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红的血一滴滴滴落在被雨水淋湿的草地上。
腹痛如刀割。
我终究叹了句:“陆兄,我很遗憾……”
话音方落,坡下火光盛起,只那么一瞬间,周围光亮如昼,兵卒们举刀将我们重重围住,我看了一眼抢先上前身着官袍之人,竟是刑部何尚书,急的和什么似的,“公、公主……是公主!快,快快保护殿下!”
我稍稍退后了一步,打断他的话头,“何大人无须惊慌,本宫无恙。”
哐当一声,他亦顺着我的目光看清落在地上的匕首,尖处沾了一点儿血。
阿左临走前我向他借了金丝罩衫,当时他面露难色我本还当他小气不舍得,现下看来是年久失修,有些抵御不了锐器攻击了,往肚皮上扎入半寸,毕竟还会很痛。
陆陵君当真是下了狠手,若护住我肚子的并非金丝罩衫而是普通的木块铜板什么的,只怕也能让这锋利的匕首戳出个大洞来。
雨已停,我却还撑着油纸伞,这样寂静的夜,血滴滴落的声响居然清晰入耳。
既然鲜血的主人的不是本公主。那只有可能是另外一个人。
我禁不住再叹。
今夜阿左与阿右被我支走前我问过他们一个问题:“你们两个谁的箭法比较精?”
陆陵君的肩胛骨与膝盖上分别插着一只羽箭。
他极力晃了晃身子,终于支撑不住,中箭的膝重重的跪在地上,啪嗒一声折断了羽箭。
我皱了皱眉,料想必然痛极,可陆兄竟一声都不哼,撑直身子凝目看我。
那双平日里总是微微弯起的眼写满了愤怒与嘲讽。
我就着站立的姿态低头一瞬不瞬的看了他片刻,继续方才未说完的话:“我很遗憾……你选择放弃最后一条生路,陆陵君。”
——第二更——
何尚书见我无恙,命人将陆陵君捆押起来,喝道:“大胆狂徒,竟敢刺杀当今监国公主,究竟是何人指使?还不从实招来!”
陆陵君额头渐密细汗,嘴角却是上翘,何尚书自是刑案中的老手,差人堵住陆陵君的口防他自尽,带回去盘问寻常不难找出倪端。
“何大人。”我拂袖,负手,“有些话,我想单独与陆陵君说。”
何尚书迟疑:“这……”
“他现在这个样子,伤不了本公主。”我淡淡说,“即便他咬断了自己了舌头,我们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止了血不死,换来的更是一番折磨……”我回身看了他一眼,“我认识的陆兄断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等何尚书带着人群退到稍远之处,我拿下塞在陆陵君口中的布条,垂眼定定看着他,道:“其实,我是不愿你多受折磨。陆兄,我已命人查明你的底细了,你幼时受过康王的恩惠,从一个小叫花变为世子侍读,尽管不足一年时间你就被赶出康王府,但那之后,你的人生便截然不同了。虽然,我不知你经历了什么,受过什么训练,但这些年你为他们做过的事,你来京城进国子监后与他们之间的联系,你的武功路数,此间种种,并非无迹可寻,就算,你什么也不招供,你的存在,并且那么多人目睹你刺杀我的事实,已经给康王惹上大麻烦了。”
陆陵君略微错愕的目光撇向远处,问:“你……一早便知晓这些的么?”
我摇了摇头,道:“要杀我的幕后主使,多多少少可以估量出来。直到李杜苏死去的时候,我才知道有问题的是你。”
陆陵君疑惑道:“喔?我可是在你遇刺后立即出现随你一同追击凶徒,何以见得此事与我有关?”
