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你以为已经死了三五七年的人在一个月圆夜闷声不响的出现在你家门口……
在我自个儿幻想过的几百种宋郎生与采蜜重逢的场景中,此情此景算是最骇人的。
尽管她哭的梨花带雨好不动人,宋郎生依旧直着身子不为所动。
我尴尬的站在一边端详着这从小与我一同长大的小宫女,一时之间仍未能整理出什么所以然来。
就在此时,宋郎生同手同脚的退了两步,脖子不自然扭向我,问:“鬼?”
“……”我怎么就忘了,那段我为了逗驸马开心讲故事的岁月里,他一听就冒冷汗的就是鬼故事。
不等我提醒,但听扑通一声,采蜜晕倒在地。
宋郎生不仅不扶,反倒再退一步,我于心不忍,道:“她有影子啦。”
宋郎生阴测测的盯着她,僵着肩问我:“莫非是僵尸?”
我:“……”
不论如何,采蜜还是被我们抬回府里去。我差柳伯唤周文瑜来问诊,又让侍女替她盖好被褥,这期间宋郎生怔怔的坐在客屋里盯着采蜜,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拉了把椅子坐他身旁,支着下巴问他:“她当年……不是被你埋了?”
宋郎生沉思了一会儿,慢慢道:“故我在想,是否坑挖的太浅了……”
言下之意是遗憾没能挖个深坑怎么就让给她爬出来了是么?
好在周文瑜及时赶到,施了几十针才让采蜜悠悠转醒。
她醒来的第一反应是找她的“大哥哥”,第二反应是泣不成声的和我打招呼。
我呵了一声,她红着眼睛低着头开始述说自己这些年的百转千回。
其实也没怎么复杂,那一年,她亡命天涯的路上不小心从马背上跌下后就失去意识了。
貌似宋郎生的坑确实挖浅了又加上大雨滂沱冲掉了些许埋葬在她身上的泥土,被个路过的好心人给救了。
所以大意上就是说她当年只是假死断了一会儿子气却被宋郎生当真死人活埋了。
长时间的窒息让她半身不遂,足足躺了五年才能下床走动。
接下来两年时间她到处寻觅她的大哥哥,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眼泪汪汪的盯着宋郎生,见我挑眉,她又接着道:“可我始终都找不着,后起我的失踪应会让公主殿下担心,就想先来寻殿下,怎料就见到了大哥哥你。”
我呵呵一笑,努力让笑容不那么像讥笑,“难为你过了七年还能想起本宫会不会担心你。”
采蜜一副茫然无措的看着我们,问宋郎生:“对了大哥哥,何以你会在公主府呢?”
她睁着眼摆出这副浑然不知心上人已经娶他人为妻的神情,害的宋郎生怔怔张了张口,半晌无语。
一瞬间,我从驸马的眼里,瞧见了当年大哥哥宠溺小妹妹的眼神。
那本该是属于我的,现在却用来望另外一个女子。
采蜜见他不答话,又转头看向我说:“公主,他就是我那段时日采蜜常和你提及的大哥哥呀,采蜜每日回到玉龙山庄都会同你说起呢,你是因为采蜜认识的他么?”
