笑道:“你回来了?”

我回过头,只见那人含笑而立,依然是那般温和泰然,只是淡淡一笑,便笑进了心底。

“聂然……你怎么……”

“傻瓜,我是煦方。和风,我都想起来了,从今往后,我们天荒地老,再也不分开。”

终于给我盼到的这一天,我忍不住落下泪来,轻揽着他的腰,却在那一瞬揽了个空,四周忽地化为一片荒芜,寒风凛冽,不知为何瞬时易地,处在山巅之上。

遥遥望去,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伫立悬崖边上,北风掀起了他的锦袍猎猎作响,长发飞扬。

他不是煦方。

他是谁?

然而不及多想,那人张开双臂向前倾倒,就这般毫无征兆的跌入万丈深渊之中。

我呆呆的站着,看着那雾泛涟漪涟漪的山谷,发不出声,迈不开步,心竟已连痛楚都感受不到分毫了。

……

“……公主……公主。”平地一声惊呼,我猛坐而起。

紫色的苏绣垂缦,锦被绣着白鹤,这……是我的床。

“你终于醒了。”

我的头隐隐胀胀地刺痛,勉强撑着眼皮,只见宋郎生侧着躺在我身旁,牵住我的手,用那种雪亮雪亮的眼神盯着我,道:“你昏睡了近两日了。”

“我……”我发觉我的声音有些嘶哑,“我怎么了?”

“你高烧不止,这一病,直把整个太医院乃至府邸上上下下折腾个人心惶惶,不得安生。不过好在……”宋郎生有些苍白的脸上透出笑意,“你醒了。”

我掀被,挪着身想要下床,宋郎生顿了一顿,伸出手让我躺平,“别急着动,我让太医进来复诊,他们可都在正厅守着,怕是整颗心都在悬崖上挂着。”

乍听“悬崖”二字,我不由打了个哆嗦,宋郎生奇道:“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道:“没,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宋郎生用掌心抚了抚我额头,“你先安心歇着。”

我茫然凝视着帐子顶,看去有些灰蒙蒙的,想要去回想梦中人事,却是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了。

徐太医来了之后无非道了几句说了等于白说的话,再随便开了几剂方子便匆匆打发了。老实说,这班太医若真有本事,父皇可还会在宫中躺着?反正我是对他们不抱任何奢望,反是宋郎生各种威逼利诱,非要我做个听话病人,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听着他颐指气使。

病来如山倒,病去若抽丝,接下来两日只能慢慢调养急不得燥不得,看在渐渐有了好转,宋郎生总算是放下心来,于是一个回旋,又投入到他的大理寺忙碌不完的案子中去了。

他忙他的,我还得愁苦我的。

这韩斐与方雅臣那点儿事一日没捣鼓清,江浙监察使只得令请他人,不晓得太子还能否寻到适宜人选,这朝中局势凶险万分,一个行差踏错莫弄出什么大乱子。

反正眼下朝廷是不会派聂然去了,他都直接跑国子监来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话说,他为何会突然做什么司业,谁安排他这躺差使的?

我在书房中翻阅着高高一叠奏折,还真淘到一本提到这桩事了。

是夏阳侯的意思?或者说是赵首辅的意思?

漫说在国子监当差无非与监生贡生打打交道,是处颇为清闲颇有威信却无实权的地儿,夏阳侯若真有争权夺利的心,怎么着也该给儿子安个脑满肠肥的要职捞油水吧?还是说,这只是作为一处的垫脚石?那么他们真正的意图又是什么呢?

该不会是……

我的心肝脾肺都紧

紧缩了缩,不再往下想了。

想事情就是这样,越想越深,越想越绕,到最后只余无尽纷扰,徒然让自己心里不好过。

我用指节敲着书桌,寻思着是否该找个人探讨滋事,思来想去,除了驸马以外,唯有卫清衡是个上佳之选。

但……我委实不愿回国子监,在那总是要与聂然抬头不见低头见,到那时……

正兀自烦恼,无意间瞥见屋外柳伯探头探脑的模样,我清了清嗓子:“什么事,进来说。”

柳伯小心翼翼地踏入房中,笑问:“公主可大安了?”

我倚在椅背上道:“什么事直说,你这副模样我瞅着都替你急。”

柳伯嘿嘿两声道:“其实,殿下这回病势汹汹,嘿,当时太医院那般子人根本没法立刻赶来,驸马爷急个不行,便先让府内的太医先给开个退热的方子,这一剂药下去,果真是好转了不少……”

“诶,你等等……”我问,“咱们府上有太医?”

