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雨幕笼罩在京城的上空,噼噼啪啪的落在山林峭壁之上。

此情此景,令我不由想起不久前的某个雨夜里那一身浸透的红袍。

只不过,这世间会身着红袍从来就不止宋郎生一人。

我朝官服一至四品皆是绯色,大理寺卿正三品,胸前织锦以金丝绣雀……而跟前人的这身官袍补子图样,乃是四品云燕。

国子监司业,从四品。

我警惕的注视着他,想要撑起身来,却被手心的伤口蹭的一下激灵。

“别动,坐着就好。”聂然的声音飘进洞口,他走到我的身边,蹲下,握起我的手,翻过来,望见掌心处密密麻麻布着被树枝扎破的口子,鲜血淋漓,他眉头深锁:“这——”

我缩回手,问道:“聂大人怎么会在这儿?”

聂然不答,兀自低头将里衫撕成长条状,托起我的手慢慢拭净血珠,亦不给我机会抽离,直待两手均裹扎妥当,方才松开,道:“我见公主跳崖,事态紧急,便……”

我不可置信,“你见我落崖,便也跟着跳下?”

“我,”他顿了一顿,“只是,隐约记得这下头有棵攀岩树,”他将腰间匕首取下来,刃口被磨得七零八落,“就借着这支匕首滑着崖壁而下,待见到大树方才跃了下来。”

我一呆,这山涧有树只有我和煦方知道,聂然见我坠崖不由分说跳下,莫非……

“你,你是说,你记得这里有棵树……你,你记忆恢复了?”

他蓦地抬起眼看我,道:“我,只不过是零星的一点印象,其他的,我什么也没有记起来。”

心底没由来的泛起一丝失落来,我也不知我在失落些什么,但想到眼前这个人不是煦方,而是聂然时,我竟又感到几分惧怕,百思不得其解深夜露重他怎么会出现在灵山“恰到好处”救我。

聂然似乎并未注意到我的神情,他蹙着眉头突问,“这儿……也受伤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这才发觉腹部有鲜血缓缓渗出染湿了衣裳,凑近细看,果然有根细支扎入皮肉,却不知究竟有多长多深,才使得这小小创口流出这么多的血。

聂然伸手想要撩开我的外衫,我吓一跳,忙紧侧身避开,稍稍一动剧痛牵动全身,冷汗涔涔落下,“聂大人请自重。”

聂然一把握住我的肩,“若刺穿的是脾脏,再流一会儿血只怕连性命都难保,还拘泥什么小节!”

我被他满是怒气的神情慑到,“攸关性命也是我的性命,用不着你来担忧。聂大人莫不是连君臣之礼都分不清了么?”

聂然道:“既如此,臣唯有冒犯了,还请公主恕罪!”

言毕,他强行掀开我的衣摆,我想避,身后是石墙也避无可避,然后就在他除下我外衫之际,几件物什自衣襟内滑出,咕嘟滚落在地。

正是兵符以及卷轴。

聂然愣了,停下手,我不由叹了叹,闭上眼睛。

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不错,跳崖前所言俱是我存心诓骗风离的。我怎么可能把如此重要之物随手埋在山间,若是叫他寻找了,亦或是其他有心之人搜到了呢?

我不敢冒这个险。

所以才假作自尽,本为能顺利的携兵符脱身。

却不料,聂然出现了。

聂然拾起一枚兵符,微微蹙眉,然后看着我。

我不知何以还能笑,“看来,还是你们棋高一筹。这兵符和名册,终究还是落到了你们手上。”

聂然对上了我的目光,“你是想说,我和风离是一伙的?”

我反问,“你不要告诉我,今夜你出现在这儿,只是一个巧合。”

聂然叹了口气道:“我,一心想救公主……”

“聂然,你鞋上的红泥是乱葬岗特有的,这表明今夜你从开始就跟踪我了……你若是想救,方才我从衣冠冢逃出来时就可以救了不是么?”我疲惫不堪,“你不是想救我,而是想要我手中的兵符吧。”

聂然神色一黯,“我和风离若是同伙,大可在公主逃出衣冠冢时便替他擒住公主!我不知公主有何计划,唯有暗中保护,方才在崖边见你悲痛欲绝,我本有心……”

我不愿再听他的话,打断道:“够了!”

他见我这般,倒真收了声,“信也好,不信也罢,他日自有定论。”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只怕我根本挨不到那一天。”

聂然闻言僵了僵,没有继续说下去,洞内一时寂静,半天,他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话:“那个时候,你也是这样想的么?”