到此为止,我啧啧称奇,唯有感叹这丫头的演技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倘若我此前已经与宋郎生相认,她这番话不免会让宋郎生怀疑我是以她身份的名义骗得宋郎生的心,若没相认,那敢情好,我若马后炮说我才是当年的小妹妹,可不摆明着瞎说,若是我,为何和宋郎生私奔之人会是她?别忘了,当年的大哥哥唯一见过小妹妹的容貌,正是她。
她见我们俩都不说话,呆呆的等着,我猜接下来如果告诉她宋郎生是我的驸马她必然会哭着摇头“不可能,怎么会……”然后挣扎许久说“采蜜当年就不该活下来,采蜜这就走”诸如此类的话。
宋郎生到底还是开口了,“我……我已娶了公主为妻。”
采蜜静默须臾,巴眨的眼像是以为自己幻听一般,“不、不可能,怎么会……大哥哥你是不是在骗我……公主,你怎么会……”
我扶了扶额,只见她继续喃喃自语,眼泪啪嗒啪嗒滴个不停,掀开被褥穿好自己的鞋袜道:“采蜜明白了,采蜜来错了地方,不,当年我就该被埋在那黄土里,不该惹公主和驸马爷烦心……采蜜这就走……”
未卜先知的我:“……”
剧情进展到这时,按理说宋郎生是要拦下她,并怀着浓浓的歉意和愧疚之情照顾她。
我必然为之愤怒,三天一小醋两天一大醋,成天想着把采蜜赶走或者说一些“她根本就是假的”这样的话。
继而宋郎生会对这样的我感到痛心疾首,说“她毕竟是因为我才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我只是想好好补偿她,并无非分之想。”
而身为公主身为妻子更身为当年真正的小妹妹的我怎么可能容忍的下夫君维护一个女骗子?几番之下心灰意冷,让宋郎生签好和离书带着采蜜滚出公主府。
果不其然,宋郎生急匆匆的站起身,一把握住采蜜的手, “我岂会就这般让你走了?!”
采蜜不可置信的回转过头,“大哥哥,你……”
宋郎生对她道:“你稍等,马上就好。”
我脚下一软,不是吧,过程全都省略了,驸马这是要直接打包走人的架势么?
待宋郎生返回时手上居然真拎着一袋包袱,路过我跟前时顿了一顿,“对不起。”
我:“……”
他将包袱递给采蜜,郑重其事道:“这些年我在朝中当官,俸禄不薄,可平日里大部分还是上缴给了公主殿下,这些是我攒下的,加起来总归还是有二百两的。”
采蜜与我:“?”
宋郎生艰难的挣扎了一会儿,依依不舍的把手中包袱递给采蜜,道:“给你路上当盘缠吧。”
采蜜:“……”
我:“……”
最毒驸马心。
我头一回觉得驸马毒的如此可爱。
但,只怕采蜜却不这样认为。
她风尘仆仆而来,绝不可能无功而返。可偏生自个儿哭着要走,驸马也不挽留,走也不是不走不不是,最后只能原地站着任由自己的眼泪扑簌簌的落。
这个采蜜已然不是当年那个会举着小拳头肆意的说“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劳”的小宫女了。
我又悄然朝宋郎生面上瞥了瞥,虽说他一向毒舌刻薄,然而今夜之举措实不像是对一个千里寻来的昔日恋人的所为。
我心中数种滋味陈杂,只道:“夜已深,采蜜身子骨还弱着呢,让她上哪儿去?先让她好好在这儿歇着吧。”
宋郎生没说什么,甚至没多看采蜜一眼,就跨门而出了。
屋里就剩我和采蜜二人。
忽然间,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是痛斥她当年冒充我的名义私奔,还是质问她种种居心叵测?
自打我恢复小妹妹的记忆后,每回想起采蜜,只当是她当年在替我传话时迷恋上了驸马的天人之姿,坠入爱河,故不念及我们主仆情谊,才鹊巢鸠占,意外身亡的。
可现下看来,事情绝不这样简单。
从马背上摔到半死不活之人还被埋于土中,此时此刻能好端端的杵在这儿,若我会信她所谓的“被好心路人所救”,这监国再当下去只怕要亡国。
采蜜依旧在哭。
我双手横抱于胸前,靠在窗边看她哭,直到她不好意思继续哭的时候,我才开口道:“若现在问你,当年究竟发生何事,今夜你为何而来,你会如实相告么?”
采蜜神情中浮起一抹惑色,“当年大哥哥约采蜜在枫树下等他,他问我要否随他走,我心系于他,自然相随,谁知途遇杀手遭遇不测……事情便是如此,何谓发生何事,何谓为何而来?”