“因为,杀他们的,本来就不是你啊。”我慢慢说:“应该……是苏樵吧。”
“李问与杜非皆是一刀封喉,可见刺客刀法之快之准,然而苏樵身重三刀还能不死,等着我们追到并且还说了话,挪动数次自己的身体,场景太违和了。我见他中的那三刀两浅一深,估摸着深的那下是我的影卫砍的,他既然还想活命,应当不会让自己轻易死去,然而转瞬又死了……反正当时在他身上点来点去摸来摸去的便是你,我想,要杀人灭口的自然是你吧……”
“你果然是……”是什么,却没有继续说,陆陵君轻轻晃了晃头道:“我点了他的哑血,加快了他流血的速度,”顿了顿,“我本不想灭口,可他杀了李问与杜非。”
那间舍监窗外便是河,苏樵应当是受了伤想从那逃走,却遇到了正在苦读的李问杜非吧。
我轻声道:“我知道,所以,我没有阻挠你。”
“可你,何以见得我今晚会杀你?你若不来,我便动不了手,你的影卫随时跟着你。”
我盘腿坐了下身,屁股沾着草地一片湿润,“我猜的。我猜,当日在游船上我遭人刺杀,会不会正是你与康王里应外合?后来你得知我并未真正沉舟而亡,所以你才诈死诱我出现,是不是?你所谓的中了毒针,正是想误导我刺客擅用毒针刺入心脉,用本书挡着就没事了,结果苏樵来刺杀我的时候用了整盒的暴雨梨花针,你这样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应该还会有后着,我一直在猜啊,如果我是你,我会如何支开影卫,单独袭击呢?想来想去,或许只有到一个较为空旷之处,影卫无处可躲只能蛰伏在较远处,你也会比较容易得手。诶,我只是那般一想,结果一回监舍,便看你房间大门大开,蓑衣不见踪影,心想,你果然,是要引我来此处么?”
陆陵君像是笑了一下,“你几番忽然消失,也不是没有前例。”
我轻描淡写道:“在受了失去挚友的刺激,大雨夜裹着蓑衣一个人跑掉,甚至还是因为我的缘故,情理来说,我应当会去寻你慰你几句的。毕竟……”
毕竟,我还是很在意你这个朋友的。
陆陵君没有再说话了。他沉默了良久,才道了句:“我今晚若不杀你,你的这些临时部署,是不是就失效了?”
我缓缓道:“我方才躲起来的时候睡了一觉,梦到了你,梦里的你对着我根本就下不了这个手,憋了半天还原原本本把真相告诉给我听,我兴奋的拍了拍你大腿说好兄弟讲义气,你笑说友谊天长地久,最后日出升起一片完满结局。接着我就笑醒了。”
陆陵君:“……”
我从袖口里抽出布帕,捂住我腹上渗出的血,“你不必感到内疚,我对我的影卫说,若你动手杀我,便也毫不大意的射死你吧。谁知道,他的箭法如此不准,怎么连着几发都没扎中你要害。”
陆陵君怔怔盯着我。
我起身,俯视他:“所以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说完我转身就走。再也不瞧他一眼。
这一路由官兵送回府,风平浪静。
可现下的公主府又岂会是块宁静之地。
我琢磨着是否索性进宫较为稳妥,可我委实不愿一刻不歇的去面对那些钩心算计。
我想起了一处离国子监不远的地方。
玉龙山庄。
曾几何时,襄仪公主最喜欢呆的地方,山水屋檐景致皆恰到好处。此刻庄外层层重兵护守,庄内亦在我至前快马派人清过场,失忆以来第一次再临,伴着一片昏灰淡雾,眼前所望到的景致竟别有一番唏嘘之意。
待支走了何尚书安放的护卫后,我试着喊了两声,阿左阿右便从角落处窜来出来。
他们顶着可怕的黑眼圈等着我下达下一个折腾人的指令。
我忽然很想踹自己两下。凭什么总要为了你一人让那么多人受累?
奈何自己踹自己这么高难度的动作我做不到,唯有开口道:“你们去睡一觉吧。”
阿左阿右闻言先是面面相觑,再来齐刷刷跪下,阿左抢先急道:“我与阿右虽说情深意重情同手足……但绝无儿女私情啊公主请三思!”
