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威靖海楼上,将军凭栏而立。这座楼毗邻海滩,将军的目光越过满载而归的欢乐景象,投向海天的尽头。西方暮云低合,掩映了落日,像在半个天空上燃起透明的火焰。天海交际茫茫苍苍,分不出边界。
黑衣佩刀的军校疾步登楼,站在将军背后,“嚓”地一躬身,“找到您要的人了。”
“哦?”
军校迟疑了一瞬,“不是军中的人,是在港口招募到的旅人。”
“旅人?”将军转过身来。他清瘦而黝黑,眉宇修长,没有行伍中人常见的彪悍凶蛮之气,透着几分儒雅。
“据说从中州远道而来,这样的人黄册上自然查不出来,不过验了行牒,一路上各处关卡的印符一个不缺。”
“行牒是哪里签发的?”
“秋叶都护府。”
“这么说来,这个旅人的旅途是从澜州开始的。一个从澜州千里迢迢来宛州的人,就算给你半年也别想查出他的背景来。而你推荐他给我。”将军叹了口气,“看来,军中确实找不到通星象的人了。”
“属下无能,但……已竭尽全力,莫说是我们这小小的西瀛海府,就算是南淮都护府兵强马壮,也仅有几名行军参谋略通星象,且都已年老力衰,经不起风浪。我朝禁止民间修习星象术十几年了,通星象的师长都在帝都的钦天监里为陛下御用,现在的年轻人连本星象学的书也摸不到。”军校顿了顿,“只是有一事……这人号称自己修习的是‘皇极派’的星算术,这名字属下从没听说过,怕不是唬人?”
将军眼瞳中隐约一亮,随即垂下眼帘,“皇极派,这名字你们年轻人自然没听过。我朝开国,钦天监第一位博士西门也静,修的就是皇极派。皇极派是羽人秘传的星象学派,所以称为‘星算术’,因为它以算学独步天下,观星对他们而言倒只是小道。”
“这人难道是……帝都身份?”军校吃了一惊。
“帝都里怕是已经没有皇极派的后人了,西门博士是个异人,一生只效忠羽烈王一人。满朝公卿都知她虽然男装,其实是个少女,看似十四五岁,而发白如雪,而她所研究的算学,不仅是算星辰,而且是算天命。这种人,多智而近乎妖,满朝上下无不对她战战兢兢。天下没有人可传她的算学,而她在羽烈王驾崩的‘太清羽乱’之夜前出奔了,迄今十几年,朝野再无她的消息。”将军淡淡地说,“知道这名号的人很罕见了,也许是天助我们,人在这里么?请他上来吧。”
不一刻,年轻的旅人站在了靖海楼的栏杆边,他礼貌地冲将军点了点头,微笑。
将军满意地点点头,他是军官,从领口上的金色虎徽便可知品级不低,草民见到他总是惊得跪下。但如果这旅人也如草民般惶恐,大概就不是他心中可堪大用的人了。
将军从头到脚,细细地将旅人打量了一遍,最后目光在他腰间朴实无华的长刀上停留了一刻。而后他直视这个年轻人,“先生从哪里来?”
“澜州,然后到中州,从淳国经过天启,出殇阳关,取道南淮城,一路到这里,走了一年多。”年轻人躬身拜了拜,并不回避将军的目光。
他的眸子明亮,并未因长途旅行而显得暗淡,但也不咄咄逼人。
将军不动声色的收回了目光,“听说先生精通皇极派星算术?”
“小时候学过,说不上精通。推星、卜命、演算九天星运,在下无能为力,不过观星判断方向倒不难。”
“那考考先生吧,今夜天高云疏,能为我找出天梁、天府、巨日这三颗星么?”将军指向栏外的天空,此时夕阳隐到海面下了,星辰纷纷亮起在暗淡的天幕上。漫天星辰,可以肉眼分辨的不下万颗,从星海中骤然找到这三颗,绝不容易。将军的考题不简单。
可年轻人连头都没抬,“现在是夏初,莲石港太偏南了,这三颗星不入夜是不会升到海平面以上的。我算得不太准,但天梁现在的位置大概是……西方偏北有十三度六分,海面以下七度三分,将尽午夜就会升起,位置会偏移到西方偏北十三度九分。天府和它不离不弃,偏北两度一分,低六分。巨日就不好算了……得列出连环算式,我估计在西方偏北十三度到十六度之间变化,巨日在星象学上是颗乱星,星轨变幻多端,只有推演出皇极点的位置,才能准确判断它的方向。”
将军默默地听完,点了点头,“先生操过船么?出海是辛苦的事,不怕风浪?”