我叹了叹,想来她怕一言有失而露出破绽,誓要将这出烂戏演到底。
她又像在琢磨我的话,道:“公主是问大哥哥为何要离开京城么?这,采蜜并不知晓。”
她是在暗示我,若我要追究她私自逃宫之罪,她就会揭穿宋郎生谋逆案的身份么?
“这样啊。”我的笑停在唇边,“那——”
她抿了抿唇,眼眸闪过一丝警惕。
“早点休息,”我抬手在耳边,给了她一个温柔无比的笑,“晚安采蜜。”
出了后花园,我止步在栅栏边,远远看着客楼小屋的灯熄灭,轻唤道:“阿左,阿右。”
两个影卫适时从阴影处窜出,齐齐单膝跪下:“公主。”
“你们方才在屋顶都听到我们的谈话了么?”
阿左阿右点头。
我淡淡道:“她右手虎口处有厚茧,应是练了剑,十之八九是当年救她之人所教,她此番前来,必有所图。阿右,你回明鉴司告诉陶渊,就说是我的意思,查一查采蜜这个人。”
阿右说完领命二字后嗖的一声就不见了。
阿左举拳问我:“公主,我呢?”
“没你什么事啊。”
阿左:“……那公主叫我出来是为哪般?”
我食指在下巴下敲了敲,“查岗?”
阿左:“……”
夜深人静时我总会抱怨父皇为何要把公主府建的这么绕。
当我找到宋郎生的时候,他正坐在水榭的一方小亭中。石桌油灯明明灭灭,晕得他侧颜红光闪闪,煞是好看。
我就着他对面坐下,双臂枕着脸颊看他,宋郎生微微偏头,也托腮和我静静对视,我被他的样子逗笑了,“干嘛这样看我?”
他平平道:“瞧公主有没有吃醋。”
我嘁了一声,“我为何要吃醋,你就差没直接撵人走了。”
他忽然勾起唇角,却没反驳。这个笑,徒然令我有些恍惚。我脱口而出,问:“驸马,你为什么要试探采蜜?”
他一怔,“什么试探?”
我斟酌了一下,“连周文瑜都说,她脾肺严重受损,只怕这一辈子都得靠药物撑着,还因你躺了五年,你转头就拿着二百两打发她走,说实话,我除了你在试探她以外想不到其他理由。”
宋郎生揉了揉额角,“瞒不过你。”
我坐直身子听他说。
“她方才若真心想走,早就走了……可她却一直在哭……”宋郎生叹了叹,“阿棠,我想,她是想留下来把我从你这儿,抢回去的。”
我一时间有些迷糊。虽然从我的角度是能够一眼瞧出采蜜的居心……但那是因为我才是真正的小妹妹呀,可宋郎生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能在恩怨情仇迎面袭来的时候那么清晰明了的看穿本质——
找了个大理寺卿做夫君果真毫不浪漫。
“她不是你过往心心念念的未过门的妻子么?那时你说什么也不肯娶我,不正是因为她么?”我问,“她回来了,难道你一点儿也没有动心?”
宋郎生看着我,似笑非笑,“过去的人,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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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没由来的一堵,“何谓没有意义?”
宋郎生别过头,“我不愿再谈及此事。”
我不清楚自己怎么想,一句话从嘴里飘出:“只因不愿与今后牵扯,就极力撇清过去,驸马,我从不知你是如此无情之人……”
“我只是,”他截住我的话头,眉心微皱,片刻后才说,“我只是有些害怕,又要有什么人什么事让我们分开。”
这话猝不及防的触到我心尖上柔软的地方。
我总把自己联想成苦苦守候的采蜜,故而会对宋郎生的举动如此愤慨,却罔顾着他一心向我的心意。
哪怕辜负小妹妹令他愧疚令他痛楚,也不愿他的公主再受伤害。
他如此待我,我岂可再有所隐瞒?
