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一度怀疑过父皇是不是因为去过少林寺,才能丧心病狂的把自己的书房修葺成一栋藏经阁。
我想表达的是——在父皇的书房翻找史籍是一件极为痛苦之事。
最令人伤感的是除了父皇能进来的唯有我与太子弟弟。
所以待他批阅完五叠奏折后,我当机立断的唤他来感同身受。
太子盯着两圈乌眼眶替我搬了两捆卷宗,坐在紫藤虎雕的宽椅上问我:“皇姐,你究竟想知道些什么?”
我席地而坐,一面浏览一面问道:“你是几时得知宋郎生是前朝叛党君锦之之子?”
太子回忆了下,“你们成亲不到一年。”
“从何得知?”
“想不通他这般人物何不通过科举入朝,命人调查一番,从大理寺丞何云那挖出来的。”
“对啊。”我瞧着他,“所以你不觉得奇怪么?”
太子回望着我,“哪里奇了?”
“连你都能想到的事,父皇怎么可能想不到?”
太子欣然,“你是想夸赞本太子青出于蓝?”
“请不要曲解我的本意。”我纠正,“父皇,早知道了,且在我们之前。”
说罢我将手中的卷案递给他,上边载着君锦之与宋郎生的关联之处。
太子看完愣愕,不由抬头,“既如此,父皇怎么可能会让你们成亲的?”
我摇头。
“不对,什么成亲,父皇怎么可能让他活的好好的?莫非父皇觉得驸马是真心待你……”
“……这种可能性连微乎其微都达不到好么……”
“……说来也是。”
我站起来,执起案前黄玉笔,在纸上胡乱画着圈:“我今日去刑部调看当年一案,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当年的秦松为何要谋这个反?即便那时民间仍有许多忠于前朝之人,可秦松是主动降于父皇的,有谁会服从一个卖主求荣的人为皇帝呢?”
太子频频点头,“再者那么一大把年纪还膝下无子,就算被他侥幸得逞还不是得拥立别人……”
我笔下动作一顿,“你刚刚说什么?”
太子见我突然发问,呆了呆,“我说……若得逞不是还得拥立他人为帝……”
千种头绪在心中飞掠翻涌,却被太子弟弟一语惊醒。
我问太子,“前朝惠帝有几个皇子几个皇孙?”
“两个皇子三个皇孙……”太子把玩着案上的翡石雕,眨着眼,“都让父皇给杀了啊。”
“后宫呢?”
“一把火烧干净了,一个活口也没留。”太子有些不忍心的拧眉,“暴君啊……”
“很好,”我斜眼,勾了勾手指,“你去,把前朝的皇族族谱给我找来……”
“……父皇这儿会藏这玩意?”
“通常来说暴君灭门后都会有这种嗜好?”
“……”
前朝拥有皇室血统的王爷有九个。
两个病死,其余六个都死在对抗父皇军队的战场上。
除却一个漏网之鱼——惠帝的胞弟端王,早几年或因功高震主得罪了惠帝被遣到了南方,江山易主后便不知所踪。
太子同我一齐跪坐在几案旁看着族谱,族谱上的人名都被朱墨圈了红圈,不用想,自然是父皇划上去的。
太子道:“这个端王素来具有贤名,当年惠帝若重用他也不至沦为那般田地。可他也被圈了红,人怕是已经死了……”
我指着端王的名字,“你不认为这个红圈不论从粗细还是深浅都与其他的不同么?”
太子凑近细瞧,“像是……事后补上去的。”
我笃定道:“换而言之,这个端王是后来才死的。可立朝来,你有听父皇提过前朝端王之事么?”
“大隐隐于市……“太子摸了摸下巴,“若这端王是秦松他们谋逆案中死去的话,那么当年那些人中究竟哪个才是……”说到一半却停了下来。
太子乍然抬头,与我诧然相视,异口同声道:“君锦之!”
