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腿分立,站定了,抬眼看着那条蛇。在炽烈的火光中,这个旅人的身躯缓缓的挺直,如同这船指天的桅杆,他低头,扭转身体,双手握刀转过半圆,刀背贴住后颈,刀身横于身后,就此凝固不动。
“商先生……”悬在半空中的崔牧之傻了。一一个人类百余斤的身躯,要去硬抗数千斤的怪蛇?疯子才会去做这样的事,何况刚才合下坠之势的一刀斩钢都未能得手。
“气凝之术阿!”牟中流低声赞叹。
只有他明白商博良这个姿势的意味。他和崔牧之不同,崔牧之学的是实战,不追求极致的刀剑之术,牟中流是堂堂都护,有闻名东陆的武士为师。斩钢看起来像是用尽了全身之力的一斩,连体重都压上,但在刀剑术中不过是下乘。交给普通军士的刀术是最实在的,绝非最精微。气凝堪称刀剑之术中的一门学问,得窥堂奥。这种刀术并不在乎挥刀的动作,而是通过调整呼吸,令体能在一瞬间爆发到极致。他是极静的刀术,只在发动的瞬间如同风雷。商博良之所以选择立定出刀是因为甲板可以给他支撑,他的气息已经贯注全身,甚至贯入甲板,与甲板合为一体。斩钢压上的只是体重,人的体重不过百斤,站定的一刀却可以以双腿在甲板上借力数百斤,甚至在出刀的一瞬,力达千钧!
牟中流一步步退回,他不欲阻止商博良,正如他方才也不阻止崔牧之冒险。
“将军,用火不成,还可以用药。”一个黑色的影子无声无息的出现在牟中流背后,是那个黑衣仵作装扮的水手。
“药?”牟中流一怔。
“媚红娘,只要斩开他的身躯,让这药进入他的血液……将军记得么?媚红娘这种药我们在鱼身上也试过,对他们也有用,那么对这东西,大概也有用。”仵作低声说。
牟中流沉思了一瞬,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蜡封的瓷瓶,闪到商博良身后,其中暗红色的药液淋在那柄魂印长刀上。
“这药不能沾身,博良你挥刀务尽全力,药液会甩出去。”牟中流叮嘱完,立刻退后。
商博良没有回答,他的气凝之术已经发动,呼吸之力贯注全身,他和这船合而为一了,张口说话,那口气会泻掉。
怪蛇着火的身躯裹着狂风砸下,就像是一根着火的巨柱对着商博良倒塌,那些眼睛组成的或喜或悲或怒的脸在她眼前闪动,仿佛慢慢一个世界的悲欢离合,惑人心神。他闭上了眼睛,感受那股热风割面。贯注全身的气瞬间涌出,他旋身,挥斩。魂印长刀应着他的力量发出怪异的吼声,暗红色的药液飞溅。
在旁人看来只是一瞬间,商博良的刀和怪蛇的身躯交击,巨力将怪蛇千斤的身躯拨往一边,长刀没入了他的身体,切开了油滑却开裂的皮肤。但商博良没能切断蛇身,刀入仅仅半尺,那怪蛇不光是皮肤坚韧,身体也一样,半尺已经是那一口气的极限。商博良浑身脱力趴在甲板上,刀也落在一旁,怪蛇的身躯砸在她身边两尺的地方,火焰燎着了他的长袍。
怪蛇再次直立起来。但他没有砸下,他疯狂的扭动起来,就像是烈火刚刚烧着,令他感到剧痛的时候。但这一次,疼痛好像凶猛百倍。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抽搐着,痉挛着,数百只眼睛好像都瞎了,身体一再的撞在影流号的侧舷上,完全失去了进攻的意图。
“果然,这东西也是怕痛的。”牟中流惊喜。
他就像一个浑身燃烧的,蛇一样的女人,在烈火里做辞世的舞蹈,狂乱中带着异样的美丽,可惜没有人想看她的舞蹈,所有人都希望他赶快死去。
终于他支撑不住了,巨大的身躯坠落,在桅杆之间扫过,横帆纵帆和角帆都被他卷落,跟他一起熊熊的燃烧起来,他焦黑的身躯无力的滑落水中,带着残留的火光没入深海。
摇晃的船身终于恢复了平衡,商博良趴在甲板上喘着粗气,他站都站不起来了,何况他的两腿已深陷甲板中去,为了发那一刀,他竟然踩穿了连怪蛇都没有斩开的坚硬的甲板。
牟中流也疲惫的靠在船舷上,黑衣仵作早已离开,崔牧之指挥着水手们扑灭火焰,几张用桐油刷过的巨帆都烧了起来,盖住了大半艘影流号,好在海水随手可得,火势很快被压了下去,只不过毁了几张帆。水手们在甲板上默默的忙到天明,直到太阳升起来,甲板上还冒着袅袅的青烟。他们方觉得自己从一场噩梦中醒来,都不敢相信昨晚所见是真的。
【八】
商博良睁开眼睛,床边坐着崔牧之,牟中流正在仓房中踱步。看见商博良醒来,两人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好刀术。”牟中流说,“发那一刀,耗尽了你一日之力吧?你睡到现在。”
“喝一杯?”崔牧之把手中的酒杯递给商博良。
商博良笑笑,接过酒一饮而尽,“还好,只不过气凝之术确实很耗心神,我也很多年没有这么用刀,手上有些生疏了,不过不妨事,没有伤到身体,多谢将军和崔参谋关心。”
牟中流把手中的册子递给商博良,商博良略略看了一眼:
