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你……你不要觉得神人就真的没有,你可知道一则轶事,说有位皇帝……囚禁了心爱的女人,他强忍着煎熬不去看那个女人……直到有天晚上听宫女们歌唱说,南方有仙人,飘忽山海间,白衣凌云素,束发歌沧溟……这时候有人来跟他说,那个被你贬谪的女人要死了……”商博良扶着桌子摇摇晃晃,举杯,“他忽然发觉他只是跟那个女人生气,想要那个女人回心转意来求自己,可那个女人就是不求他,那个女人等得要死了。”商博良摇头而笑,“他跳下御座奔向那个女人的冷宫,抱着那个女人搭乘了一艘去向南方的海船……他只记得宫人唱的那首歌……”
他漫漫的歌吟:“南方有仙人,飘忽山海间;白衣凌云素,束发歌沧溟;馈我兰芝草,遗我还神丹;可以入幽冥,相挽故人魂……”
烛火照亮他的眼睛,他浓醉中的眼睛熠熠生辉,认真的叫人心惊,“将军,有人说海那边神仙所居的地方……到了那里,你做过的错事都能挽回,死的人也能活过来,只要你诚心诚意……一切都会变回……最好的时候。你说那多好?”
无人知道怎么回答,屋里静悄悄的,烛火摇曳。
“博良醉了。”牟中流击掌,“来人,送博良回客舱休息。”
中舱的门关上了,也已摇摇欲坠的崔牧之努力撑着最后一分清醒凑到牟中流耳边,“将军,有必要跟他说那么多么?这人的身份来历我们一无所知……要他指路,顶多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就好了,大家同在一艘船上,天海茫茫,他敢不听我们的?”
“我只怕这个人是那种你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未必会听话的。”牟中流叹了口气,“这几天我看着他,越来越觉得我们可能找错了人……”
“但已不能回头!”他仰头饮尽杯中酒,把杯子重重顿在桌上。
【七】
底舱里点着一盏油灯,阿大就着微弱的灯光,用锉子磨刺金弩的刃口。
这是郑三炮要他做的,郑三炮对待这些铁蒺藜和刺金弩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每晚上阿大都要把刃口磨磨,然后上好油,以免海水锈蚀这些宝贝。
舱门吱呀一声开了,什么人走了进来,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靠在船舱隔板上。
“你也来了,家里那只猫不是没人喂了?”阴影里的人说着话,嘴里的烟卷上一点红光闪灭。
阿大抬起头,呆了好一会儿,“阿咪很聪明,自己会出去找吃的。”
阴影里的人没再说话,只是默默的抽着烟。
阿大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张大鼻翼嗅了嗅空气里漂浮的烟气,摊开手伸向阴影里,“还……还有么?”
他没有烟瘾,只是在这个满是湿气的船上呆太久了,抽烟让人觉得又干又暖,搞得他心里也有点痒。可这船上烟草有限,只有军官兜里才揣着一点儿,他们连烟丝也搞不到一根。
“就这一根儿,师傅赏我的。”阴影里的阿二想了想,摘下烟卷儿,撕了一半,点燃了递给哥哥。
只有种烟草的农夫和穷汉才这么抽烟,拿薄纸一卷,没有用烟杆烟斗抽烟的韵味,又浓又冲,很给劲儿。阿大重重的吸了一口,四肢百骸仿佛都散着烟气,非常满足。
“走的时候你把船锁好了么?”阿二舔着烟屁股。
“嗯。”阿大点头,“我把钥匙放在你枕头底下了。”
阿二啐了一口,“妈的!现在我们家破屋里没人,可别有人进去偷东西,摸了钥匙把船偷走。”
“早知道你也出海……我……我还买了米把米缸装满了。”阿大说。
“回去的时候,那些米都该长霉了。”阿二幽幽的说。
两兄弟各自抽烟,久久的没有说话。
阿二忽然吐掉烟蒂,从阴影里跳出去,猛地抓住哥哥的衣领,眼神凶的像条小狼,“我们兄弟俩从小到大什么都一起用,裤子都换着穿,可是阿莲例外,这次我不让你!我就这一件事不让你!我知道你也不会让我!”
“我……我……”阿大厚实的嘴唇翕动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哥哥,大家都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官家给那么多钱,能是好差事?深航?这几年每年都有官家的大船沉在深海里,怎么沉的?谁知道?”阿二的声音嘶哑,眼睛通红,“愿意上这条船的不都是为了钱?你要钱干什么?除了给阿莲的聘礼,我们兄弟俩谁都没有用钱的地方!这些年你不说我不说,我们心里都清楚!”
“我……我……”阿大的脸涨得通红。
“我还以为你不会骗我,结果你偷偷的就报了名,你报名就报名,还跟我说这条船不能上,危险!”阿二猛地推开哥哥,摇着头往后退去,“我偷偷出来,这几天老想着你找不到我该多担心,可你也来了……你知道我看见你的时候心里多凉?哈哈!我们兄弟一样的鬼心眼儿,亏人家都说你老实,我俩还真是兄弟阿!”