我被这种可能性激的后脊一凉——驸马是前朝皇室?
太子的脸白了白,旋即又反应过来:“不可能,若当真如此,父皇早八百年前就会把宋郎生斩草除根了,又岂容许他当你的驸马?”
说来也是。
君锦之倘若真是端王,父皇就是动用神武大炮将他轰成灰都不足为奇,岂会由他连夜逃走呢?
太子见我一惊一乍,安慰道:“那君锦之八成只是不小心牵涉其中的小人物,我想你是多虑了。皇姐,你和驸马自大婚以来就没消停过,你可知你失踪那会儿他是快患上相思病了,每夜离开大理寺就会走上几条街数灯笼。我于心不忍,便想找人拆了,谁知他气红了脸要来找我理论。哎,姐,他那样的人都能为了破灯笼发脾气,可想而知对你用情有多深。”
头一回听说这样的事,心底有股说不出的滋味蔓延开来,我问说:“你可否知晓我当年挂那么多灯笼是何用意?”
太子连连摇头,“没准是当时你与驸马吵的太凶,你想哄他开心就……”
话未说完,我一抬手,“打住!何谓我与驸马吵的太凶?我们吵架了?”
太子歪着头瞧我,“你们几时不吵架了?”
“不是,你会否弄错了……”我道:“虽然我们起初相处是不大融洽,但后来,就是你找了颗忘魂散威胁宋郎生让他给我服下,这事你可还记得……”
太子点头。
“后来发现了,我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太子再点。
“我漂泊了一段时间遇到了天灾伤了腿又遭人迫害被困陈家村还差点被烧死了你记不记得……”
太子摆出很认真在听我说话的神情,“所以呢?”
我拍案道:“所以我们怎么会吵架?!”
太子茫然呆滞的瞅着我,摊手道:“恕小弟愚钝,我似乎不是很明白这二者的因果关系……”
我登时翻了个白眼:“此前不和是因我不了解他对我的心意、他也不承认对我的情意,但那次他冒死救我后我们已经互诉衷肠了……历经磨难九死一生的相聚难道不是应该恩爱甜蜜难舍难分……”
太子睨了我一眼,“……性格不合?”
我:“……”
“其实,你们刚回来的时候的确柔情蜜意的,连上个早朝都会眉来眼去……”太子慵懒的靠在椅背上,双手放在暖手炉上摩挲,“可后来不知怎地,驸马恢复了对你爱理不理的样子,你也不似从前那样会百般讨好他……”
“为何?”
“我哪知道?”太子想了想,复又叹了叹,“我还记得皇姐你失踪的前几日,父皇独自召见驸马入寝宫,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冲撞了父皇,隐约是想让驸马做什么,驸马抵死不从,彼时天降大雨,父皇一怒之下就命他跪在寝宫外跪到答应为止,于是驸马就撩起袍子二话不说的跪着,足足从未时跪到了申时,直到皇姐你赶进宫,同父皇求情。”
“然后呢?”
“父皇难得不领你的请,你也执拗,转头就陪着驸马一起跪,一起淋雨。”
我被自己的情深意重打动了。
故而我们是因此冰释的么?
“跟着呢?”
“跟着你们又从申时跪到了酉时,酉时跪到戌时,这期间雨居然一直没停……”
“……这期间,请问你在做什么?”
太子理所当然道:“替你们算时辰,还有观察天气。”
“……”果然是我太过位高权重了么。
太子往炉里夹了炭火,“最后父皇到底还是心软,松了口让你们滚回府闭门思过……你喜出望外的扶他,他却甩开你走了,留你一人蹲在雨中痛哭……”
我怔住了。
宋郎生他……抛下了陪伴他淋雨的我,独自离去?
听着太子云淡风轻的叙述,即使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那滋味,也委实难受。
只是何以宋郎生从未提过呢?