我:“……”
阿右颤声道:“公主……属下还是处子之身……第一次岂可,岂可草率!”
我:“……”
阿左本与阿右同一战线,闻言收敛了表情,转头问阿右,认真道:“何谓草率?右,你这么说就不大妥当了,莫非怀疑我那方面的能力?”
我:“……”
阿左与阿右最终如何去睡觉去哪睡觉有没有一起睡我就不得而知了。
总而言之,此时此刻我只想换掉这身粘腻着血水与疲惫的衣裳舒舒服服睡上一觉,其余的,醒来再谈。
玉龙山庄的公主居所相当安静,绿藤绕墙,月牙雕窗。
我蹲着身子在箱柜里掏了掏,可除了薄纱还是薄纱,一件厚实些的衣裳都没有。想来,避暑山庄自是夏日炎热才来,宫里给备着的自然也不会是棉袄冬衣。
翻箱倒柜的搜罗了半晌,总算在底里处摸着件手感舒适的,用劲一抽,却抽出了一抹稚嫩的粉。
少女的宫女服,眼熟到不能再熟悉的样式。
我呆住。慢慢摊开了这条略带褶皱的裙裳。
一瞬间,仿佛看到了记忆力另外一个娇小的自己,嘻嘻哈哈的抢过手中的裙子,乐滋滋的换上,一面换一面使唤着身旁的小宫女道:“采蜜,我的好妹妹,你便把它借我穿嘛,别这么小气呀……”
“公主殿下,这如何使得……若被人发觉,奴婢可是要受责罚的……”
“你穿上我的衣裳躺床上睡大觉,谁发现的了?”小小的我换好了衣服梳好了宫女发饰,爬上了窗台,朝那小宫女挥了挥手,爽朗的笑了笑,“我就出庄玩一会儿,傍晚便会赶回来,反正你学我的声音那么像,没在怕好吗!别委屈啦,我走啦!”
——第三更——
画面微微糊了糊,我隐约拿起丝帕蒙住被蜜蜂叮的红肿的脸,接着却无法往下想,我上前推开窗,窗外一片景致熟悉入眼,那抹粉色的身影在石廊上活蹦乱跳的模样再度映入脑海。
这下一来睡意全无,我索性翻过窗,试着顺着足迹能寻回多少属于公主的过去。
小襄仪虽说换上了宫女服饰,毕竟只为掩人耳目,若想大摇大摆走出去是不大靠谱的,这宫里上上下下谁人不识骄纵蛮横的襄仪公主?故,那时我七拐八弯的找到了全庄最矮的墙,攀着大树直接翻了出去。
此刻我抬着头望着比记忆里高出一倍的围墙,默默泣血——喂,老天爷您莫不是在打趣我来着。
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整到高墙的另一头,一览这眼前一片松影迭嶂,纵然令人心旷神怡,但……
我抬了抬头。极目望着山林重重。
小妹妹,你莫非是打算翻过这座山去游逛市集?还是说其实你只是溜出来爬山健身的?
我踌躇着现下是要再翻回去还是绕回头走正门,一个转眼却看到了儿时倔强的神情,固执而又落寞的提着裙摆望丛林中走,丝毫不肯认输的摸样。
明知是记忆呈现出的幻影,我却好像被触到哪块柔软的地方,百感交集的叹了叹,双腿不听使唤的跟着不懂事的往昔往前,向上。
就这般不知攀爬了多久,她总算停下脚步,怔怔眺望远方天际,似有清风飘入她的眼,晶晶亮亮的散发着奇样的光华。我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除了一片昏灰的天际与湿冷的山林,却是什么也瞧不着。
我不觉惑然,当时究竟在望些什么呢?
然后我听到了小小的公主开口叹了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恍然间,我明白了。
少女的公主费了那么大的劲,只为能静心的看一次日落。
殊不知这样娇小的小姑娘,良辰美景未至,为何会对着绝美之景吟出这样一句迟暮者的无奈呢?
