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之这个人哪,天生的豹子胆,鬼神不侵的,他不信这个,但是他要学装神弄鬼,也就学的像模像样。”牟中流笑,“他真拿手的还是剖鱼,他的技法要形容,最好是四个字。”
“那四个字?”
“活色生香。”
崔牧之持刀起舞,运刀重如山岳,脚踏甲板声声巨响,像是蛮族神圣的祭天之舞。举手投足都和着某种节奏,充满阳刚之美。他站到了木案前,刀忽然停在头顶,众人并住呼吸,刀垂直辟落。水手刀的薄刃切入龙鱼的脑骨,从嘴裂往下,沿着骨头的缝隙,生生的把巨大的鱼头分为两片。跟着他的刀片一转,沿着鱼头的下颌一割,把带着一圈细齿的颌骨整个切下。他运刀流畅,刀刃行走在鱼头的骨骼缝隙处,一件件把面骨、耳骨、眉骨、喉骨拆下,鱼血已经在海底放尽了,白净如玉的鱼骨带着丝丝晶莹剔透的肉丝,一件件在木案上排开,鲜红的腮、完整的鱼脑、珊瑚一样的血管、两颗明珠般的鱼眼、金色的骨角……就像牟中流说的,看他剖鱼时熟极而流的手法,简直就像是在看书画大师落笔,且画的是风情万种的美人,活色生香。
掌声雷动。
整个鱼头片刻之后拆好,崔牧之旋即割了一圈,露出鱼颈纹理鲜明的肉来,鱼肉仍然新鲜,带着淡淡的粉色,纹理间夹着丰腴的白色脂肪。这就是鱼腩,从这里开始是鱼身上最精华的地方,在海边,鱼头鱼尾都是烧汤的料,鱼腹可以白煮,鱼背可以红烧,而鱼腩肉唯一的吃法就是生吃。最鲜最嫩的鱼肉,甚至不沾一点油酱,不用山葵。
“牧之先切鱼头,就是用鱼头上的油抹遍刀身,这样切肉的时候,刀的铁味就不会粘到鱼肉上。”牟中流含笑解释,“这就是我刚才说的意思。”
崔牧之缓缓横刀一切,一块拳头大小的鱼腩落在砧板上,他按住三尺长刀的刀背,沿着鱼肉的横纹,缓缓往下切。提到的时候,一片肥厚的鱼肉粘在刀身上。他转身走到商博良面前,呈上这块饱含敬意的鱼肉,“先生是我们昨夜的英雄,请尝第一块肉。”
牟中流笑着拍拍商博良的背,示意他不必推辞。
商博良伸手要去拿,崔牧之却摇头示意他不可。商博良明白了,最新鲜的鱼肉,是连铁刀都不能直接接触的,何况手。他弯下腰,直接张口从刀身上咬住了那块龙鱼肉。
鲜美的油脂像是奶一样在他嘴里化开,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的咀嚼着那块鱼腩,望着天空,不像是在吃肉,倒像是在思索。他感受着牙齿咬开一丝丝鱼肉的感觉,鱼肉微黏又微甜,没有丝毫的腥味,世界上没有其他味道可以用来比拟,口感野蛮而神秘。让他畅想远古时候的先民,最后把鱼肉咽下去的时候,居然会有点不舍。
牟中流地给他一杯烈酒,“鱼肉越鲜美,也就越阴寒,要喝烈酒驱逐寒气。”
商博良一饮而尽,长叹一声,“将军说崔参谋剖鱼的技法活色生香,这鱼腩的味道要比喻,也只有活色生香四个字了!”