“也好也好!”他咬着牙,“反正挑明了,大家都在明处争!”
“让阿莲选,她跟谁走,另一个人就滚出莲石港,都听他的!”阿二一摔舱门出去了。
阿大低着头,默默的站了很久。他赤着脚,脚边的布包里是郑三炮给他的那双破水兵靴,他本想弟弟是在甲板上干活的,跑来跑去,比他更需要这双靴子。
“船行千里,小心火烛!”虾爬子领着一盏琉璃罩的油灯,敲着梆子在甲板上巡视。
他也上了这条船,行船最怕着火,跟城里一样要打更巡夜,夜风嗖嗖的吹透了衣衫,奇怪的很,他们越来越向南,夜里气温却渐渐的低了。
虾爬子裹了裹衣服,举高油灯四周看了一圈,没什么事他想找个地方打个盹儿,甲板上静悄悄的,就他一个人。白天钓上来的那条龙鱼体积太大,就放在前甲板中央,十余尺的身躯盘作一团,长尾拖出去,垂在船舷边,线条姣好委婉,扎一看去像是抹了金粉的女人在那儿睡着,叫人心里一颤。有些敬畏的渔民在龙鱼前摆了个铜香炉,里面烧着些暗红色的炭火。虾爬子倒是不信这个,而且他听说龙鱼肉是最好的鱼腩,还想吃上一块。
窸窸簌簌的声音。
虾爬子一愣,汗毛倒竖起来,一把握住腰间的水手刀刀柄,“什么人?”
他握着油灯转身一圈,鬼影都没看见,窸窸簌簌的声音也没了,只听见海风呼啦呼拉扬起桅杆上的角旗。虾爬子满脸都是冷汗,战战兢兢的转身,死死的盯着那条龙鱼,一步步往后退。他隐约觉得声音是从龙鱼那里发出的,这条漂亮得像是裸女般地鱼,不会是……还魂了吧?
背后砰的一声响,虾爬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狠狠的撞翻在地。
“你他妈的木头一样戳在这儿干嘛呢?”阿二捂着脑袋蹲在地下。他刚和哥哥吵了架,从底舱窜上来,想吹吹风。他和虾爬子都在甲板上干活,这几天很熟了。
虾爬子看到他高兴得要死,爬起来一把抓住他手腕,“兄弟,帮我听听,有什么声音么?是我听错了还是……”
阿二看他一脸紧张,也有些惊悚,竖起耳朵来仔细的听了一会儿,摇头,“海风呗,还有水声……是不是有什么大鱼游过?”忽然的打了个寒颤,那个窸窸簌簌的声音来了,就像是……巨大的蛇在铺满落叶的地面上游过,叶片在它的身体下破碎,它的鳞片刮擦着古树。
那声音来自前方的
船底。
真是大鱼从船底游过?阿二和虾爬子手挽手退到甲板中央,背靠着舱门,用力捶着舱门,却发不出声音。
龙鱼的背后,黑暗里,修长的黑影慢慢的从下方升起,蜷曲夭矫,像是龙像是蛇,像是舞女柔软的手臂。
忽然间,那东西周身上下,数百只眼睛一齐睁开!
商博良冲出舱门的一瞬,就感到凌厉的腥风从头顶劈落。他本能的侧翻,什么东西劈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不是刀剑之类的东西,而是长达数十丈的、沉重的身躯,雪桐木制的舱门被从中劈裂,甲板震动,溅起纷飞的木屑。
四周一片漆黑,浓墨般的乌云遮住了圆,伸手不见五指。甲板上不知多少人乱蹿,有人呼号有人咆哮,军官大声下令,可是混乱中水手找不到上司,上司也忙于躲命。诡异的、浓重的海腥味呛得人几乎要昏过去。甲板又是一震,有倒地的声音,随即响起的是令人心悸的哀号,哀号声自甲板升到空中,就像是那人被什么东西高高举起。哀号声凄厉得就像是有一百把刀在刮它的骨头,而后又忽地哑了。空中噗的一声闷响,湿热的雨飞落,淋在大家身上,带着浓郁的血腥味。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那人的所有血在瞬间被挤了出来。
商博良按住了腰间的长刀的柄,五尺长的刀,出鞘一尺,刀刃的弧度凝练如美人对空抛出的水袖,他反手把溅上去的鲜血抹在刀身上,暗淡无光的刀刃上忽然有浮起的微光,照亮他平静的脸,让人有种错觉,觉得月亮从乌云中升起了。刀上微微传来震动,像是心跳,像是什么东西一直沉睡着,此刻吮吸了血液中的精华,振奋的醒来。
“是附以魂印的兵器吧?”有人在一旁赞叹,“杀人之器啊,却能凝聚如此的匠心,真是至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