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师傅……不是上油和磨,照顾孩子……要喂奶。”阿大在旁边认真的说。

  “要你废话?”郑三炮恼火的拉开自己的开襟衣裳,露出嶙峋的肋骨,暴跳如雷,“我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不知道孩子要喂奶么?可这全船上下,谁有奶?反正我没有!”

  牟中流三个人刚刚走出船舱,黑衣仵作已经疾步而来,他的声音嘶哑急促,“将军……糟了!”

  “怎么?”牟中流也吃了一惊。这个黑衣仵作素来冷静,此时声音里却透出极大的不安。

  “将军跟我来。”黑衣仵作也不多解释,引着三个人来到甲板上。

  正是深夜,漫天星辰,海风浩荡,值夜的水手也溜达去了别处,甲板上一片寂静。仵作指向远处,三个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出去,海面细波起伏,并没有什么异样。牟中流也看不出所以然,扭头看着商博良。商博良面色凝重,摆手示意牟中流不要打搅他,从怀里摸出几根算筹,夹在指间,从算筹的缝隙里眺望。许久,他放下算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紧蹙着眉宇。

  “怎么?”牟中流问。

  “虽然没用海镜,但是粗算下来,我们一日一夜里航行了四百里,我们的航速是正常航速的三倍有余!”商博良说的很肯定。

  “怎么可能?”崔牧之大惊,“今日风平浪静!”“信博良说的没错,此处是茫茫大海,无物可以参照,确定航速最准确的方法就是观星,博良观星的技法我们不必怀疑。”牟中流低声说。

  “可是……可是完全感觉不到那么快的航速阿!”崔牧之说。

  “在水流、风速、航速都差不多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船其实没怎么动。”牟中流说,“你忘记了,我们此刻没有扬帆,是随波逐流。”

  “是冥川。”仵作说,“我们误入了冥川。”“冥川?”商博良问。

  “是一条洋流,”牟中流说,“莲石岗一直禁止渔船远航,有诸多原因,其中一条就是冥川洋流。所谓洋流,是指海水航速极快的一线,洋流的路线基本都是不变的。沿着这些路线,海流比其他地方快很多。水手们通常都知道洋流的大致走向,航行的时候好借力。但是冥川这条洋流的方向一直不太清楚,他离岸太远,速度太快,而且他一直去往东南,东南大海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被叫做冥川,是因为这条洋流是冷的,而且一去不回,仿佛幽冥中的大河。”

  “难怪这些天觉得不暖和,我们分明越来越向南。”商博良说。

  “其实我们一直观测航速,离冥川有一定距离,平行航行。但这两天连连出事,我疏忽了,帆又毁了,才误入了。”牟中流说,“很麻烦,没有帆,我们就像是被卷入漩涡的枯叶,逃不出去。”

  “织帆还要几日?”商博良问。

  “连夜赶工也得四五日,此地如果风速也快,那么帆必须结实,否则就会被风撕裂。要逃出这条洋流,必须升起中央主帆和两侧副帆,缝起来不容易。”崔牧之说。

  “每天四百里,四五天就是两千里!”商博良说,“我们会偏离航线多少?船上的补给还够不够?”

  “补给不是问题,”牟中流低声说,“但是如果偏离航线太远,到了官家海图上也没标的海域,我们就真的进入无人知无人至的大海,那时候能不能转回来,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沉默片刻,居然笑了笑,“博良你不是对归墟好奇么?也许我们就真的飘到归墟里去了。”

  “我倒是想去,却不想连累这一船人。”商博良倒还淡定。

  “老水手现在看不出来,过两天也会明白。要是给船上其他人知道我们误入冥川,人心大乱,就真没机会挽回了。”牟中流说,“牧之,从今日起,腾出第二层底舱,全体水手给我加班加点的织造船帆,没有允许不准上甲板来。巡视甲板的人还要留几个,以免水手们怀疑,选不懂操帆的水兵。这件事交给你。”

  “是!”崔牧之立定,躬身行礼。

  “博良,观星定位的事情,就交给你了。”牟中流又说,“海图大概是不够用了,你用几张绵纸贴在海图下方,标记一下我们的航线,回来的时候有用。”

  “是!”商博良说。

  “我坐镇中舱,违令者,你们均有生杀予夺之权!”

  “是!”崔牧之和商博良同时说。

  崔牧之犹豫了一下,“将军,我们从见到那条龙鱼开始,连连走霉运,不会真像那些渔民说的,是给什么冤魂缠住了这船?”

  牟中流摆了摆手,背着手走向甲板尽头,风吹起他的长发和袍带,“怪力乱神之事,不信则无,去吧!”