我疑惑的抬睫。

聂然的半张剪影晦暗不明,“彼时,你身中长箭,坠入深渊,遭河浪席卷而去,可曾想到还能走到今天?此刻又如何能知不能走下去?”

这话徒然令我有些恍惚。

脑海里,忽然晃现煦方如晨曦般的面容,记忆仿佛久远,当我还是那个会因失忆而无助而耍脾气的和风时,他就常常会对我说:“傻丫头,不走下去如何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

我怔怔的看着聂然,从何时起,他的眼中已不见了独属他的冰冷与深邃,取而代之的,取而代之的是……

“不要用煦方的眼神来看我,也不要说那些煦方说过的话,”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你不是他。”

聂然一把将我拉近道:“我从没想要用任何人的眼神去看你,我想对你说的话,只是我想要说的而已,我对你做的,也只不过是我想要这样做而已!”

“你若真的为我好,为何要出现在我的面前?如非你的出现,煦方又岂会消失?要是煦方未曾消失……”

要是煦方不消失,或许……就可以不用再度爱上宋郎生了。

那样……该有多好。

本以为聂然不会继续接我的话,不想他道:“若煦方不曾消失,你也就不用因为爱上宋郎生了是么?”

我无从作答,紧紧握着拳,掌心被指尖掐的生疼。

聂然的眸子燃起隐隐怒色,“所以哪怕到今时今日这步田地,你仍然惦记的还是宋郎生!你可知方才你见来人是我时的那副失望失落是何模样?你有没有想过方才若下来的人是宋郎生你早已死了!”

每一字每一句,每一寸肌肤每一寸理智好像都被撕成四分五裂,所有痛苦都被揉作一团, “是!我想的念的全部都是宋郎生,哪怕恢复了所有的记忆哪怕想起他对我做的所有事!所以如果你是真的为我好就,何告诉我究竟他去了哪儿。即使……他要我死,就算他要我死我还是想见他一面!”

聂然握着我的肩膀越勒越紧,“公主,你莫不是疯了不成?”

“我若是没疯又岂会放着好好的公主不当落得如此下场?”我知道我的眼泪又在簌簌落下,“反正活不了几天了,倒不如死在他跟前让他称心如意岂非更好?”

远山沉沉,崖下灯海逐渐暗去,天地间俱是黑色。

腹中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我下意识按住伤处,眼前忽地苍白一片,几欲昏厥之际,聂然扶住了我说:“要是他未曾消失,此刻,也必以你性命安危为先。”

话毕,再不多言,一把将我摁倒,放平,干净利落撕开衣角伤口处。

聂然想要用强,又岂是我能够阻止的。

尽管我本意想说要是他能先弄晕我再替疗伤会不会比较不疼也不尴尬。

很显然聂然没有这种觉悟。

故而当他硬把带刺的树枝从我体内抽离时我是真的哭到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直待他撒了药粉在我肚子上裹了三五圈止住血后,我才上接不接下气的张开眼。

他的双眼却紧紧闭着。

静默须臾,重新拾起我的外衫将我罩住,慢慢的睁开眼。

然后,刚刚好的把目光放到我的脸上。

或许,是我哭花了脸,惹得他伸出手来想要拭净我的眼角。

可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指尖拂至眼前,却又生生顿住。

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可等了许久,都不见他说话。

我被他看的颇有些不自在,道:“不管怎么样,多谢你救我。”

他没有移开眼,“我欠公主一条命,当日若非你舍身挡箭,只怕今日我也无法站在此处。如今,便算是还了这人情。”

我摇了摇头,“当日我想救的那个本不是你,不必放在心上。”

聂然又不说话了,我看不懂他的神情,倦意再度侵袭,索性再闭上眼,忽听他道:“若我,把当年那个煦方替你找回来,你是不是就不会这样难过了?”

我心口忽地一窒。

他嗓音沙哑,带着微微的颤,“若是,当年那个……要你在他变心时用玉箫狠狠敲他的头,要你在绥阳客栈等他来接你,能愿意为了你放弃一切,会对你说‘天大地大,何处不能为家’的煦方能回来……”

我缓缓撑起身子,双臂抖的厉害,一时间竟不敢抬头看他,他的声音空落落的回响在洞中:“你是不是……就能做回和风了?”

——————————第二更——————————————————————

一道月色的弧光慢慢滑上他的脸,那轻软的目光太过熟悉,我仿佛被定住了身,呆呆看着他,“煦……方?”

他的眼底流动着复杂的光,深吸一口气,问:“我若说我是,你信么?”