我一把拉起他往回走,他一头雾水的跟着,直到了书房门前方停了下来。
我盯着他的眼,“你就在这儿等着,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我踏进书房,在书堆里翻找那本之前被我收起来的棠心簿,那本属于我的日记上清楚载着我与大哥哥的那段时光,驸马看了必会知悉一切,我们之间亦不会再有阻碍。
可就在我找到棠心簿之际,无意间瞥见一道明黄色的信封,这信封的样子我认得,素来父皇有要事,皆会命掌事公公亲自走一趟送来信纸告之。
奇的是那信纸上的红火漆完好无损,从未有人将其拆封。
我心念一转,顺手拆开抽出那道信纸。
然后在打开的时候呆住了。
信上父皇狠狠的叱责我,说我不安分呆在玉龙山庄避暑与宫女胡闹已被他知晓,回来必要好好惩戒我一番,但错有错着,他因派人追查那名书生的底细,发现了他爹正参与一桩谋逆案。信的尾声父皇让我好好留心,必要时要利用那名书生,勿要走漏风声。
我不可置信的捏着信,直待几番确认了落款与日期。
正是我刚认识大哥哥不久时,父皇写给我的亲笔信。
所谓与宫女胡闹,说的是我以采蜜的身份溜出山庄在民间逗留之事。
而信中几番提到的书生,恰是当时的大哥哥宋郎生无疑。
我闭起眼努力回想。
这封信……应是当年我溜出玉龙山庄,让采蜜乔装成我时,掌事公公送来的。
奇就奇在,何以采蜜由始至终都没与我提过这桩?照理说,父皇送来的信,她没理由藏着掖着。
“为何如此神神秘秘?”
宋郎生的声音忽然从身后飘来,我悚然转身。
“不是让你在外边等着么?”
他无语,“起风了很冷好吗?”
我心怦怦直跳。
头一次害怕被宋郎生察觉到我就是当年的小妹妹。
倘若那封信不假,倘若当年真是因我的关系才顺藤摸瓜查出那宗谋逆案……
不,这还不算最糟的……宋郎生若是瞧见这封信,会否更误以为我是为了助父皇查案才故意假冒宫女接近他……那——
“你不是说有东西给我瞧……”宋郎生低头四顾,“什么东西?”
我手心全是汗,下意识的把信纸背在身后,藏入袖口之中,然后顺手从书堆里拣起一本书给他,“这个……我是想起一本好书就想推荐给你看看……”
宋郎生端详着那本书的书封,一字一句道:“绣、榻、野、史?”
“……”
宋郎生的脸刷的就红了,“公主是在暗示……你想……那个么?”
我哭丧着脸勉强点了个头。
“虽、虽然我也……但太医说公主还需好好调养数日……公主你别急……我们……”宋郎生的脸越来越红,“我们,来日方长。”
是夜,驸马翻来覆去久久才安静下来,而我回想着那封信的一字一句,犹如根根小刺,难除难安。
日上三竿。
我是让阿右从房梁上跳下来的动静给整醒的,醒来的时候驸马已去早朝,阿右持着一卷密卷递至我跟前,“公主,此乃采蜜卷宗。”
我将其展开,只听阿右道:“原来此前陛下也一度命人查访采蜜的下落,只可惜她这些年一直下落不明,明鉴司所留存的,皆是她失踪前的痕迹。”
我扫遍了上头所录采蜜的出身经历,并无不寻常之处,只是在最末尾处提及采蜜失踪那夜疑似被一名男子带走,明鉴司的影卫追上时除了一堆已经死去的杀手,再无其他可疑人。
而遗留下的物什,有刀剑,还有一个锦囊,锦囊里所盛,是半袋味道特别的碎肉干。
“碎肉干?”我不明就里,问阿右,“锦囊你带出来了么?”