“不瞒将军,在下生在北方,不识水性的。有一次在天拓海峡边看见大潮如接天之墙,才惊叹自然之力雄浑,生出海天辽阔天地浩然的感慨,所以千里跋涉来到宛州,就是想远洋遨游。”
“不远千里,难道不是为行商,只为了看海?”
年轻人点头,“在下只是喜欢游历,路上偶尔也贩售些特产,只是为了糊口,来莲石港确实是为了看海。”他顿了顿,“这是我的心愿。”
“独自旅行到那么远的地方,不容易啊。”将军笑笑,“不过离了近海岸百里,海就像忽然变了脸似的,危机四伏。据实而言,西瀛海府建立以来,每年损失的船舶不下十几艘,几个月后尸骨被冲回岸边,泡得不堪辨认,迄今也查不出个究竟……若是只为看海,先生还是别冒险了。”
他转向大海,似乎不愿多说了。年轻人顺着将军的目光看出去,即将熄灭的晚霞在铁色的水面上拉出一道血红色、剑一般的光痕,风渐起了,海面不安地起伏。这海真的变脸了。
“其实……”年轻人深吸了口气,“不瞒将军,看海这种事对别人来说是个小玩闹,在我是件大事。我许过一个大愿,要到心所极处、目所穷处、山之绝顶、沧海尽头去看看,纵然死在那里,也不后悔。请将军开恩给个机会。”
将军微微沉吟,“你叫什么名字?”
“商博良,将军叫我博良好了。”
“好,博良,”将军点点头,“你千里到此,我们相遇,算是场缘分。就这么定了,西瀛海府雇佣先生为向导。我们不日就要出海,这次远航是要测绘南方的海图,军中最重保密,出航前就请先生在驿馆暂住,这些事不要跟人说起。我是西瀛海府的都护牟中流,这位是我的副手,参谋崔牧之。有什么要求尽管与他商议。”
“谢牟将军!”商博良长拜下去,眼角满是兴奋。
“从今日起就是同袍了,”牟中流一笑,“以后船上互相照应。”
商博良下楼去了,楼上只剩下将军和参谋。将军扶栏看着商博良拎着鱼篓兴高采烈地跑向大海,好些渔民围过来看热闹,恭喜这个外乡人得了这份赚钱的差事,一个娇美的渔家少女也混在其中,笑得花枝乱颤,发间鲜花一瓣一瓣震落。
“商博良,”将军低声说,“有故事的人呐。”
“将军怀疑此人?”
将军摇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不是怀疑他。只是看见他的眼睛,有点奇怪的感觉。”
“奇怪的感觉?”崔牧之不解。
“说不太清楚,分明是个年轻人,可又像很老了。你注意过老人的眼睛么?空空的,淡淡的,但那不是因为心里磊落,而是几个经过了太多的事情,对一切都觉得淡了,厌倦了,漠不关心了……而且,你看见他带着的那柄刀么?”