牟中流仰天大笑,水兵们也跟着开怀大笑,最后甲板上所有人都笑了起来,甚至连那些迷信的渔民也不得不搭上笑脸。
“肉管吃酒管够!”牟中流挥手。
人们一拥而上,厨子们手忙脚乱的给崔牧之递碟子,崔牧之运刀如流水,切下一块鱼腩就生在碟子里递出去,抢到的人兴高采烈的冲到船舷边大嚼,生怕半途被人抢走了。
郑三炮早就等不及了,冲上去抢了头一碟,要不是厨子拦着,只怕她一口直接咬在那没头的龙鱼身上了。
“滑、嫩、鲜、爽!哎哟我的老娘俄,这天启城里的皇帝一辈子能睡无数女人,却吃不上这一口鱼肉阿!”郑三炮仰头喝酒,拍着大腿。
“我也没想到这龙鱼肉居然比黄??还可口,原本只是那死鱼没什么用,让大家图个开心。”牟中流细嚼慢咽这一块鱼腩,淡淡的说,“博良放开吃,这东西就是要趁新鲜。”
“委实是我生平吃过的最好吃的几样东西之一,不过能有幸吃一口,就是很开心的事了,接下来就是口腹之欲了。”商博良笑着说,“旅人就是想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如今再加上吃所未吃,行走天下无拘无束。初见的感觉,就仿佛登临险峰,翻过一座山忽然看见瀑布挂在眼前,天虹般垂落。”
郑三炮嘿嘿一笑,“兄弟说话总这么雅致,我虽然是个粗人,可也懂得,就像是你去窑子里嫖,那婊子扭扭捏捏非让你听他弹琴,你憋着等她弹完,终于扑倒了他,心满意足!”
商博良和牟中流面面相觑,忽然同声大笑起来。
“一个个来一个个来!那么条大鱼,又吃不完,急什么?”厨子高喊起来。
争抢鱼腩的人拼命往木案旁边挤,一个个把手伸得老长,崔牧子手快,可苦了厨子递碟子递的满身是汗。
牟中流微微皱眉,高举起手,“各位兄弟,礼让也是军人应有的风范,不要推搡拥挤,今夜除了安排值夜的人,都可以随性饮酒。安静!一个个来!”
甲板上沸腾般的人声顿时退却,水手们老老实实排起队来,人群一静下来,海风声就清晰了,而风声中裹着……婴儿哭泣般的声音!
首先愣住的是崔牧之,因为那声音离他最近,是从他面前龙鱼无头的腔子里传出来的。此刻一个海浪打来,也不知是因为船摇晃起来还是龙鱼活了,他看见龙鱼的长尾一摆,腔子里的哭声越发的清晰了。所有人都听见了,都倒吸一口冷气。那个幽幽的、冷冷的哭声,就像是一个找不到家的幽魂。甲板上鸦雀无声,只有海风声、哭声,每个人嘴里的鱼腩都变了味似的,好像忽然发苦了……因为那细细的哭声,显然是人才会发出的!
要是这鱼真变成龙了……跟人一样能思考会想……跟人一样有魂魄……他们和生吃人肉有什么区别?
“还……还魂了?”郑三炮咧了咧嘴,喉咙发出一阵咕咕的声音,一个恶心顶上来,把刚刚舍不得吞下去、那口赞不绝口的鱼腩肉吐在甲板上。呕吐像是会传染似的,上百个人一起抠着喉咙吐了起来。几个渔民战战兢兢的跪下,连崔牧之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握刀的手也颤抖起来,他毕竟不是刽子手,杀敌和活剖人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商博良倒是冷静,一拎郑三炮的衣领,“别怕,不是还魂,就算是还魂,鱼也不会哭,就算会哭,鱼颈都切光了,声带都没有了,拿什么哭?”
牟中流抢上几步,狠狠的几个巴掌摔在那些膜拜的渔民脸上,“拜什么?这是官家的船,天子雄威,鬼神辟易,拜的人我推他下海!”
两个人镇住了惊恐的人群。牟中流缓缓走到木案边,俯身下去,用心细听龙鱼腔子里发出的哭声。他脸色微微有点变,怎么听也像是哭声,并非海风或者什么别的声音给听错了,也确实是传自龙鱼的身体里。他抬眼看了崔牧之一眼,“切开!”
