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璇玑在海下。可在海面上看来,他大概根本不是一座山峰,而是一个岛屿。这个岛屿比蝮蛇岛更大,比蝮蛇岛更高,在蝮蛇岛以南,如果世上真有那三岛屿,应该是璇玑露出水面的部分。”牟中流说,“不知道古人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能从海底观察到璇玑留下的影子。也许真的像书上说得,太古时候大海曾经中分,古人得以步入海底,去观察那座至雄至伟的高山吧。”
“想不到世上还有人和我一样会想到这些玄奇的事。”商博良说,“将军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从军,要么会写书,要么就会如同我一样游历吧。”
“不,我不会。”牟中流在烟锅里填上一锅烟丝,点燃了轻轻吸一口,走到窗边的凳子上坐下,眺望大海,“我没有博良你那么强的心。”商博良一愣,笑了起来,“如今我只是个旅人,将军却是西瀛海府千人仰望的都护,带着军纪严明的军队。我这般逃离尘世其实是不那么需要勇气的事情。”
“不,”牟中流淡淡的说,“我不这么想,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很寂寞啊。比统帅千军万马未必就容易些。”
太阳西沉,海水变为沉重的铁灰色,残光在海面上拉出一道利剑般的红影。牟中流的眼中渐渐泛起了夜色。
“起雾了。”商博良忽然说。船首前方,赫然是一片浓雾,颜色浓如铅灰,就像是一片巨大的雨云直压在海面上。雾气正向他们急速扑来,或者他们正向雾气急速扑去,船速已经高的惊人了。牟中流霍然起身,如此高的船速下,如果浓雾中隐藏着什么礁石小岛,他们根本没有停船的机会,而是会撞得粉碎。
牟中流和商博良并肩站在船头,船已经驶入雾区。雾气浓到连几步远的船首都看不清楚,他们这艘船好像飞行在云中。
“见鬼。”牟中流低声说,“没办法,先把冲角伸出来,要是撞上什么东西,也能顶一下,龙骨结实,未必会断。”
“这船还有冲角?”商博良诧异。
“这船可是集中了西瀛海府最好的匠人制造。”牟中流喝令,“伸出冲角。”
黑衣仵作从旁边的浓雾中一闪而过,直奔底舱。牟中流从不叫他的名字,但是商博良也看得出来在船上这个仵作的地位不在牟中流之下,只不过大概是从验尸之类的活儿出身,不太上得了台面,也不愿意露脸。
片刻,船底传来机括转动的咔咔声,包住船首的一截硬铁缓缓地放平。隐在船身里的硬铁是一根短而锐利的尖角,足有一人合抱粗细,放平之后扣死在龙骨上。以影流号的船速加上船重,这根冲角大概能把九成的军船撞成两节。伸出冲角之后,修长的船就像是一把快刀。
一个人疾步从底舱上来,不是黑衣仵作,而是崔牧之。
“船帆还要多久?”牟中流低声问。
崔牧之一看雾气的浓厚,已经明白事情紧急,没有船帆的船在这茫茫大海上,和漂浮的棺材无异,“赶一夜了,今晚都别睡了,明日早上可得,就剩下主帆了。”
“明日早晨没有帆就提头来见。”
“是!”
“给我调八个人上来,要靠得住,眼力好的。”牟中流说,“要八个弩手,要配足够的箭,要火弩。”
商博良立刻明白了牟中流的用意。在浓雾中航行,略能靠得住的只有舵轮,但是看不见前方的动静,不知道怎么转舵,唯一的办法是不断的射向前方,听声音看动静,或者能提早知道前方的情况。
“好办,前几天厨子把那条龙鱼吃不掉的肉给炼了,炼出几桶水一样清的油,比火油还好烧,做火弩再好不过。”崔牧之转身下去了。
浓雾外太阳大概彻底沉入海平面以下,四周一瞬间就从蒙蒙的灰色变作漆黑一片,牟中流擦亮铜盒中的火种,“博良,你跟我上去掌舵。”
水兵抬高弩机,一支燃烧的弩箭投入浓雾之中,就像是一颗小小的流星掠空而过,一道明亮的弧线隐没在雾中,许久之后听到弩箭入睡的声音。这种重机弩可以射出两百步远,每射一直弩箭,没听到什么一样,水兵心里就轻松些。
大半夜过去了,八名水兵轮班,两人准备火弩,两人发射,还有四人拎着灯笼沿着船舷查看下面的海水有没有什么异样。接近暗礁岛屿的时候会在海面上发现些零碎东西。牟中流一手把着舵轮,也全神贯注地听着。崔牧之正指挥船上的那些粗壮小伙子做绣花一样的活儿,不时传来他急躁的喝骂。
“这样射到天明,船上的弩箭会耗掉一半。”商博良说。
“不能掉以轻心,什么都没有的海面,为什么会突然起雾,而且那么浓。”牟中流说,“还有那只海鸟,他去往哪里?”
“将军的意思是附近有陆地?难道三岛其实往东南方?”