再后来太子再说什么朝中政务,我都听不入耳了。
一直到我坐在回府的轿中,耳边还反反复复响着太子的那句“留你一人蹲在雨中痛哭”,越想越觉得心中似乎空缺了一块,不知该如何补全。
“轰隆隆”的雷鸣,转瞬大雨倾注而下,轿夫问我是否还要继续前行,我撩开轿帘见雨势凶猛,恰好旁边有个小亭,就撑着伞先在亭中避过这一阵雨。
亭中无人,我靠坐在长椅上,木讷看这雨幕,仿佛把我带回到另一个雨夜中。
那夜的雨比此刻还大,我紧紧拉着他,“我不知你为何要如此,更不明白我们之间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但既然说过生死与共……”
却听到他在挣开我的手时说的话——
“那些话,从来都是公主说的,我没有。”
只有这段破碎的记忆,再多的,怎么努力回想都想不起来了。
可记不得宋郎生这话的前因后果,却记起听到这句话时候的泉涌悲伤,我闭上眼仰起头,任凭斜雨溅在脸上,滑入衣间。
不知多久,脸上感受不到冰凉,睁开眼发现一只衣袖挡在眼前,替我遮住了袭来的雨点。
清风牵着广袖飘逸,我扭头去看衣袖的主人。
夜色下,那双深沉的眸中倒映出我自己的身影。
“聂然,你怎么会在这?”
他静静的看着我,开口道:“避雨。”
我这才发现他手中无伞,衣衫已落了不少雨,却不见得狼狈。相反我肿着的眼睛应当很煞风景,我避开他的目光,“这种雨应该很快就能停了。”
话音落后,陷入长久的无声之中。
就在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呆坐到雨停时,他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抱歉。”
我不明就里,“抱歉什么?”
“不知你是真正的襄仪公主。”
“哦。”我伸手让雨滴在掌中噼里啪啦的坠落,“我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为何你从不解释?”
我道:“解释不解释有什么分别?”
聂然缓缓道:“你若是假公主,那么驸马或许只是操纵你的人,可若是真的,那么他便是你的夫婿……”
我莫名其妙,“那与聂大人有什么关系?”
聂然垂眸道:“既然公主已有了心上人,当初又何苦……”
“我当时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么?”我有些不耐,转头看他,“聂司业都把整个村的人都请入京了,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情?”
他终于变了脸色,“公主的意思,如果恢复了记忆,那么即使是在陈家村时,你也会离开?”
我的心有些飘忽。
这个如果,卫清衡问过我,宋郎生问过我,如今连聂然也问。
那时候的和风究竟是喜欢煦方多一些还是宋郎生多一些……
“这种问题,与聂司业又有何干系?”我一瞬不瞬的看着他,“这个世上最该问我这个问题的人是煦方,可他已经不在了。他若还在,根本不会问我这样的问题令我两难,哪怕我想离开,他也会……”
他会放手,只要我好。
那个时候的煦方,是这样回答我的。
没有自信没有安全感的和风,总是喜欢问许许多多假设性的问题刁难煦方。
假若你是江湖魔头,假若你是武林盟主,假若你有喜欢的人,假若你儿孙满堂。
后来有一天,他们两个躺在小山坡上看日落,和风忽然问煦方:“如果有一天,我的记忆恢复,想起了有一个非常相爱的人在等我回去,你会如何?”
煦方难得没有如往常一般奚落她,他默了很久才轻轻的说:“我会放手,只要你好。”
可惜那时的和风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相反以为他并不在乎她,她气的一哼,起身就跑,刚跑出几步就听到顶上的云层隆隆滚动的闷雷声,她素来怕闪电,又想起自己站在村落的最高处,忙捂住双耳,一时竟怕的有些不知所措。
闪电划破天空之际,有人用掌心盖住了她的眼睛,拉着她转身入怀。
我不知自己为何会忽然想起这一幕过去。
是因为宋郎生令我乱了心,还是聂然令我动了气。
聂然见我说话说一半,问:“他会如何?”