有将军在身边,崔牧之那股强雄之气又顶了上来,水手刀一举,刚要下切,却被商博良按住了。
“我来。”商博良说,旋即压低了声音,“将军,魂印兵器可以祛邪。”
牟中流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什么龙鱼成龙,死而复生这种事都是渔民的迷信,他们几个不相信,但怪力乱神的事毕竟还是有的,众生有魂魄这东西也是秘术大师们证实过的,事情太蹊跷了,不得不谨慎。魂印兵器本身封印了戾魂,戾魂远胜于一般魂魄,有阴刚之勇,诸邪不侵。商博良那柄刀可以派上用场。
商博良缓缓拔出腰间长刀,这是牟中流第一次在日光下看这刀,青灰色的铁刃平淡无奇,刀弧带着一股凝练的杀气,却不见昨夜的辉光。商博良以刀从龙鱼颈口处缓缓往下切,他练过气凝之术,静止中发力更胜于崔牧之,刀质更不同凡响,坚硬的鱼骨和鱼肉一起随刀分开,从鱼的颈口一直往下切了五尺。他忽然停下了,用目光示意牟中流按住刀背。牟中流按了一下刀背,感觉刀身微震,和那个哭声的节奏相仿。
无论是什么东西在出声,现在就在刀刃下了。
“一刀劈了!”崔牧之说。
“要真是个活人呢?”商博良说,“我试试掏出来。”
“博良你别冒这个险。”牟中流说。
“无妨,要是什么凶险的东西,影月(亮了亮了,还真是影月)的动静不该是如此的。”商博良说着,收刀回鞘。
他转而抓起崔牧之的水手刀,这刀更短,用起来更灵活。他剜掉几片金鳞,露出白玉色的鱼皮,以刀锋的前半尺把鱼肉剖开,小心的不触到里面的东西。一泼浓腥鱼血忽然沿着刀身涌出,竟然还是温热的,又汹涌,又粘稠,好像不小心凿开的泉眼,喷得商博良浑身湿透。这条鱼全身的血都该放尽了,这里却还有一包热血,他本该已经死了一天多。
“是龙鱼的颈囊,”黑衣仵作从人群里闪出,走到牟中流身后,“龙鱼跟海马差不多,产仔之后,会把幼仔放进身上的囊里,一直到幼仔长大之后才会放出来。不同的是海马的囊在腹前,龙鱼的囊在颈下,所以看起来龙鱼好像是把小鱼吃了。”
“海马也是鱼?”商博良问。
“海马是鱼。”仵作说,“这在鱼身上不少见,有些鲨鱼也会把幼仔养在身子里,捕到母鲨切开,里面会看见幼仔。”
“原来是龙鱼的幼仔。”商博良舒了一口气。
“把幼仔取出来给这些渔民看看,知道世上并没有什么不可解的事。”牟中流说。
商博良点了点头,放下刀,双手拨开两片鱼肉,果然,里面是黑色的一层粘膜。表面尽是血管和血污,好些奇怪的脏器围绕着一个囊,囊里似乎还有骨骼撑住,里面什么东西微微动弹,就好像是还有一颗在跳动的心脏。虽然有些犹疑,商博良还是伸手出去把那些血管和脏器撤了下来,满手都是油腻粘滑,他把那堆东西放在木案上,再次提刀,粘着那层粘膜切下。
龙鱼修长的尾巴忽然动了!它看起来温婉的身体却带着巨大的力量,像条忽然被惊醒的蛇那样猛然跳起,所有人都惊得往后退,只有商博良来不及,龙鱼的长尾把它死死的卷住。巨力几乎能勒断他的骨骼,带着粘液的鳞片竖起来,刮着他的皮肤,道道血痕。震惊中商博良提起了腰间的黑鞘长刀,刀鞘贴住喉咙,方隔开了金色鳞片的切割。
就在千钧一发的关头,一柄利刃插进龙鱼的后脊。龙鱼的身体再次变软,渐渐的放松了商博良。
是那个黑衣仵作拔除了那柄异形的刀,连刀柄都没入了。
“没事,龙鱼已经死了。只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鱼死一两日,身上的肉还没有死。头都没了的东西怎么可能再活?”仵作嘶哑的说,“这鱼和人不同,脑子小,但浑身的骨节也都知道痛,这是他的骨节觉得痛了。他的骨节还不知道鱼头已经给割掉了。”
这番话说得甲板上的人糊里糊涂,又觉得阴寒刺骨。好像是说龙鱼除了有个脑子,全身的骨节里也有些小脑子,大脑子被卸掉了,小脑子还没死绝,以为自己还是条海里游洞的鱼,被什么东西攻击了,于是引动还没僵死的鱼肉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