我的心乱作一片,“我不知道。”

他却低声道: “我不是。”

我怔怔的看着他,“可那句话,只有我和煦方才知道。”

聂然先是摇了摇头,复又点了点头,“那些你和他之间的话,我并不知道。”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煦方,他在消失前,曾写过一封信。”聂然垂下眼睫,“写给我的。”

“消失……前?写给你?”我瞪大了眼,“彼,彼时他不是回侯府同家人辞别欲带我远走,何以还要写信——”

聂然静默了一瞬,似乎想回答我的问题,但又没有说出来。

可我仿佛一刹那全懂了。

“难道……那时,他就已经知道他要消失了?”我颤着手,“为什么?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见他不答,我拽住他的衣袖,“那信呢?信上写了什么?”

聂然一动不动的看着我,忽然笑了笑,那笑意中装满了苦涩,“那信……我从未看过。”

“为何?”

“他在临走前曾告知嫣然说,那封信笺上所写的是……是让聂然重新变回煦方的方法。”聂然抬眼,眸色如水,就这般浅望着我,“而我,不愿意。”

此些曾如迷雾般的种种,霎时如经风而过,透出淡淡的薄光。

聂然道:“那时我初醒,听他们说起我在失忆间的所为,简直不能置信,不敢相信自己会为一个女子舍弃所有,所有的信念,所持的责任——我聂然从不是这样的人。”他看向远方的天空,淡淡道,“所以,我让嫣然将信销毁。”

我乍然一惊。

聂然眉心微微蹙起,“可嫣然……她并不同意,她反反复复的同我说——”

那时的赵嫣然在聂然下定决心毁信之际,死死的抱着信说:“然哥哥,信是你亲手交给我的,是你让我好好保管,是你说‘天大地大,唯有她才是你的家’……你若毁了……就不是毁掉一封信,你毁的是你自己!”

聂然的陈述很是平淡。

可这所有所有都与我的想象南辕北辙。

我一直一直以为赵嫣然在发现心上人失去那段煦方的记忆后就选择了沉默,选择了抹去,为的是要和他在一起。

我问:“为什么?赵嫣然她……她不是很喜欢你的么?她为什么……”为什么,要为了我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把自己心爱的人推出去呢?

“我看到那样的嫣然,亦是惶然不解,”聂然垂头道:“究竟那一年发生了什么,究竟那个拥有‘煦方’记忆的我和嫣然说了些什么?嫣然她……明明很早从小就想嫁给我的。可嫣然——”

赵嫣然她说:“然哥哥,恰恰是因为我与你从小玩到大。你从来就不是一个开心的人,也从来不是一个会为了感情而坦诚自己的人。可前些日子,我看到的那个‘煦方’,那个即使已经恢复聂然记忆的‘煦方’,他依旧幸福啊。当他打算为了自己爱的女子远走,我从未见过洋溢那种神采的他,而当他得知他将要失去她时,我更未见过……那样痛苦的他。是,我是喜欢你,但若我的喜欢不能带你快乐,那也仅仅是满足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有些事越用力越留不住,比如爱情。

可这样浅显的道理,嫣然知,我却不知。

我问:“后来呢?”

“后来,我告诉嫣然她全想错了。我心中一直有她,和她成亲亦是我的心愿。那失忆时恋上的女子,只不过是移情别恋罢了。” 聂然叹道:“我欺骗了她。”

我心中一堵,“她信么?”

“或许信,或许不信,却权当是真的了。”

此番想来,那之后种种,都不过是她配合着聂然演着戏,想要逼我离开。

“可那时,嫣然何故还要因为怕我找你而被我骗去树林?”我惑然,“她,她甚至带了一千两银票……”

聂然道:“那多抵……是她想给你罢了。”

我想起那在水波之中奋力揪住我让聂然救我的赵嫣然,还有前些日子在酒肆重逢时见我与宋郎生满眼祝福的赵嫣然。

相识不深,结缘不浅。

良久良久,我道:“嫣然,真是一个极好的女孩。平心而论,若换做我,未必愿意守住那封信。”

聂然道:“在你让巨流席卷而去后,我曾去寻嫣然让她把那封信给我看看,可她却说她已把那封信烧了。”

我一怔之下明白了。

那时,他们以为和风已死,又何必唤醒煦方徒增难过呢?倒不如断了这份念想,让那一切都随波逐流。

我道:“既然信已不在,煦方也回不来了,你又何必旧事重提?”

聂然问,“你……希望他回来么?”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瞳闪了一下,那神色太像煦方,我下意识别过头去,摇了摇头。

聂然不解,“为何?”