“自是有的。”

“我怎就从未听闻过?”

柳伯道:“不是殿下开的口从太医院要的这人?您……不记得了?”

我苦思冥想,恍然一指,道:“是周神……周文瑜?”

柳伯点头:“正是他。”

周神医,竟把他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随手端起茶盏,问:“合着你的意思是……”

柳伯道:“周太医一直托我想求见殿下一面以答谢殿下知遇之恩,前些日子殿下不在,故……”

能让柳伯专程来走这一趟,这神医下了不少血本了吧?他还不晓得我就是公主呢。我顽心顿起,迫不及待想要逗逗他,“请他来吧。”

周文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出现了。

一进门就哈着腰跪下身呈扣拜状,我缓步踱到他面前,蹲下身瞅着他:“听闻,本宫此次大病时,你给开了副方子?”

周文瑜道:“正……正是,草民从驸马爷那儿听来一些公主的症状就擅自写了药方……”

我叹道:“那可怎生是好?本宫吃了这药后就上吐下泻不止,我说你,该不会是开错方了吧?”

周文瑜闻言高呼饶命,不住磕头求饶,我忍笑道:“周文瑜,怎么就不敢抬头看本宫?”

周文瑜浑身抖如筛子,“老夫罪

该万死……”

我伸手在他跟前晃了晃,“你还是先抬个头再讨饶吧……”

周文瑜死死颔着首不动如山,我终于忍无可忍捧腹大笑,边笑边道:“你不看一眼可是要遗恨终身的。”

他这才战战兢兢抬首,果不其然的双目圆睁,登时忘了那些君臣规矩,颤着手指指着我:“你……怎么会是你?”

我挑了挑眉:“周大神医,许久不见,您老瞧着很是精神啊。”

周文瑜瘫软着身子一屁股往地上坐下,瞠目结舌:“你……你是公主?”

我扶着他起身,笑说:“这算是惊喜还是惊吓?”

怎料他下一刻又跪下身来,“当日老夫不是故意拿光公主殿下的盘缠,草、草民不知道您就是公主……您如此这般,真是折煞老朽……”

我揉眉道:“得了老古怪,这套虚礼现在再安上已经迟了,起来说话。”

周文瑜大抵也觉得有些撑不下去,这才乖乖起身,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原来……您是当今的襄仪公主……这么说来,我还真救了个大人物……”

我打趣道:“快要名扬天下了?”

周文瑜乐不可支的笑了笑,顿了一顿,“可公主当日为何会……中箭落江身受重伤……”

我摇摇头,故作不语,周文瑜忙躬身自怪多嘴,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总而言之,救命之恩我自铭记于心,名扬天下的名声能不能博到尚未可知,给你个机会替当今圣上诊治,倒是无妨。”

周文瑜一面感激点头一面使劲瞄我,我被他瞅的有些不踏实,“怎么了?还没晃过神来?”

周文瑜道:“公主的气色瞧着不佳,受伤之后可有悉心调养?此回病因可查出了么?”

“我估摸着应是受了寒吧……”

周文瑜问:“可否让老夫诊上一脉?”

我把手腕伸到他面前,周文瑜几指搭穴,凝神片刻,又换了一边手查探了许久脉象。

我见他神情肃然,问:“怎么?有何不妥?”

周文瑜慢慢将手抽回去,默然半晌,道:“公主的记忆可恢复了些许?”

“一点儿吧……”听到这儿我终于察觉到不对,皱眉问,“你怎么知道我失忆了?怎么现在失忆都可以透过脉象辨别?”

周文瑜面色有些惨白,道:“寻

常失忆自是不能,可公主殿下的失忆,乃是中毒所致。”

我猛地抬头,“中毒?”

“不错,忘魂散,很贵的毒。”

我倒是头一次听人用贵字形容毒药,他道:“中了忘魂散之人初时会一日一忘,随着时间推移逐渐记住眼前事物,两年之内,便可恢复所有记忆。”

一日一忘?两年?我不由喜道:“这么说来,我再过半年多便可记起过去所有的事了?”

周文瑜点点头。

心中那团缭绕的雾气终于要散开了么?我笑道:“倒是桩好事,这么一来,我应也能记起究竟是谁给我下的这个毒了……”

“可……”周文瑜嘴唇蠕动了半晌,艰难道:“此毒世间无药可解……”

我一怔。

“待公主记忆尽归之际,便是……命丧黄泉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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