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这次招的小伙子里还真有几个顶用的,这一发弩,顶得上你了。”牟中流淡淡的说,“你教的好。”
“那是,是个能干的小子。”郑三炮喜笑颜开,“不过当面不能给他好脸子,怕他等鼻子上脸。”
“你老小子,还有这个心眼。”牟中流笑笑。
“该把渔线砍了的……”笑声里,黑衣人幽幽的说了一声,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商博良想再找他,已经找不到了。
前甲板那里忽然传来了不和谐的叫骂声,牟中流一皱眉,推开几个人看去,围绕着那条龙鱼,几个人正打成一团。其他人围着看热闹,一个个手里都提着水手刀,提着盘子大的金鳞,想必是去割一片鳞留作纪念的。
“你们这样犯事儿犯到海神头上,船翻人亡,都喂海蛇啊!”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在人群里喊。
“船上禁止斗殴,不知道军规么?”崔牧之怒了,“还有谁他妈的说这种咒人的话?信不信我先把他扔去喂海蛇?”
“禀将军,有几个不懂事的渔民……说这龙鱼就算死了也要供着,不能割鳞更不能吃,怕得罪了海神。”一名军校疾步过来,“两下说不到一块去,就上火了,属下这就去拉开他们,军法处置。”
“军规严大,不过也有轻重,打架那条船上都有,没人受伤就算了,叫人拉开他们,军法处置什么的,算了。”牟中流淡淡的挥手。
“钓到金龙,毕竟是好兆头。为这事打起来,真叫我脸上无光。”他转身挽着商博良的手,“让博良见笑了,不嫌船上的酒薄淡,就来我中舱中小酌一杯,博良是走过远道,见过大世面的人,我老早就想和你聊聊了。”
“不敢。”商博良退后一步,长揖,“我是西瀛海府雇的人,蹭船出海,怎么敢在将军面前夸夸其谈?”
“商先生这就不懂船上的规矩了,船上最大的固然是船长,船长可对一切人发号施令,轻则鞭打,重则推下海去,船长都有权决断,唯有对领航的人,船长也要保留几分敬意。如今我们已经驶入深海,此地往前,再没有陆地岛屿,只靠星象认路,商先生就是领航的人,将军请商先生喝一杯,也是应有的礼节。”崔牧之笑着解释。
“那,却之不恭了。”商博良点点头。
中舱不小,布置成一间官衙模样,崔牧之支起一张方桌,叫厨房筛了一壶烧春烈酒,又叫捞了一条金鳞大鲤鱼,浇汁红烧。影流号在帝朝诸水府中也算是顶尖的大船,厨房里的桶里养着鲤鱼、鲫鱼、?鱼等淡水鱼,在海上远航,吃海鲜不稀奇,淡水鱼待客反而是绝上等的礼节。
商博良和牟中流对座,崔牧之在一旁陪几杯酒。
“承将军的盛情。”商博良举杯,“以此为敬。”
牟中流也举杯,“大家同在一条船上,漂流万里,除了军法之外,就是愿意以命相托的好朋友,博良客气了。好酒量。”
这个年轻隽秀的旅人已经喝下半斤烈酒,可不但言谈举止如常,脸上都不见红。以崔牧之的酒量奉陪他们两人,也觉得有些吃力。
“不瞒将军说,我是个蛮族人。”商博良把酒一口饮尽,“这种烧春烈酒对于你们华族而言已经烈到极致,可相比我们蛮族的古尔沁,还算绵柔的。”
“难怪,东陆这边商是个罕见的姓氏。没想到博良温雅如世家公子,却是蛮族人。”牟中流笑笑,“牧之,你看博良哪里蛮了?”
商博良放下杯子,“将军,我们蛮族的规矩,能坐下来喝杯酒的人就是朋友。如蒙将军不弃,就当是朋友间说句话,船行到这么远了,这趟我们到底是去哪里?”
牟中流似乎并不意外,“嗯,博良是爽快人。”
商博良笑笑,“我虽不懂航海,却也看过海图,如今最新的海图,是帝都十年前颁布的九州堪舆全图,在那张海图上,最南端的岛就是蝮岛,岛上盘踞着百万条蝮蛇,没有其他活物,每年都有不知究竟的海鸟经过蝮岛落下休息,蝮蛇就以吞噬海鸟为食。它们一年一顿就能吃饱,太饥饿了就吞食同伴。”
牟中流点点头,“博良真是博闻强识。”
“我们三天前已经经过了蝮岛,航向还一直往南,南方只有茫茫大海。将军说此行是来画海图,而海图画得究竟还是海中的陆地,”商博良拱手,“所以在下斗胆猜测,蝮岛以南,还有岛屿。”
“是,其实不难猜,蝮岛上的蛇吃过路的海鸟为生。海鸟要筑巢,要产卵,总是从一片陆地飞往另一片陆地,蝮岛是它迁徙路上的一站,蝮岛之外自然还有陆地。”
“蝮岛之外还有陆地,官家知道,却不曾画在九州堪舆全图上,说明官家不想它为人所知。”
“是,博良听过瀛县、赤屿、yu洲三个名字么?”