我没有回答他,眼见天收了雨意,我弹了弹衣袖上的雨水,“我该走了,聂大人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说完正欲踏出小亭,耀眼的蓝光急骤驰过,闪电像利剑般直插而下,巨雷轰然而响!
不待我做出反应,便感到双眼被温热的手心覆上,臂上一紧的力量将我轻轻带入一个怀抱中。
咫尺而立,与遥若天涯的曾经重叠在一起。
四周一时安寂,连大雨滂沱落地的声响也听不清了。
眼睛上的触感如此熟悉,熟悉到让我几乎忘记呼吸。
我愣愣的站着,明知这种想法太过荒唐。
“你……是谁?”
我推开他的手,抬首望他。
“你究竟是谁?”
他的面上依旧风云清浅,眼中却是静水深流,正要张口,身后冰冷冷的响起一个声音:“放开她!”
我回身,望向前方寂冷的长街,那一抹绯红官袍如此耀眼,令人无法逼视。
宋郎生明明撑着伞,浑身却浸了个半透,就这样阴沉沉的站在漫天细雨中,一字一句重复道:“放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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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宋郎生抿着唇,昏暗的天光下,那一动不动的姿态颇有些瘆人。
我急着想要挣开聂然,可他非但不放,握在我臂上的手更紧了紧。我诧异抬头,但见聂然的眼里似乎掠过一丝犹豫和困惑。
这厮平日里冷的和块冰似的,眼下忽然犯什么浑?
我正愁着怎么同宋郎生解释,扭头就瞧见一阵掌风袭来,砰一声落在聂然的肩上,逼的他大退几步,险些撞上亭柱。
一切皆在瞬息之间,待聂然捂肩踉跄站定,宋郎生已稳稳当当的将我搂在怀里,他冷冷看着聂然道:“若敢再对公主无礼,下一回就不止一掌了。”
我瞠目,宋郎生居然,没能收敛怒意?
原以为聂然会说些什么,诸如“下官无意冒犯公主”此类,可他非但不解释,还微微翘唇道:“原来宋大人与江湖中那般争勇好斗的莽夫并无分别。”
是我看岔了么?
聂然那神态……与其说是在行礼,不如说是……挑衅?
他这般举措落入驸马眼中无疑是在火上添油,但宋郎生确实是打人在先,那一掌看去不轻,十有八九会留下瘀痕。若再来几掌,以他的武功,没准能把人打个半残废。要是聂然跑去刑部那儿告驸马一状说大理寺卿知法犯法殴打朝廷命官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我忙蹦到他们中间,拉着宋郎生的手防止他再度冲动,“你怎么动手打人?”
宋郎生面上一青,“我护着你,你倒反过来怪我?”
“聂司业不过是见我快要摔倒扶了我一把,你无故伤人,不怪你还能怪谁?”
宋郎生的脸色骤然转黑,所幸他没有下一步动作,猛一甩袖就这般跨回雨中,大步离开。
我瞥了聂然一眼,见他并无大碍,便反手拾起宋郎生丢在地上的竹叶青伞,迈开步伐追上前去。
斜雨纷纷,宋郎生走的很快,我跑了好一段路方才追上,这才发现明明撑着伞,若在雨中要走的急了,下半身衣裳也必是要湿个透的——便如宋郎生方才出现时的那样。
握着伞柄的手轻轻一晃。
他是来接我的。连官袍都来不及换,见雨势汹汹放不下心,从家里一路跑来寻我。
雨比方才还急,我将手中的伞抬了抬,想替驸马挡一挡雨,宋郎生不理我,跨出雨伞可遮挡的范围,步履飞快的往前走。
我再迎上前去,将伞罩上他的头顶,他索性往右一偏,偏不让我为他撑伞,把我抛在了身后。
这就是宋郎生,不管发生什么事,他留给我的,永远是那骄傲的背影。
莫名的有股酸楚蓦然而来。
我没有再想着替他挡雨,就这样保持着几步之远的距离,漫步在这漫天烟雨中。
到了府邸门前,宋郎生也没有搭理我的意思,只是余光瞥见我,整个人先是一愣,再大步跨到我眼前一把握住我撑伞的手将伞立直,“撑着伞都能淋成这样。”
我闷闷不乐,“你不帮我,伞这么重自然只能架在肩上啊。”
宋郎生脱口而出道:“两人一起公主只会被淋到更多!”