阿右从兜里掏出锦囊,锦囊底色为藕,金丝绣枝,绿丝绣叶,我一眼认出,“这是我的锦囊,我记得当年我不小心把它弄丢了……”
我将锦囊翻了过来,囊底破了一个小口,里边空空如也,阿右道:“碎肉干已发霉生虫,不过……”
“不过……”我接道,“依卷宗所录,那半袋碎肉干散发着淡淡的梅花香……”
阿右点了点头。
“阿右。”我道:“京城所有训狗之所你都走上一遍……若再无线索,去明鉴司调出所有杀手组织的案卷逐一比对,尤其留心栽过梅花的……”
阿右犹疑道:“时隔多年,恐怕……”
“狗喜欢嗅熟悉的事物,人也一样。”
阿右了然点头后凭空消失。
我穿好衣袜,在屋内来回踱了几轮,想起那封信就召唤阿左下来,把信递给他看,“这信封,若然是在上了火漆的状况下,有没有可能已经被人拆开阅过了?”
阿左思虑了一瞬,自腰间抽出一枚刀片,小心翼翼的划开信纸,掀开里头,肯定地道:“信已被动过,再原封不动的粘上,从外看,火漆未开,像是未曾碰过的样子。”
果然。
我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你轻功好,现下就去跟着采蜜,若有异处,回来禀报。”
阿左飞一般遁后我直接去了趟刑部。
刑部侍郎因康王一案被撤职查办,何尚书早已忙的焦头烂额,见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更是一脸惆怅,好在我没出甚难题,只让他把近些年几桩大案的卷宗调出来,他恭恭敬敬请人搬出几箱后就留我一人在室,我直接翻出那年谋逆案,一览而尽。
那是一宗险些成功的谋逆案。
前禁卫军同龄秦松、左右大将军路宁,趁父皇狩猎期间意欲逼宫篡位。
这群人原本皆为前朝旧臣,当年父皇打江山,亏得这群贪生怕死之徒投靠的投靠、投降的投降,方能顺利的直捣皇城称帝,从而改朝换代。
立朝初期,根基未固,他们手握军权,父皇虽不信任,却也不敢妄动,只得高官厚禄表面重要,后洞悉他们狼子野心,先发制人,将计就计,终将叛党一网打尽。
而宋郎生的爹名为君锦之,一名小小书坊先生,在这宗谋逆案中所充当的角色,顶多就是一提供密谋场所的,至少从表面上看,并未起什么大作用。
让我比较在意的是,这起谋逆案的主使头头秦松年过半百却无子嗣,即便是给他抢到皇位也当不了几年,费这么大劲造反是为哪般?
更让我疑惑的是,这卷宗上记载着君锦之等人在叛逃途中为官兵擒获万箭穿心而死……可宋郎生明明说过,他爹娘是被困在一个疫村染疫而亡的。
他既然承认自己的爹娘是货真价实的叛党,就根本没有撒谎的必要。
那么这其中出入的根源是什么呢?
我多看了一轮案卷,依旧毫无所获,只觉得重重疑点犹如星星般在眼前打着旋。
拆封过的秘信、把秘信藏起来的采蜜、冒充我的身份同宋郎生远走的采蜜、父皇派明鉴司追踪到死去的杀手、还有——盛着半袋碎肉干的我的锦囊。
我闭起眼,重新把所知的碎片梳理了一遍。
当年父皇先是从我这儿查出宋郎生的爹与谋反案有关,故而暗地里秘密查访。
那时的我忙着与宋郎生卿卿我我,出宫在外,与此同时,乔装成公主的采蜜偷看过我的信后原封不动的将信藏起来,未曾与我提及此事。
随后谋逆一案震惊朝野牵连无数,而宋郎生举家连夜逃离京城。
想到此处我倏然睁眼。
是了!