商博良微微一愣,“真有这些岛屿?这些在韶溪通隐里是神人居所,瀛县在浩瀚洋中,四面八方各八千里静海,无风,船不能行;赤屿在火海之内,海下皆是岩浆,水沸,船不能行;而yu洲……浮于海中云雾之上。”
“我们猜有,但我没去过。”牟中流轻声说,“此行,我们就去那里。”
商博良举杯,默然良久,眼中闪动异样的光芒,像是神游天外,“什么人住在那里?”
“也许是神人,也许是敌人,”牟中流悠悠的说着,饮尽一杯酒,“但既然知道有那么个地方,总要去看看的。”
“这次出航,对于这三岛,官家是知道了确切方位?”
牟中流摇头,“烟波茫茫,去过那里又回来的人本就寥寥,愿意说出位置的更少,几年来我四方搜集消息,也不过知道大概的方向。离开蝮岛之后,能指引我们的也只有星辰,因此这一路上,这得仰仗博良了。”
“去了那里,遇见神人该如何,遇见敌人又该如何呢?”
牟中流笑笑,“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人,那三岛上若有人居住,要么是敌,要么是友。博良虽然是蛮族人,但蛮族在我大燮北方,这南海的事与蛮族无关,我也不对博良隐瞒。我大燮朝统管东陆四州,数万里海疆。这三岛虽远离大陆,却也在我朝海疆之内,我们不能不闻不问。若是岛上人心慕王化,我们便赐其自治,并不要他们的赋税和朝贡;若是他们有和我大燮朝为敌的念头,我身为西瀛海府将军,也不得不对他们恩威并施,打消他们作乱之心。”
“难怪出动影流号,这艘木兰长船乃是军舰,船坚炮利,原来是要用来令外夷臣服。”商博良点头。
“今天请博良喝酒,就是要把这些对博良全盘托出。这艘船上知道这件事的没有几人,知道要深航到那么远的地方,只怕人心动摇。但是博良是指路的人,早晚也会知道。”牟中流给商博良和自己斟满酒,“涉及军机,上船前没有对博良说明,还请谅解。”
“官家的事情,不是我这种旅人应该过问的,”商博良看着牟中流的眼睛,“我可以为将军指路,但想问一句话,将军此行,是怀着杀人的心么?”
牟中流沉默了片刻,挪开椅子,缓缓拔出腰间的长刀,刀呈湛青色,光可鉴人。牟中流以手指扣刀,缓缓而歌:“我有明月铠,赧郎山中缎;我有锟wu剑,匣内明月霜;与子战河东,以甲蔽子身;与子战河西,仗剑复子仇。”
他收了刀,起身对商博良拱手,“商先生请不要误解我们军人,军人并非对人命无动于衷。我们战场上杀人,有如恶鬼附身,因为是和战友并肩浴血,我不拼命,我的兄弟就要横尸在我面前。两相权衡,宁死敌人,不死兄弟。”他又换用了尊敬的称谓。
商博良轻轻叹了口气,“战场上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些。”
“但世上几人不惜命?惜自己的命,也惜他人的命。”牟中流沉声说,“如果博良愿意相信我的话,我在此说一句,此行绝无杀人之心。”
商博良看着牟中流坚毅的双眼,沉默良久,点了点头,“我和将军相识不久,却知道将军是西瀛海府一言九鼎的人。愿意如此屈尊对在下保证,在下还有什么不信呢?赐其自治,令归王化……应该是件好事。”他笑了起来,“说句心里话,听说将军是要去这三岛,我很欣喜。”
牟中流有些诧异,“一般人听说要远航去那种连海图都没有的地方,都恨不得立刻下船回家吧?博良你这喜,是喜的什么?”
“我想去那里很久了。”商博良很认真的说,“我小时候读韶溪通隐,真的相信那三道上有神人居焉……其实知道今天我都还抱着那种念头。”
“博良是慕神仙之术?”
商博良摇摇头,“我就是想看看真正的神人,看他们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白衣御风,脚踏云雾,隔着碧波歌吟,和日月同老。”
“博良……”牟中流听他这么说倒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这是有诗家风度。”
“而且,不是说三岛以外就是归墟么?我一直……”商博良顿了顿,“对归墟很好奇。”
“归墟那么远的地方,我们要去了真回不来了。”崔牧之举杯,“难得商先生和将军谈得这么投缘,不如大家多喝几杯,我敬商先生!”他是想结束什么三岛和归墟的话题,这个名叫商博良的旅人谈到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完全不似平时那样淡定,目光炯炯,就好像寻常男人谈起女人。
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说这些,崔牧之隐约觉得不安,仿佛前方那片大海深处……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这顿酒一直喝到了入夜,三个人都喝得酣畅淋漓,以商博良深不见底的酒量也撑不住了,崔牧之看着他的目光有些朦胧,觉得这个旅人的醉根本不在于酒,从说起归墟那个地方开始,他忽然就醉了。
神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