我看着早已被雨水淋得蔫不啦叽的宋郎生,喃喃道:“所以驸马是怕我淋着雨才不与我同行?”
宋郎生瞪了我一眼,“因为公主一直不安于室。”
“我没有。”
他哼了一声道:“方才我若不出声,谁知你们会如何。”
我气恼道:“什么如何不如何,难不成你连我也不相信?”
“我只知公主曾为了那个叫煦方的连性命也不顾,在赵嫣然说起他时,你甚至不敢与她对视……”宋郎生别扭的别过头去:“平日里,你在做甚么我无从得知,找不到人时难免忧心,找到了,却见你在亭中为他人伤心落泪,如此,你可曾顾虑过我的感受?”
“宋郎生,在亭中令我伤心落泪的不是别人。”
他迷惘的看着我。
“是你。”我道:“我想起了那个雨夜里,在父皇寝宫前你对我说的话。”
宋郎生浑身僵了僵,我低下头踩着脚边那摊水道:“还有你把我一个人给抛下时冷冰冰的模样。”
“公主,我……”
我不敢盯他,自顾的踩着水,“从我失忆归来时便曾问过你,何以你明知我会恢复记忆还要瞒我失踪前发生的事呢?那时你说,你怕我会离开你……事实上,当我想起那些瞬间确实心里很是苦痛……”
我叹了叹,“但相较之下,更令我害怕的是,在我因这些记忆而感到困惑不安时,你没能在我身旁陪伴我……”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将我拉进怀里,“对不起。”
他的声音低沉的令人不敢细想,我缓缓道:“接受了道歉,你是否便能将真相都毫无保留的告诉我了?”
搂着我的手颤了一颤,我懵懂抬头,正好望见了他深邃的眼,几经挣扎之下,终究还是垂下睫毛,没有言语。
连无条件原谅的话都说了,他究竟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半点都不愿和我吐露呢?
我越想越是心凉,最后索性一把推开他,道:“若连最根本的信任也做不到,那还有什么在一起的必要!”
说罢气呼呼的跑回寝屋里,摔上房门,熄了灯,整个人埋进榻上的锦被之中,心中计较着哪怕他再以枕头为借口,我也绝不理会。
可静了许久,都不见有人来叩门。
我爬起身,想要推出去瞧个究竟,却从缝隙里窥见宋郎生失落的面容,静静伫在门前,那眼里仿佛承载着什么千钧重的事物。
明明只隔着薄薄一扇门,此刻却宛距千里之遥。
我耷下眼皮,想起了那封丢失的信,想到自己也未见得能尽然坦诚,顿时有些心灰意败。
那夜之后,我有好几日没有同宋郎生说过话。
以往冷战多是我得罪了他,到头来经受不住的总会是我,唯有我主动哄着才算作罢。
这一回我还偏就意气用事了,不论府中还是朝上都视他为空气,他主动同我说话我也不大理会。
这一来二去驸马亦然不悦,便和我斗起了“见者绕道”的气。
这般幼稚之举连我的影卫都看不下去了,阿右倒挂在房梁上问我:“公主就不怕那采蜜借机挑事么?”