我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年多来,发生太多太多的事,太多的真相令我无力承受……万事皆有因果,我本不喜欢去仇恨谁,因为仇恨无法给任何人带来幸福。只是有时,当我回过头去看,看到自己的付出得不到理解,看到自己的心意被人熟视无睹,看到人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却没人愿意把我看的更重要……我终究意难平……”我缓了一口气,“时至今日,情也好义也罢,大局也好人心也罢,我怕是无力回天了……可就在这样的时候,你告诉了我曾经有那样一人,为了我做了那样多的事,甚至到了最后一刻都能以我为先,我,我心中当真宽慰许多……”

聂然问:“既如此,你却为何不愿他回来?”

我再度摇首道:“他回来了,又能改变些什么呢?有些事错过了想要回过头来,也只不过是在面目皆非前徒增忧伤罢了。”

聂然闻言僵了僵,“难道你就任凭他人摆布,甘于这一切的尘埃落定?”

我扯了扯嘴角,“我疲了,聂大人,我们不要再谈这些好么?”

“为何你不闻不问?”聂然道:“为何你不再试图去争取……”

我冷然截住他的话头:“我再说一遍,我疲了。”

“我,”他亦骤然打断我的话,“今夜,确是为兵符而来。”

他指着散落在地的兵符,沉着嗓音道:“我、宋郎生还有风离,或许我们未必同心,却有着一个共同的目的——除掉公主,推翻太子储君之位,让江山易主,改朝换代。”

聂然说的这句话最后四个字在洞中来回晃荡,我呆呆看着他,甚至摆不出任何表情,只任凭他继续说道:“我爹,是前朝旧将,当年京中哗变他救主不得而诈降,本就是为养精蓄锐等待时机。熟不料你父皇早已洞悉他的意图,不仅斩尽前朝皇族血脉,更宣称我爹是追堵前朝旧主的第一功臣,封侯封地,从此我爹便成了前朝臣民中的第一叛贼……如此,纵使手握重兵,又谈何复国?”

“所以,他选择了宋郎生?”

聂然凝视着我道:“宋郎生乃是瑞王之子,瑞王在前朝享誉盛名,确是不二人之选。”

我觉得有些迷茫:“那么他……是何时与你爹合作的?”

“宋郎生原本根本不知自己的身世,他本为追查自己爹娘之死而进京,又阴差阳错的当了你的驸马,直到我爹找上他……他一度以为他爹的谋逆案只是一个冤案,那之后才知当今皇帝并未杀错人——他确确实实是前朝皇嗣。”

所以,他一早便知晓,知晓了与我有着那样深的国恨家仇么?

我咬住下唇,问:“那么,风离,又是谁?”

聂然道:“风离,是我爹的谋士。他究竟是何人,我爹亦未曾告诉过我,不过,风离满腹谋略,奇才异禀确是少见,这些年来有他献策,我爹方能在朝中鼎足而立。”

我双手紧紧绞着胸前的衣襟,“宋郎生他……他当真想当皇帝么?”

远山连绵,云雾缠绕。聂然平平问:“想与不想还有分别么?”

是啊,想与不想又有何分别?

从他选择了与夏阳侯合作开始,就注定与我为敌了。

我心乱如麻,却仍不死心,“他若无意眷恋权位,只是放不下仇恨,或许事情还能有回旋的余地……”

聂然闻言愕然,“公主!到这个地步——”

我抬眼,死死看着聂然道:“难道不是么?他若当真有心谋反,风离既知瑞王密地所在,早就得到兵符号召千军万马了,何必拖延至今?”

聂然道:“那是因为风离他有自己的野心,他瞒骗了所有人!但这并不代表,宋郎生会为你着想!这世上本无永远的敌人,只要利益得当,未必不能形成一股强力。你可还记得数月前的运粮官轮爆炸一案?”

“那个案子难道……不是康王做的么?”

“康王承认了么?他连犯上都敢,若当真是他所为,又岂会不认这一桩?这官轮爆炸一案明面上是为阻止朝廷运送灾粮,干扰太子与公主的监国政权,实则是为了令灾粮无法赶至灾区,彼时民怨迭起,对策反江浙区最大的寇匪势力便多了几分把握……公主可曾怀疑过,当时官轮爆炸,炸药究竟从何而来?城门管制森严,究竟是谁能有通天本事将那么一大批火药埋于官轮之中?”聂然继续提示道:“没有人能做到。火药,是神机营的火药,漕运府则有人暗中勾结……”

我身体晃了晃,几乎连坐也坐不稳,只听聂然问我:“神机营提督万翼,漕运总督齐之昱,皆曾在大理寺坐过冤狱,是谁替他们洗刷冤屈,公主可还记得?”

是大理寺卿宋郎生。

“公主又可曾怀疑过,何以公主落水,偏偏那么巧,宋郎生能公差归来及时救了你?”