按理说,犯了滔天大罪的在逃要犯,父皇大可调遣举国兵马追杀,而非暗地里请一群无名无姓的杀手连夜暗害……
再者,若当年派去追杀宋郎生一家的杀手是父皇的人,他根本没有必要动用明鉴司的力量去追查。
那么,当年真正想要置宋郎生一家于死地的,另有其人。
那个人,正是悄然看过父皇秘信之人。
锦囊里的碎肉干是用来吸引猎犬,采蜜携同宋郎生一路逃走,实为引路——为想要追杀他的人引路。
结果埋伏的杀手六亲不认,连采蜜也想一齐杀掉,必是利用干净,弃子灭口。
奈何宋郎生武功高强,终究得以逃脱,他心系父母便匆匆葬了采蜜,谁料她大难不死——没准一开始就是诈死,只待那人救起她,并医治好她。
因此可以确认的一点是,采蜜的出现绝非偶然,是当年那个人,觉得时机成熟,又要有所图谋了么。
而他们的目标,究竟是我还是宋郎生?
抑或……皆有?
出了刑部,我一路漫无目的的瞎转悠,看着街道上的贩夫走卒来来去去,不知怎地就逛到大理寺前。
正犹豫着要否拉驸马吃个茶点,就瞧见他从大门快步而出。方迈出几步,有人自侧边走上前去,那人拎着檀木食盒,颇有些噤若寒蝉,却不是采蜜是谁?
宋郎生见采蜜出现,神情上也是愣了下,估计是问了句你怎么在这儿,采蜜登时耷下脑袋,小声的应答些什么,说着打开手中食盒,小心翼翼的举在他跟前。
此时我已走近,一眼便瞧见了食盒中的栗子糕——小妹妹最喜欢给大哥哥做的糕点。
那会儿的小襄仪十指不沾阳春水,却为了大哥哥,让小宫女手把手教自己做,口感尚不佳,但每往大哥哥那儿送去时,怀着的自是满心欢欣。
那时的她,还不知大哥哥一家的灾难皆会因自己而起,喜欢的纯粹而无虑,如今想起,倒是感慨万分了。
我不知宋郎生是不是也想到了那段岁月,他出神的望着那盒栗子糕,待余光与我的视线相触,他下意识的退后一步,“拿回去吧。”
他往我这儿走来,牵起我的手,对采蜜道:“我与公主还有约。”
采蜜摆出一脸快要哭的表情。
我委实不知派她来的人想要做些什么,拆散我们?但是装可怜这一套怎么可能会对宋郎生奏效。
也好,人近在眼前,总能探个究竟罢。
我笑问:“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
“路过是吧?”我替她回答了,“我和驸马要去隔壁的酒楼吃大骨汤炖羊肉,要不要一起?”
采蜜呆住,宋郎生也呆住,“她……一起?”
“为何不?”我理所当然的挑眉,“采蜜远道而来,自当盛情款待才好,来,采蜜,走吧走吧,别墨迹啦。”
所谓的大骨汤炖羊肉,是月扬酒楼新上的菜式。
那段在国子监的时日常听陆陵君那只大吃货的谈及,不过可惜后来他乱刺杀搞得坐牢充军一口汤都没尝到。
我们仨找了桌不起眼的位置,要了四碟小菜一盏热茶后就等大骨汤送上,我趴在桌上玩着木筷,恍然走神间,忽听到有人道:“和风姑娘?”
我茫然转眸,逆着光望见一位娇艳秀丽的红衫女孩,正一手持箸一手叉腰的瞪着我,重复问了一遍,“和风姑娘?”
这个世上会叫我和风的,除了陈家村的村民、煦方、也就剩这个姑娘了。
没有错。
就是那个曾被我骗到树林绑架的那位、那个手拉手躲刺客跳崖聂然先救的那位,那个让我一度嫉妒发疯想要自暴自弃的那位——赵首辅千金叫赵什么来着。
我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想起她的名字,忙站起身道:“嫣然?”
赵嫣然吓一大跳,“我和你很熟吗?你这么亲热叫我作甚?”