是因为她预知了未来的自己要经历这样多的残忍与背叛,危机与暗杀,才双十年华,就要开始凋谢与寂亡了么?
我不得而知。
我想我真的不该四处乱跑,不如回头睡一觉来得实在。
我回过身,正待下山,却望见了东方墨蓝的天际矗起一道细细的金线,红得透亮,而后慢慢冲破云霞,刹那间火球升起,五彩纷披,灿若锦绣。
这一瞬,层层的峰峦间染上了瑰色,竟与多年以前的小襄仪所处所见不谋而合的重叠在一起。
只是……当年一眺日落西,而今一览东方红。
耳边仿似想起一句话:“殿下总以险恶度人,却不知此心常看得圆满,天下自无缺陷之世界,此心常放得宽平,天下自无险侧之人心。”
直至周围光亮起来,我才发现自己此刻所置身的是一片枫林,满眼枫红绽放的一塌糊涂,心底底滋生出一种奇异的情绪,红色的色彩仿佛产生了某种温度,燃得连空气都暖和起来。
恰有山风拂过,吹得枫树沙沙作响,吹得心里纷纷偏乱,我顿了顿足,朝着最高的那棵树一步步行去。
事实证明,当感情酝酿正浓时,智商一定淡若无物。
所以在我一脚踩空,浑身先是一轻,再是重重的往地底下的大坑跌去时,我再度忆起了一句话——在同一个地方跌倒过两次的,活着是一种奇迹。
我拍了拍屁股环顾着堆满树叶的大坑,未见何尖锐的竹尖,这陷阱并非用来捕捉飞虫走兽,但如此高度也不见能够借助攀爬之物,若无人发觉饿死在荒山上的可能性还是不小的。
我试着喊了两声阿左阿右……果然没人。我还抱着他们尤为忠心护主宁愿过劳死也要偷偷跟着我的侥幸呢……看来当真跑去睡了啊……
我叹了叹,今时尚且如此,遑论当年。
还那么小的襄仪除了一个劲的哭喊唤人救命,傻乎乎的用小手挠着石壁还摔得屁滚尿流,别无他计可施。
更糟糕的是,眼见太阳落山,天色漆黑,山林晚间更为清冷,我也只能蹲坐着抱紧双膝,一边发抖打颤一边抬眼看着满天星辰,哭哭停停哭哭。
直到听到一个男孩的声音:“谁在下面哭?”
我仿若听到天籁一般打了个激灵,带着哭腔道:“我,我在下面!”
一个脑袋从上头冒了出来,却因月光微弱看不清样子,“你是谁?”
“我是……”那时警惕的想,若是贼人如何是好,遂道:“我乃……宫中宫女……不小心跌下至此……你,你可能救我?”
那男孩喔了一声,道:“可以啊。”
我喊:“那你快跳下来啊!”
男孩:“……我手上并无绳索,你等我下山去取……”
我急问:“你下山再上山最快需得多久?”
“两个时辰。”
这么久让我一个人呆着?若有路过的老虎狮子将我吃了怎么办?我慌了:“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你,你得留下。”留下如果有野兽或许先把你吃饱了就不用吃我了。我如是想。
男孩无奈道:“我的轻功不足以跳下去救你上来啊小妹妹。”
“可,可我一个人,会害怕,会冷,会困,这么冷这么困,如若我睡着了,就醒不来了。你,你留下来看着我,陪我说说话,待天亮了,太阳出来了,我暖和了,你再去找绳子,好不好?”
一件厚棉袄盖在了我的脸上。
男孩道:“穿上吧。你分明就是不敢一个人,借口还真多。”
言下是同意了。
我喜滋滋的穿上袄子,这才暖和了不少。抬头往上望去,那个男孩似乎坐在坑边,露出一点点衣角,许久没有动静,也不知在做什么。
我想了想,道:“诶你,你这么晚,为何会在山上?”