西瀛海府木兰长船影流号海事录:大燮承天十八年五月十八日,我等已经离岸八日。午时于海中钓获金色龙鱼一条,以为吉兆。入夜却为海兽袭击,其物状若蛇,出水长可二十丈,径约二尺,皮黑色,若枯树,多裂痕,有眼数百只,人所未见,书中亦不曾记载。参谋崔牧之勇力过人,以火油遍洒其身,点火烧灼,仍不能止,幸有随军者商博良,持刀力斩,伤其筋骨。乃退却,没入海中,生死不知。昨夜云浓雾重,今晨见日出云外,午后微雨,微风,向西偏北。主帆副帆为火所毁,随水漂流,航速七里,船首南向偏西三十度。笔录人:西瀛海府,牟中流。
“昨夜多亏了牧之和博良,这些我都写进了海事录中,返回了莲石港,我必然写奏本为两位请功。”牟中流收回了海事录。
“谢将军。”商博良微笑,并看不出多么惊喜。崔牧之倒是露出赧然的神色。
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黑衣仵作推门进来,“大人,得空进一步说话么?属下在那条龙鱼身上找到点东西,跟那条怪蛇倒是有点关系……”
牟中流迟疑了一瞬,“牧之博良,以起来吧,大家是一起拼命杀敌的好兄弟了。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我知道博良一定有兴趣,不如一起来看看。”
黑衣仵作不说什么,让到一旁,闪出了道路。
影流号这般大船的底舱不止一层,最底下是镇船的铁芯和压舱石,其上分别用于安置利弩石炮,或者堆放杂物,庖厨则独占了半层。
舱门推开,扑鼻而来的味道让人一阵晕厥,那是鸡猪粪便的气味混合着血味儿,又混着厨房里蒸煮的香味,温热而沉闷,让人说不出的难受,不由得想吐,勇悍如崔牧之也忍不住掩鼻。
“难怪古人说君子远庖厨。”商博良笑。
舱里黑蒙蒙的,只有几个小小的侧窗透点光,隐约可见这边一圈几十头肥猪,那边一圈百来只鸡,大个的土瓮里养着淡水鱼,陶盆里种着蔫巴的细葱和青蒜,居然还有一串赤红的辣椒,猪没精神的哼哼着,雄鸡追逐母鸡发出刺耳的尖叫,羽毛和尘土一起飞起。
“远航若只是吃鱼,水手难免疾病缠身,痢疾、坏血都是要人命的病,所以这庖厨虽臭,却是保命的地方。”牟中流倒是很习惯这里的异味,“尤其葱蒜,佐以鸡心椒,克制痢疾,灵验无比。”
“将军果然精于医药,昨夜还多亏了将军抹在我刀上的药。”商博良说。
牟中流微微一愣,并不多说这个话题,只是点了点头。
黑衣仵作走到庖厨的尽头,拉开一扇沉重的木门。木门里是个单独的舱室,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巨大的台子,表面包裹着熟铁,及其光亮,四周略高,中间下凹,最中央一道深槽,引到旁边的木桶里,这个舱室全然不见光,只有几个透气的小孔,靠台子边一支油烛照亮,台子上放着那条修长的金龙,盘曲起来,尾巴还得拖到地上。
“这是?”商博良四下打量。
“哦,船上剖鱼的地方,深海里能捕到大鱼,生鱼腩是绝品的佳肴,就在这里剖开。生鱼沾不得异味,所以这里得跟庖厨隔开,剖鱼是个讲究的事情,连刀都不能用铁刀,否则铁味渗进鱼肉,吃起来就没那么爽口了。”牟中流解释说,“牧之是剖鱼的行家,什么时候捕到上好的黄??,让牧之一显身手,给博良吃个新鲜。”
龙鱼一身灿烂的金鳞丝毫不变色,在烛光下好似纯金铸成,棱角分明的鱼头和角骨透出几分壁画上的长龙的雄武之气,鱼尾则温婉阴柔。
“当时那么乱,这龙鱼倒是没有掉到海里去。”崔牧之说。
“跑不了,那些渔民贼着呢。在鱼嘴里埋了十字钩,用根绳子拴死在甲板上了。”黑衣仵作双手用力,掰开鱼嘴,露出一排锋利而细小的牙齿。瓮口大的嘴里,一枚十字钩闪着冷冽的光,四根利钩插进鱼嘴里。
“这什么意思?要是靠近岸边,这鱼倒真能卖一笔钱。可这是在深海里,谁偷他?”崔牧之不解。
“我是说跑不了,不是说丢不了。”黑衣仵作声音木木地,没有生气,“他们怕这鱼溜走。”
“死绝的东西,跑哪儿去?”崔牧之说,“他们不是说这鱼要成龙了么?捕它都怕触怒海神。倒敢下那么重的手?这嘴都快给钩烂了。”
“崔参谋不懂这些渔民的心思,渔民敬海神,可不是帝都里面皇帝祭天,虔诚恭敬。要是这龙鱼没死,他们没准倒是要放生。可一旦死了,他们又会有别的念头。渔民说龙生九种,所以命也是九条,死了一次还能活过来。这龙鱼跟人一样会怀恨,我们杀了他一次,他若是复活,就会溜走去给海神报信,让海神叫巨浪来掀翻这艘船,所以得钩死他,钩烂嘴算什么,不管他们,他们早就把这鱼大卸八块了。”
“我看他们还设了个炉子祭这鱼。”崔牧之说。
“祭他是叫他的阴魂先别醒来,在把它砍成八块之前。”仵作阴阴的说。
“真邪性。”崔牧之皱眉。
“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儿,不必管它,”牟中流摆摆手,“说说你发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