“冒昧冒昧……”我摆了摆手,又拱了拱手,“好巧好巧。”
这时大骨汤很不识相的端了上来,锅大的骇人,赵嫣然一瞅眼睛就亮了,“这个原来这么大啊,我一个人点可吃不完……”说罢死死盯着我。
我干笑了两声,“一起一起……”
赵大小姐毫不客套,大大方方的在我身旁坐下,自然而然的从桌上拿起旁边宋郎生的碗,夹了一块特大的羊排到自己碗里,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宋郎生:“……”
我默默端起茶盏,瞅着嫣然这架势,内心暗暗盘算是不是要再上几碗米饭才管饱,只听她嚼着羊肉问我:“我听然哥哥说,你最近当上公主啦。”
“噗”。一口好茶浪费了。
我咳道:“一直都是,一直都是……”
她翘着小嘴,“那你怎么不早说呢?早说了,当时也不用弄成那样啊……”
我,“一时忘了,对不住啊啦……”
“废话!看你背上插着根箭哗啦一声就被冲走了,本小姐连连做了好几夜噩梦好不好?”赵嫣然气呼呼的白了我一眼,“那你那个……后背的伤还好么?有没有留下拉下病根什么的?”
我心头一暖。
那个时候的和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日会被赵嫣然关心的景况吧。
回想这之中的岁月只觉得眨眼间,变得太多了。
宋郎生:“何谓后背插根箭就被冲走了?”
赵嫣然不耐的扭头,“女人聊天男人不要插嘴好不……”然后她在看清他的样貌后声音弱了下来,“你谁啊?”
宋郎生双目微眯:“在下宋郎生。”
我弱弱捧起茶杯,赵嫣然惑问:“谁谁?谁生的?”
“噗”。又浪费了一口好茶。
我继续咳道:“他叫宋郎生,我,”我指了指我自己的鼻子,“我夫君。”
赵嫣然“喔”了一声,“名字读起来那么拗口,以后你自我介绍的时候还是直接说你是驸马好了……”
名字拗口的驸马:“……”
我笑盈盈的撑着下巴看宋郎生难得吃瘪的模样,赵嫣然见我这般,小脑袋往我这儿凑,悄然问:“那你现在有了驸马……是否已把过去的事放下了呢?”
话题转的太快,我一时转不过弯,刚考虑怎么接话,宋郎生不悦的唤小二来添碗,而采蜜忙不迭的双手奉上自己的碗,“大哥哥,先用我的吧。”
岂料我这厢还未发作,赵嫣然倒先不痛快了,她皱着眉瞪着采蜜:“你又谁啊!”
采蜜缩了缩脖子,“我……”
我道:“她以前是我的宫女,后来出宫了,最近难得重逢就一起出来吃顿饭。”
“宫女?”赵嫣然耸着肩呵呵了一声,“区区一介宫女能与公主驸马同桌共食就该感恩戴德了,没人搭理你就乖乖吃饭,乱献什么殷勤啊……”
采蜜愕然,“我、我没有献殷勤……”
“没有?”赵嫣然盛气凌人地道:“没有你嗲声嗲气的喊别人的夫君‘大哥哥’是何居心?人家没碗可以叫小二也可以与自己的妻子共用一个碗,你算哪根葱瞎搀和啊?!”
采蜜无助的捏着筷子看向宋郎生,“采蜜真的没有……”
“还说没有?”赵嫣然举着筷子指着她的眼睛,“你不是公主的宫女嘛,有外人欺负你你转头看公主的夫婿做什么?还有,不要总是用那副可怜兮兮的眼神瞧人,说两句就掉眼泪的不是先天不足就是居心叵测,不信你往周围瞧一圈还有谁没事像你这副德行的?”