除非他早就知晓。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宋郎生曾同我说过:“所谓持政者,计算利害多少,斟酌短长所宜,而持法者,不枉直,不漏恶。”

好一个,不枉直,不漏恶。

人生如此讽刺,孰能料想昨日之盾会成为明日之箭?

我的眼中朦胧一片,喃喃着连我自己也不相信的话语,“他至少还来救我了不是么……”

可连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也被摧毁了。

聂然沉静的看着我,“方才,你问我宋郎生究竟去了哪?其实,我亦知之不详,只晓他去见了我爹商讨最后要事。两年之期已到,你的记忆尽归,他又岂会在此等时节在你身边呢?要知道,风离的计策中最后一步,就是等待。”

我懵了好一会儿才听懂了他的话,“等待……什么?”

“等待一个契机,令宋郎生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回京搅乱朝局。”聂然道:“那就是……等公主薨。”

我整个人都不由自主的颤了起来。

聂然垂下眼睛,“公主暴毙,他身为驸马,身为大理寺卿,悲痛震怒之下必将彻查,一干涉案人等难逃此劫——此前公主诈死曾力保过宋郎生,如此他自不会再惹人疑,恐怕连太子也会全力配合他缉拿真凶,那么……”

“那么,他便可趁机笼络更多势力,里应外合,离你们成事之机,也就更近了一步,是么?”我感到我的泪水涌上来,“甚至于,你们连毒发的机会都不会给我,为了冤枉更多阻碍你们步伐的权臣武将,更会策划一场精心的刺杀——这,也就是风离无论如何也不愿对我下手的理由,因为他也在等待,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才能让我死掉,是么?”

聂然没有再应我了。

我的心,像沉到一片汪洋墨海中,幽幽的抵达最深远最黑暗的地方。

这世上,竟还有一件比我最深爱之人想我死更令人可怕的事。

那就是在我死后,那个人,还将摧毁我在人世间所拥有所珍视的一切——

我自幼看尽权谋中的杀戮与背叛,人间本有遗憾,但总归有光明,谁人皆有苦痛,若能设身处地,献出真心,纵不能得偿所愿,总能换取回许真心。

为何,他要这般待我?

为何要在让我尝尽绝望之后,让我再感受到恨意?

山风刮起,几片树叶随风吹进,我缓缓道:“聂然,你能告诉我这么多,只怕,是不愿我死不瞑目罢。现在,该到了动手的时候了吧。”

我知道兵符既已到手,他没有留我在人世的理由了。

聂然仿佛没有听到我说话一般,低下头将散落的兵符与卷轴拾起,用布裹扎成结,放入我的手心,淡淡道:“待到天亮,臣送公主下山,公主伤势不轻,当直接进宫让太医院医治为上。”

我猛地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什么?”

“眼下,公主府邸……怕是不安全了……”

我凝视着他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孔,“你可知今日我回宫后,对你们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聂然道:“臣知道。”

我摇了摇头,“你以为,你将真相告知与我我便能赦免你聂家之罪么?你以为你救了我我便能罔顾法令饶你一死么?”

聂然浅浅一笑,“我知道,公主不会。”

我蓦然抬高腔音,“那你为何要放我走?为何要将兵符还给我?为何还要把真相统统告诉我?!”

“既然这一场战在所难免,那么,总该给公主殿下一次公平对弈的机会,而不是利用永无止境的欺骗和隐瞒投机取巧——”他眸色幽深,“我只不过是做了一件……煦方会做的事罢了。”

我呆住,“煦方……会做的事?”

“记得我方才问你的话么?我问公主,若我把煦方找回来,你会否就不难过了?”聂然面色如湖,“信已毁,我更无法将煦方找还给你,但我知道若此刻在公主身边的人是他,也必定会这样做的。”

我深深看着他,“但你不是他,你甚至害怕过变回他,如今,何以要去做煦方会做的事?”

天际微亮,转眼望去,云层之中渗出霞光万道,犹若琼楼仙宇,连绵不绝。

聂然默默出神了一会儿,然后悠悠一叹:“因为,我同他一样,不愿……”

不愿,不愿什么,他却没有说完。

我一时无言以对,聂然重新披上官袍,微微眯起眼,极目远眺:“走吧,臣,送公主回宫。”

我随着他的目光俯瞰着这气象曙光,岂止是京城,无尽山河尽收眼底,几乎只手可握。

小时候,父皇曾同我说过,站在高处,心便会情不自禁装下浩瀚江山。

只不过,千万人中唯一人能登临绝巅。

而代价,就是将其余千万人踩在脚下。

我还曾不以为然。

我竟……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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