我认真端看阿右给我绘制的京城地图,“她若能挑事,那便再好不过。”
同为女人,阿右简直觉得我的想法匪夷所思。
我转着毛笔,“几日来阿左不分昼夜的盯着采蜜,她除了每隔两日去城南药铺买药外,几乎哪儿都没去,药铺我们也查了,药方俱是周文瑜开的,皆无不妥之处。采蜜是摆明着受人指使接近公主府的,可她除了偶尔献殷勤外几乎什么也没做,委实不寻常。按兵不动的敌人最难以对付,与其这般风平浪静,倒不如起些波澜,方能筹谋应对之策。”
阿右同意点头,“然则,属下已查遍方圆百里所有训狗之所,各大杀手组织的案卷也比对过,仍未寻到相关线索;京中所有栽种过梅花之地不是高门府宅便是风雅之所,不似会有人会培育刺客……”
她话未讲完,有人啪嗒一声从窗外跳进来,阿右险些以为是刺客就要出手,见是阿左,整张脸都青了,“你进来前可以敲窗么,公主若是在沐浴更衣当如何是好。”
阿左风尘仆仆而来,气还未喘平:“公主会在书房沐浴更衣?”
趁这两个影卫再度斗起嘴前,我伸手挡在他二人之间,“采蜜跟的如何了?”
阿左道:“照旧,从城南药铺买完药便直接回来,现正熬着药,看不出有何蹊跷。”
阿右一脸嫌弃,“不过是跟踪个弱女子而已,怎就和大战个七八回似的。”
阿左不满道:“她从东周街走到通济街再到儒林巷,这一路人少摊少树少毫无遮蔽之处,我只能远远跟着又不能跟丢,要不下回换你试试。”
我扫了一眼京城地形图,只觉得阿左复述的这路线有些不对劲:“去药铺沿着护城河的弦歌街一路向南就到了,何必要从通济街绕多那么一段路?”
阿左蹙眉迟疑道:“没准是……她对京城的路不大熟悉?”
采蜜生于京城长于京城,岂会有不熟悉路的道理?
阿右麻利起身,“属下这便去查通济街有何异处。”
“不必了。”我执笔在羊皮地图上弦歌街上的某处圈了起来,“该查的是这里。”
阿左阿右同时凑近:“邀月楼?”
我眯了眯眼,“能走的路不会有问题,刻意避行的才有蹊跷。”
弦歌街最醒目的莫过于文人雅士趋之若鹜的邀月楼,从阿右备给我种有梅花的京城府宅图能够看出,邀月楼的大小院落种满红梅。
当巧合重叠时不妨做个假设,假若当年伏击宋郎生的杀手出自邀月楼,那么采蜜舍近求远,极有可能是不愿被人认出。
但照理说同坐一条船,便是认出又有何妨?
阿左阿右各自领命离开后,我挠着头在房里兜来兜去,明知应适时放弃毫无根据的猜测,可一想起那封丢失的信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琢磨着该不该将书房拾掇一番瞧瞧有否遗漏的旁枝末节。
于是这一早上功夫几乎没把地皮儿都给掀起来,遗憾的是依旧徒劳无功。
转眼到了晌午,我亦倒腾乏了,蹲久起身时还闹了一阵眩晕,脑门直磕上了檀木柜,哐当一声将柜顶的东西碰倒在地。
待我站定才瞧清那是一支玉箫。
那玉箫正是我在陈家村时替煦方买的,半年前与聂然在国子监重逢时他将玉箫还给了我。一晃神又是半年,如今手中再捧着这箫,回想到它是我省吃俭用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来的,不由嗟叹万分。
我揉了揉眼。
好在阿右回来的很是时候,她出现时脸上带着某种抑制不住的兴奋,门一关上便道:“公主料事如神,邀月楼果然有猫腻。”
我精神为之一振,“说来听听。”
阿右道:“邀月楼始于五年前,而公主要查的追杀案是在七年前,乍一听似乎并无关联。然,在邀月楼盖成前,那处原本是一间镖局,名为尚威。”
“尚威镖局?”我沉吟须臾,“这名字有点耳熟……是不是好多年前被一夜灭门的那个?”