他道:“诶什么诶,没有礼貌的小姑娘。”
我:“可你又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道:“叫名字也没大没小,小妹妹,喊我一声大哥哥便是。”
这分明是在占人便宜。我不示弱地道:“凭什么?没准你比我还小呢。”
他哈哈笑道:“我十七了,你呢。”
我哼了一声。
他见我没反应,又探出黑黑乎乎的脑袋,道:“没话说了吧?还不喊声大哥哥?”
“我不喊。”我很有骨气仰头,“我可不是随处认哥哥的女孩子。”
“那我不救你了喔。”
“……就不喊。”
“那我走了。”
“……”
……
“大哥哥大哥哥大哥哥!”
而后是爽朗的笑声,“真是个淘气的小姑娘。”
我再哼了一声,不安分的在坑里转来转去,却又听他道:“你,老实呆着,不然累了就真的要睡着了。”
我嘟着嘴,心道真不公平,凭什么他的角度看的我一清二楚。再一思量,我还蒙着纱呢,他也瞧不见我长什么模样,又不禁得意起来。
夜正长,我坐着无聊,道:“大哥哥,你给我讲故事吧。”
或许是听我喊的很顺耳,他语气大好道:“好啊。”
我乖乖仰头。
“从前,有一个小女孩,爬山跌到一个陷阱里。”
我:“……”
他:“……”
我咬牙道:“……然后呢?”
“没然后了。”他道:“因为她再也没有爬出来了。”
我:“……”
————————————第四更————————————
我气的直跺脚,正欲开骂,脑袋却被什么热乎乎的东西砸中,伸手摸下来,竟是块烙饼,还略有些烫人,头顶上方传来声音:“生火替你把烙饼烤热,吃便不惧冷了,不冷不饿倒不妨一歇。”
我咽了咽口水,先前一路顾着害怕倒不觉得饿,此刻见着吃的方感到饥肠辘辘,便也顾不上思虑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会不会是陷阱了,不稍片刻一块大饼就纳入腹中,股股暖流亦随之涌上心头。
我乖乖的平躺在树叶堆积的铺盖之上,不由猜测这上边的大哥哥是何许人,虽说他特爱吓唬人,但总算会偶尔有一搭没一搭的与我对上几句,让我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呆着,不安与恐惧何时溜走都浑然未觉,这般看来,应当是个心肠不错之人。
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待我醒来的时候天上星辰圆月早已不再,眼睛里接收不到一丝光亮,几番睁眼闭眼毫无差别,我几乎以为是自己瞎了。
我喊了几声:“大哥哥!”
悄无声息。
我吓得站起身,高声喊道:“大哥哥!你在吗?”
依旧死寂一般,四周静的仿佛没有一丝活物。
他走了。
恐惧顺着黑暗蔓遍全身。
他居然趁着我睡着的时候走了?
我下意识用手背一遍遍擦拭着滑出的眼泪,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黑暗无止境的吞噬,哭泣如何止得住?无穷的委屈汹涌而来,终于我蹲下身,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哭了许久,许久,直到哭得头昏脑胀之际,耳边传来哗啦啦的声音。
我应声抬起头,却让强烈的光刺的双睫生生闭了回去。
原来不知不觉我竟哭到了天亮。
待慢慢适应,再度睁开眼,我看到了无数枫叶辗转在光芒之中,犹若红蝶飞舞般翩翩落下。
随之,一道身影穿透了光亮自洞口纵身跃下,湛蓝的布袍飘荡在半空为无数光华萦绕,那风情当真是瑰丽的不可方物。逆着光虽看不清来人的样貌,可我知道,是他。
一时间,我心如擂鼓,眼里眸中尽是被迷惑住的纷乱,任由一片片枫叶落在发髻间,肩旁,心尖尖上。
那时候我私心里想,倘若时间能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该有多好。
可……现如今眼见记忆生生卡在这儿,叫我情何以堪。
命运再不堪也得让我回想起这么多年来那磨人心扉的大哥哥生的是什么模样吧。
我靠着石璧叹了叹。
天亮了宫里来接我的人却不见我的人影,只怕当下康王那边的刺客又该蠢蠢欲动了吧。若是现在生火制造出烟让人发觉我的踪迹,第一个找到我的人,是敌是友呢?