“像是晋北的弧刀,但远比普通弧刀长。旅人带刀情有可原,行牒上也注明了,不过不知刀法如何。”
“必然很好。你注意到他虎口的刀茧了么?很厚的刀茧,要练多少年的刀,才会留下那么厚的刀茧?又要杀过多少人,人的眼神才能如此荒凉,”将军低低的叹了口气,“所以我说他是个有故事的人。”
一个黑影疾步登楼,大口喘息着跪在将军面前,“人……挺不住了!”一幅黑色麻布从帽子上垂下,把他整张脸遮住了,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奇怪的腥臭,就像是死鱼脏腑的气味。
将军脸色一变,扶着楼梯边的木栏一跃而起,飞身下楼。崔牧之跟着扑了下去,一楼就是西瀛海府官衙大堂,黑漆漆的。此刻官衙锁了门,四壁的窗也被木板遮了个严实。崔牧之没看见将军,却看见东侧坚硬的青石地面上,一块生锈的铁板翘起,露出森森的入口。崔牧之的心里一颤,又是惊惧又是兴奋,西瀛海府的一般军士不会想起那块不起眼、总是锁着的铁板下面藏着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崔牧之却知道,只是将军从不许他下去看。
“知道就行了,何必亲眼去看,脏乎乎的东西,看了你就会觉得眼睛被弄脏了。”将军曾淡淡的劝他。
可人就是这样,越是不给看的,越是想看,就像根羽毛老是在心里挠。崔牧之知道这是难得的机会,将军没关地窖的铁门,事情又突然,就算闯进去看了,也可以说关心事情的进展,将军不会怪罪。他从怀里抽出一个黄铜的圆筒,这是水兵用来储存火种的玩意儿,顺手在堂前拔了根蜡烛点燃了,摸到了地窖边。一股咸、腥、冷、湿的恶风从地窖里涌出来,像是几百个冤魂铺在他脸上,崔牧之打了个寒噤,沿着湿滑的台阶,小心的往下摸。
下面遍地都是水,海水,这是个水窖,水深没小腿,一条漆黑的甬道,曲曲折折的往前,没有任何岔道。“黄泉……大概就是这样子的吧?”崔牧之心里蹦出这个念头,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趟,脚下忽然一滑,一个趔趄摔倒在水里。他伸手在水里摸了摸,想知道什么东西那么滑。他猛地把手收了回来,手指上一片鲜红,他自己的血。他的手被割了几道小口子,刚才像是摸到刀口上。崔牧之把蜡烛靠近睡眠仔细观察,他如今算是参谋,却不是文职出身,十六岁就从军,当年在北方和羽人海战,两船相接他第一个拔除水手刀一跃而出,横刀把一名羽人轻卒的上半个脑袋削掉,势如飞狼,于是在军中的了个“水手刀”的外号,在天拓海府谁都知道他胆大包天。
但这一着他也抽了一口冷气,这里的海水是暗红色的,就像是浓腥的血。他刚才没有察觉,因为没有闻到血味。他努力的抽着鼻子,只有一股海腥味。他慢慢的伸手到水底,摸出几片荧蓝色的鳞来,那些鳞片中大的有手掌般长,狭长的像是枪头,边缘锋锐的如剑刃,怕是能直接当箭簇用。有些像是you鱼的鳞,这种鱼是难得的佳肴,腹白而鳞蓝,渔民们切作“鱼hui”,所谓鱼hui就是放干净了血生吃,有时候蘸点酱油和山葵,有鲜甜肥腴的口感。最好的鱼才能用来做鱼hui,海边的人很挑剔。但是you鱼难得,只在深海出没,大的有两千斤重,要像猎鲸般以飞梭射之,还往往被它拉翻小舸。所以每每捕到大you鱼,港口里就像过节似的。
崔牧之咬了咬那鳞片,微微皱眉,在这地窖里做鱼hui是在不合牟将军的脾气。大概这地窖里藏的东西比他想的多,所以牟将军不让他进来。
他后腰一凉缓缓直起身来。那是一柄水手刀顶在那儿了,崔牧之当然明白这东西有多利。水手刀总是在船上用,稍微有点风浪脚下就不稳,不比陆战时可以扎稳了马步力劈,因此水手刀都锋利,主要是削,带着凶险的血槽。这一刀要刺进来,崔牧之就得没命。
“我是参谋崔牧之,别动手!”崔牧之低喝。他感觉出背后那柄水手刀是军中的制式,那握刀的人应该是同僚。
“就是知道你是崔参谋,不然你哪有命在?”嘶哑的声音,就像是拿齿刀锯骨头,“这儿没将军的令不能进来,崔参谋还是出去吧。”
“混账!你什么军衔?敢在我堂堂军机参谋面前这么说话?”崔牧之怒了,虽然听那声音直起鸡皮疙瘩,但他不是个惯被威胁的人。
“嘿嘿。”背后的人只是老?似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