“正是。”
尚武镖局灭门案当时应是轰动京城的,可那时候我顾着为大哥哥的不辞而别而伤怀……
我幡然醒悟,“尚威镖局是在追杀案发生后惨遭灭门的……可一个死过那么多人的地方有谁会把酒楼开在那儿?”
阿右道:“邀月楼的主人正是当年尚威镖局的唯一幸存者,镖头之女武娉婷。”
武娉婷这名字倒真是如雷贯耳,这几年坊间传闻的京城第一美人,也不知道是谁封的,重点是见过她容貌的人又屈指可数,除了听闻她琴艺超群世间罕有,其余一切皆是谜。
阿右将一包东西递给我,“阿左在潜入邀月楼时发现后院养着两只狗,为了偷狗粮还被狗抓伤了……唔,这是狗粮。”
我拿起来闻了闻,“用梅花花瓣煮的碎肉干?”
“公主说过,狗喜欢嗅熟悉的事物,人也一样。狗未必是同一条,可饲养的习惯不会轻易改变。”
如果当年采蜜手中的碎肉干是武娉婷给的,那么追杀宋郎生与君锦之的,应当就是尚威镖局之人……不,确切的说,是有人指使他们追杀,却在事成后再过河拆桥将其杀人灭口。
这样看来,采蜜不愿被发现行踪的理由就说的通了,武娉婷若是发现她还活着,必会紧追而上,誓要揪出那个背后的操纵者报仇血恨才是。
但我搞不懂的是既然要灭门为何不一并把武娉婷杀了,斩草不除根,这个幕后人的思维委实诡异;还有武娉婷,死里逃生不是应当躲起来再寻出路么?这样大摇大摆的在原地盖了个歌舞楼,连名字也不改的当起了京城第一美人,怎么看怎么像是诱敌来杀自己的?
阿弥陀佛,摸不清的谜太多,再这般下去只怕我的脑壳要炸了。
我长叹一口气,“看来我要亲自去会一会这个武娉婷了。”
阿右道:“每月十六她都会亲自在邀月楼摆台抚琴。”
我大惑不解,“摆台?”
“她会在幕帘之后弹奏一曲,有人能以箫声相和,便有幸能与武娉婷独饮美酒。”阿右沉吟道:“这么多年,赶赴前来的风流名士不可谓不多,不过能和的上曲的却是寥寥无几。”
邀月楼是家歌舞酒坊,说白了就是在寻常酒楼的基础上多了美貌女子歌舞助兴,这样的酒楼在京中大大小小十来家,本也无甚独特之处。
可她先把自己捧上第一美人的位置,再用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方式吸引客人,这个武娉婷原来是个商道奇才——如果不是身负深仇的话。
我又叹了叹,这样的人,哪怕是用公主的权威去压她,也未见得会乖乖顺从,遑论打听当年真相了。
我问阿右,“你会奏箫么?”
阿右窘然摇头。
“阿左呢?”
“……他连喇叭都不会吹。”她抬头望了望天, “公主若要寻擅箫之人,到乐坊不就……”
“来不及,今日便是十六了。再者,京城中会去凑这份热闹的人,只怕早就去过了。”
我低头看着手中玉箫,橙亮的阳光透过窗照耀进来,照的玉箫剔透翠亮,几日前那个晚上聂然与煦方重叠的一幕不知怎地飘到眼前晃了一晃。
我认识的人中,他是唯一一个能把箫吹到极境中的。
然则,莫要说聂然身为国子监司业未必肯去这风月场所抛头露脸,想一想被宋郎生知晓的情形,就觉得有些犯怵。
可现下武娉婷是追查当年真相的唯一突破口,若是错过良机,只怕凶险来临时就措手不及了。
这个热气腾腾的晌午,我独自在书房内天人交战一番后,最终还是揣着玉箫来到了国子监。
来之前我已换上了青衫锦袍,算好了他放课的时间便等在敬一亭边门旁。
故而聂然远远瞧见我时整个人都愣住了,他讶然上下看了看我,“公主?”