  【九】

  “西瀛海府木兰长船影流号海事录,大燮承天十八年五月二十二日,船行向东南方,东偏南三十二度六分,航速五十里,风速和船速相同。第四日,我们仍没有织好船帆,参谋崔牧之因工期延误,昨夜鞭打渔户五人,渔户连夜赶工,皆有怨言。食物仍充足,昨日午后暴雨,蓄积了足够的淡水。此处海水更冷,全然不似南方海面。冥川好似真是通往幽冥的水流。笔录人:西瀛海府,牟中流。”

  牟中流按部就班封好海事录,拍了拍,微微摇头。水手们都在底舱忙于织造,能上甲板的人极少,连亲兵都没有,常常只是他和商博良两个人无声无息的出出入入。

  商博良就在他旁边的桌子上忙碌,九州堪舆全图原本绘制在一张长宽各七尺的桦皮纸上,此时商博良已经在下面贴了七八张绵纸。以红色细墨线勾勒的航线早已超出海图的边缘,一路向着东南方而去,茫茫大海,没有发现任何陆地。他们最后一次看见鱼以外的活物,是一只白色的母海鸟站在一丛海藻上,海藻就像个小小的浮岛,上面还有一个鸟窝,里面依稀是几枚白色的鸟蛋。浮岛和影流号在很近的距离上相遇,海鸟抬起头冷漠的望着牟中流和商博良。大概因为轻重不同,浮岛很快飘的不见影了。

  “倒像是回娘家的女人。”牟中流笑着把烟草袋递给商博良。

  “不知道公海鸟哪里去了,也不知道他去哪儿。”商博良说。

  “人有时候不也是这样,不知道往哪儿去,只知道往前。”牟中流轻声说。

  接下来的整个上午,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船帆今夜该差不多了吧?”商博良收起了笔。

  “牧之办事还是靠得住的。”牟中流当着商博良的面把装海事录的铁盒放好,“这东西博良也要记得,要是我和牧之都不在了,每日的记事就交给博良了。”

  “我连官家的人都不是。”商博良笑笑。

  “这船要是到最后真的回不了头,就在归墟前沉掉他,这样博良你记的东西还在沉船里,也许多年以后有人能打捞上来,知道去往归墟的一路上我们的见闻。”牟中流说,“这样说是不是有点意思?博良应该愿意了吧?”

  商博良眼睛一亮,点点头,“我是个旅人,就想去拿心所极处、目所穷处、山之绝顶、沧海尽头,要是还能写下来给后人看,当然更好。”

  “那博良没考虑自己一路上写游记?”

  “我这个人说话还成,就是提笔忘词,好像千头万绪,不知道从哪里写起。”商博良笑笑,“对了,看这海图上原先的墨线,是原定的那条航线把?”

  “是,”牟中流点点头,“原本的航线,开始和冥川平行,后来分开。那条航线是沿着海底的赤堇之墟而行。”

  “这个名字我倒是听说过,也是在韶溪通隐上。”商博良说,“赤堇之墟是条海脊。”

  “对,海脊就是海底的山脉。据说海底不是一马平川,而是山峦沟壑,甚至有擎天的高峰和深不见底的鸿沟。”牟中流说,“古人诗云,赤堇之金,耶溪之铜,弗锷弗锋,铸以为钟。说赤堇产水金,是铸剑造钟的好材料。有故事说太古时匠师铸剑,恰逢大海中分,赤堇崩塌,得以取回水金,所铸武器超凡脱俗。”

  “大海中分听起来太玄奇了。”商博良说,“官家怎么判断赤堇之墟的方位呢?据说入水越深越黑,到了深海,简直就是漆黑如墨,怎能绘制海底的地形?”

  “其实是按照洋流方向和速度推断的,海底山脉的走向和古书上一致。蝮蛇岛,其实就是赤堇之墟中最高的山峰,突出水面之上,但也不过堪堪出水面几百尺。”

  “沿着海脊航行,是因为那传说中的三岛……也是这海底山脉中的高峰?”

  牟中流点点头,“是,博良记得么?韶溪通隐里说,世上最高的山之中,有一座是在天地正南,太古之世,人们称之为璇玑。入夏的那一天,太阳照在璇玑山顶,在地面上不留任何影子,说明此刻璇玑上方就是太阳的位置。那时人以此计算周天星轨,而不需要用到你们皇极经天派的皇极点。”

  “有点印象,但不知道哪座山在哪里。古书常常以讹传讹。”

  “对。但九州之南并没有名为璇玑的山,越州的高山虽然也不少,但是入夏那天他们都有向北的阴影,这说明太阳的位置还要往南。而再往南,只有茫茫大海。”牟中流似笑非笑的看着商博良,“博良,你精通皇极经天的星算术,就是精通算学,我点你到这里,你应该可以猜出来了。”

  商博良一愣,兴奋的拍掌,“璇玑,在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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