“不知道,大海深处可未必只有三岛,还有人说大海尽头还有远比九州大陆更大的陆地,也有说法说海里有座巨大的磁山,因此罗盘不能用,还有说法说海里有种叫蜃的大蚌呵气为城,就是所谓的海市蜃楼,误入其中会看见亭台楼阁,甚至有美人美酒伺候。其实船已经开进蜃的肚子里。”牟中流神色淡然,“总之小心点儿好,这一路不太平。”
“这边这边,拿钩子过来。”船舷边巡逻的一名水兵忽然大声说,把铁皮灯笼远远的探到外面去。
几个水兵拿了长柄钩子奔了过来,很快他们把一样东西呈了上来。那是一只白羽的海鸟,已经死了,尸体被海水浸透。商博良摸了摸海鸟的尸体,看了牟中流一眼。牟中流点点头,极有可能是昨天的那只海鸟。
“看看怎么死的。”牟中流说。
商博良借过一名水兵的水手刀,把海鸟尸体剖开。他忽然愣住了,一股呛鼻的焦味,这只海鸟的羽毛完整,肚子里却是黑的,连骨骼都是漆黑的,轻轻捏捏那些骨骼,立刻化为碎片。倒像是有人把这只海鸟切开来烤焦了,再缝好丢回海里去的。商博良沉思良久,没有找到合适的解释。
“将军你看。”一名水兵忽然指着上方浓雾里。
人们眺望出去,全都愣住了。如果是前方出现那只寻踪而来的巨章,他们反倒不会如此诧异,这些水兵全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准备好了应对一切。但是……下雪了。
绵密的大雪,闪动着微微的荧光,从天空里飘落。那种光质美好的不似人间所有,像是星辰那样清澈,却又没有星光那么锐利。一切就像是场大梦,如果船上不都是些粗糙的老爷们儿,而是男女情侣怀着萌动的春心,怎么也该在这场雪中偎依亲吻,方不算辜负了这美景。
那些雪花落在手上,仍旧是晶莹剔透的,微凉,并不融化。
“不是雪,”牟中流以手指捻碎了“雪花”,皱眉,“好像是什么磷粉。”
“哎哟!兄弟们小心!这雪片里藏着东西。”一名水兵用力一巴掌,打在自己手上。
几名水兵凑过去看时,他手心里一小团血污,好象是拍死了一只蚊子,但那蚊子如一点烛火似的微亮,远比普通蚊子大,半透明的翅膀上一层磷粉。
“萤火虫?”有人问。
“倒像是蚊子。给他咬了一下……”那名水兵说。
这句话他没有来得及说完,脸上忽然黑了。他哆嗦起来,好象是觉得冷,但脸上那些奇怪的黑斑里冒出了黑烟。他甚至来不及发出哀嚎,无力的折腰躺在甲板上,艰难的翻滚起来。烟从他的衣服里冒出来,没有明火,但是每个人都看得出他正在燃烧。虽然是同袍,却没有人敢靠近他,他竭力地四处扒拉,徒劳的想找个人救他。所有人都觉得被恐惧掐住了喉咙,心胆俱丧。水兵眼睛白色的部位终于冒出两点明火,一闪而灭。他死了,被烧毁的眼眶里滚出两颗烧焦的小黑球。
“躲开!”商博良纵声大喝,“里面藏着虫子!那虫子能烧死人!”
他话音未落,已经拔出了长刀,对空一削。一只美丽的飞虫凌空破碎,没有落在牟中流身上,他的血在刀上留下淡淡的荧光。
“大人!前方一百五十步!右侧三十度!有礁石!”几乎同时,前方持弩的水兵咆哮起来,不愧是崔牧之所谓的最靠得住的部下,纵然是在这种时候,军纪依然严明。
牟中流不假思索的转动舵轮,影流号船尾发出巨大的水响,船努力的转动。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他们被这群能烧死人的虫子袭击时,他们接近了陆地或者礁石。
“前方两百步!左侧四十度!礁石!”
牟中流根本来不及管那些危险的小飞虫,反向转舵,巨大的舵轮在他手中飞旋,他想骑兵了解战马一样了解这艘船。
“这些飞虫必须见血才会烧人。”商博良忽然说。
“见血?”
“看起来像是雪的是他们身上的磷粉,虫子藏在磷粉里,应该是他们交合的季节。他们现在顾不上我们,不会故意袭击,但是如果惊扰了他们交合,他们就会咬人。他们的血混入人血才会烧人,落在船上或者落在皮肤上都没事。”商博良急促的说。他一直观察着这场诡异的雪,虫子要比磷粉更亮一些,落在甲板上没有异状,而是重新飞起到空气中。
“那么大一场磷粉雪,我们头顶上有几千几万,还是几百万只这种小虫?”牟中流深吸一口气。
“看起来左右两侧都有礁石,中间能航行的海面并不很宽。”商博良又说。
“躲不得,必须有人在这里掌舵。”牟中流死盯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