我浅笑道:“又不是第一次看我女扮男装,难道还认不出来?”
树荫下,聂然温和的勾了勾唇,凝视着我:“既然公主易装前来,下官便不行大礼了。”
我点了点头,先问:“唔,肩上的伤可好了?上次驸马有所误解,望聂司业见谅。”
聂然道:“本就无甚大碍,驸马心系公主,我并未放在心上。”
我欣然笑道:“那就好,既然聂大人安然无事,抬个手臂吹个箫什么的,应当并非难事吧?”
聂然:“?”
我把背在身后的玉箫伸到他跟前,言简意赅地道:“咳,是这样的,京城第一美人武娉婷你知道的吧?我有事想和她单独说说话,可邀月楼的规矩是要有人能对上她的琴音才能一见,苦无良策之下就想到聂司业你了。”
聂然清秀的眉毛一动,以捉摸不透的口气道:“原来公主找我是为这事,我还以为……”
见他话说一半,我不解道:“以为什么?”
聂然摇了摇头,只道:“邀月楼的‘琴瑟和鸣会佳人’之说下官亦有说听闻,只是那武娉婷一曲名动京城无人能及,下官乐技拙劣,只怕未能替公主搭桥引见……”
我下意识截住他的话头,“你的话没问题。”
话音方落,聂然怔住,我也怔住,这才意识到这话说的太过熟稔,忙补救道:“本公主的意思是,聂司业应对自己多些信心,嗯……再者,即便引见不成也不妨事,我再想他法便是。”
聂然垂眸静静看了那支箫一会儿,就在我以为他会婉拒时,他接过我的箫,淡淡道:“好。”
我诧异抬睫。
他道:“公主稍候片刻,待下官换上便服就随公主同去。”
他答应的如此爽快,倒叫我有些无所适从了。
弦歌街离国子监不算太远,未免叫人认出公主府的车轿,我本想提议步行,不过刚出了国子监,就看见一辆马车停在跟前,马车很是考究,车辕镀着金漆,顶盖还镶着颗明珠,聂然示意我上车,我呵呵道:“其实走一走锻炼一下身体也是极好。”
聂然平平道:“去的晚了只怕就失去对曲的资格了。”
“……也对。”
我只好上了马车,心想这样招摇的坐着聂然的马车去邀月楼,要真让驸马撞上,只怕我们夫妻生涯也就到此终结了。
不过世事往往如此,你越不想来什么就偏要来什么。
到了邀月楼门口时掀开车帘,眼见暮色满京,时辰尚早,我想着不若周遭走走,看看能否捕捉到什么线索来。
孰料刚跳下马车就看到一道红影从远处的道路策马而来,那身姿潇洒的如日中天,除了宋郎生还会有谁?
我蓦地有些晕头转向的懵,一个瞬间想了百种解释与说辞,定睛看去,宋郎生此时神情颇有些焦急,犀利的目光正左顾右盼,我忙低下头背过身,感到马蹄踏着从身后呼啸而过,再转头看去,他已疾驰远去。
聂然此时也下了车,顺着我的目光也回头瞅了一眼,“宋大人似乎是在寻人。”
我侧首,“唔……应当是在查办公务罢……”
这时邀月楼里传出奏乐声,管乐齐鸣,夜席已开。
聂然道:“走罢。”
我点了点头,展开扇子,两人一前一后迈步而入。
进楼之前,我又忍不住回首,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望去,心里想着要早些办完事回府陪驸马用晚膳。
后来,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回想起那擦肩而过的一瞬,都会问自己,若那时我没有躲他,亦或他从人群中发现了我,那么一切是不是就会变得不一样?
或许冥冥之中,从那些纷乱繁华的开始起,早已注定了后来的曲终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