不能冒这个险,这个赌注太大了。
可仅凭我一人之力,又如何逃离这个山洞呢?
我心烦意乱的跺了跺脚,为何其他事都能考虑周全,却回回因为什么大哥哥什么回忆自乱阵脚自己让自己陷入危机里呢?
我无助的仰着头,看着上方朗朗晴空,忽然很想问问天,为何这样风和日丽的时节,心底会涌出层层悲凉?为何让我忘却年少时曾经深深爱过的人?为何让我后来紧紧依赖的人忘却了我?为何回到了家却感受不到一点亲情的温暖?为何连最后一丝丝的友谊与信任都要摧毁?为何在经历了这么多事后,我还得不到片刻的安宁?为何总要逼我到这般境地,还让我想不到找不到可以依靠的人?
我拽着胸口,低下头,只觉得满肚子委屈没有地方可以吐没有地方能够倾诉,我真的很想很想问问老天爷,可不可以,赐一个人来救我,不论是谁,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老者还是孩童,不论是谁都好,哪怕只有一个,一个可以真诚待我,可以为我的难过而难过,为我的喜悦而喜悦,至少让我不要觉得这个世上唯有我孤身一人。假若真有这样一个真心爱我的人,哪怕半年后毒发身亡,我亦无怨无悔。
我这般想着的同时,又一次听到了树叶哗哗的声音。
与记忆力一样的声音。
然而我怔怔的看着跟前一片片红枫落地,却没有抬头的勇气。
我害怕只是一阵风刮下来的树叶,我害怕这些只是一场空欢喜。我等了等,只等了一瞬,却像过了千年万年,直到听到了那一声嘶哑而低沉的呼唤:“公主。”
熟悉到令人醉心。
我不可置信的抬头,仰头,等着早已模糊了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清晰到可以看清眼前这个人的容貌,清晰到……看清了十三岁那年,同样是这个洞内,同样的这个人。
这个,拥有着一瞥即可醉人的眼睛,风雅到极处的男人。
这个,趁着我睡着的时候连夜赶下山取绳子赶回来救我的男人。
这个,替我擦干眼泪后像变戏法一般把糖塞进我嘴里取笑我是胆小鬼的男人。
这个,与我许下厮守一生的诺言却让我在枫树下等了整整一夜却等不到的男人。
这个,让我足足思念了五个春秋却再度出现扰乱我人生的男人。
这个,让我费尽心思用尽计谋抢来却一次次冷淡我令我流泪的男人。
往昔如潮水般涌之不尽,他用宽厚的手掌拂过我的脸,像是吓坏一般,又像是怕吓坏了我,有些不知所措的问:“为什么哭?哪里摔伤了么?哪里疼?”
雨湿轻尘,红枫纷落之时,似只有我与宋朗生在天地之间,云端之上。
眼泪好像怎么流也流不尽,心跳似乎越跳越强烈,我几番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该说什么呢?
该说,你是否知道我才是当年的小妹妹,采蜜只是我派去知会你我会迟到的丫鬟?
该说,你是否知道我有多害怕多无助,这么久来你跑哪儿去了?
还是该说,你是否知道我再一次,再一次的沦陷,再一次想抛弃所有就这般与你天荒地老?
然后我感受到他颤着双臂紧紧的把我的脑袋裹在他的怀中,轻轻地道:“还好,还好你没事。”
我不自觉的环住他的腰,缓缓地开口:“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疑惑的捧起我的脸,摸着我的头发,“为何突然对我道歉?”
眼泪再度涌了上来,我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唯恐这只是南柯一梦,有一种冲动不能自己。
我踮起脚尖,不再让他去拭我眼角滴落的泪,而是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让他略微弯下腰。
未待他反应过来我要做什么,我毅然的、用尽全身最后一点点气力,吻上了他的唇。
对不起,这么久以来没能认出你,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