采蜜咬着下唇,像是极力忍耐的样子,“采蜜绝无此意,请姑娘不要妄自猜测……”
赵嫣然笑着歪了个头,“你要真觉得委屈大可立张字据,写明从今往后自己的人生若与宋郎生有任何瓜葛就自愿赴死,我回头请我爹当朝首辅做个见证,有白纸黑字在我也无话可说啊。”
采蜜正待张口,赵嫣然悠悠然道:“否则接下来你说的所有话都不足为信。”
采蜜听到这儿早已眼眶尽湿,“既然这里不欢迎采蜜,采蜜走就是了……”
赵嫣然哈哈两声,旋即面无表情的摊手,“讲的好像有人会留你似的。”
下一刻,采蜜哭着跑了。
留下我和宋郎生目瞪口呆的看着赵嫣然。
“我平生最憎恨的就是这种装无辜的心机鬼了。”赵嫣然撇了撇嘴,“怎么?”
“没事没事……”我讪讪给她夹了肉,“吃饭吃饭……”
一顿饭匆匆吃罢,宋郎生没说几句话就回大理寺去了。
我与赵嫣然一道沿街漫步,她见我若有所思,遂问:“你怎么都不说话?”
我逗她,“没,就是看你方才那般对采蜜,想起当时你对我,真的算很好了。”
赵嫣然斜眼,“明明是你把我五花大绑堵住我的嘴不让我说话的好不好?”
我歉然而笑,“是啦。”
“再说,那时候理亏的是我啊。”
我不解,“什么?”
她没答我,我转眸看她,她长睫落寞垂下,“没什么啦,反正……你现在也有了喜欢的人,挺好的。”
我不知怎么,有些心疼她,缓缓开口道:“其实……我早就放下了。”
赵嫣然茫然回望我,“什么?”
我微笑道:“你方才问我的啊……过去的事。”
赵嫣然的目光变得深沉,她看着我的眼睛,道:“真要放下了,哪还记得我刚才问过这个问题啊。”
我一呆,她问:“疑问没有解开,心结又从何而解呢?”
我不知从何作答。
“如果你现在孤零零的过得很凄惨,我或许会透露给你听……”赵嫣然俏皮的吐了吐舌头,“可你都当上公主了,我打死也不会说的……”
我挪开眼,转移话题道:“什么叫当上公主啊,本公主一出生就是公主好不好……”
她也笑了,学着我的语气,“一点也不像好不好!”
我不敢去揣测她话里的深意,更没去追问她当时煦方一夜间变回聂然的原因,只是隐隐约约预感,那些真相饱藏着太多我无法承担的东西。
我俩就这样闲聊到了赵府,临别前,赵嫣然绕着小辫子同我说,“你怎么比比那个时候还瘦,要学我多吃肉。”
我心上暖流涌动,忍不住问:“赵姑娘,你为何要对我这样好?”
“你那时不是救过我……” 赵嫣然柔和的笑笑,“我后来就一直想,要是还能见到你,我也要对你好点,绝不被你瞧扁了。”
我摇摇头,“你比我好,真的。”
赵嫣然闻言脸颊上浮起绯红,不自然的嘁了一声,就一溜烟跑回府邸了。
我刚转身又听她说:“下次再见就不要文绉绉的叫我赵姑娘了!”
这回是真没影了。
我站在原地不胜感叹,这般肆意纯粹的性子,还真真是令人羡慕。
同是情敌,想到采蜜,又不住头疼。
连赵嫣然这样单纯的女孩都能把她给骂跑,采蜜这示弱示的太令人担忧了。
到目前为止,关于她突如其来的出现,还有她背后的那个人,全然没有头绪。
还有那封信……
我伸手入怀,却摸了个空。
信呢?!
我心突地一跳,忙将全身上下都按了个遍。
依旧不见信的踪影。
在刑部审阅案卷时明明还确认过是藏在怀中,这期间岂会毫无察觉呢?
想起那封信的内容,我脑里顿时轰的一声,某种不好的念头从心底慢慢升起。
若是……被宋郎生瞧见,那可真是大事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