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以前有个人流落到这里,说你们燮朝的开国皇帝年少时喜欢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屋顶眺望全城,居高临下,乃有天下之志,是不是真的?”莲珈的身高和商博良不相上下,刚才点着脚尖向他走来的时候,海风吹着绸子哗啦啦作响,仿佛神人御风而行,气势直压商博良。此刻却双腿交叠,蜷缩的像是只回到窝里斗猫儿,笑吟吟的看着商博良,慢悠悠的问。

  “你别乱动,这里很滑。”商博良聚精会神地走着。

  “这里的屋顶都是一种鱼鳞铺成的,能不滑么?我也很滑啊,你说对不对?”莲珈眉间眼角都是媚意,但是古怪的是,她媚人之余,总是带着那种桀骜少女挑衅人的口吻和眼神,仿佛亲吻,却含着一块坚冰。

  “那岂不是很容易烧起来?”商博良忽然想起铺着?鱼鳞片的浴室。

  原本眼神中春色隐隐的莲珈一愣,没明白本来春意无边的话题怎么忽然又偏到千万里外去了,也只好说,“所以岛上传火烛要格外小心。”她忽然怒了,“你东拉西扯!说正题!”

  “正题?”商博良一笑,“确实说岔了。是的,大燮开国之君是姬野,谥号羽烈,他一生未有登基称帝,称羽烈王,但是大燮开国那十年间便是他的时代,他的军队如铁流般席卷天地,谥号中的烈,就是因此。今上是敬德皇帝,名叫姬昌夜,羽烈王的弟弟,按理该是大燮朝代第一位皇帝,今上年幼时又和哥哥不和,但是即便是他也不敢自称开国之君,每年祭天的辞章中,还是只能让钦天监把他的名字写在哥哥的下面……”

  “这不是我说的正题……”莲珈以商博良难以听见的低声嘟囔。

  “至于羽字,就是你说的这段典故,说他小时候喜欢深夜登上屋顶眺望,因为那时有个羽人少女陪伴他,入夜之际就带着羽烈王展翅高飞,羽烈王是庶出,母亲早死,少年时很自卑,因这少女而有天下之志……”商博良一边俯低身子在光滑的鱼鳞上小心的前进,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那段往事。

  莲珈忽然想自己是座遍生春树的绿色小岛,而商博良则是只灰色的傻鸟,任凭那些柔软的树梢随风招手,这傻鸟只在东边飞飞西边飞飞,全没有在她这座小岛上驻足的念头。

  真是叫人格外的无力。

  商博良抱着莲珈跳到窗台上,长长的出了口气,“你可以下来了。”

  “你真的觉得我可能会摔下去所以来救我?或者你只是想来讨好讨好我?再或者,你想孤男寡女在屋顶上拉拉扯扯或者可以有些旖旎的事?”莲珈仍旧横陈在商博良怀里,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含混的难以听清,介乎羞涩和调情之间……而商博良居然沉默下来,认认真真的思考了片刻。

  “我觉得你会掉下去,”商博良说,“忽然就那么觉得。”

  他确实相信以莲珈这样柔若无骨的绝世舞姬,全身纤细却韧得像是春竹,别说站在屋檐尽头,就算是踩在钢丝上也行走自如,但是那一瞬间,她和商博良对视,眼睛里的光那么倔犟,好像是要用生命和他赌这一场。于是商博良忽然觉得莲珈是真的会掉下去的,或者……跳下去,如果他不认这个输。

  所以他就认输了。

  有些人很容易就认输,只是因为这辈子已经赢得太多。

  莲珈无声的笑了,燕语般呢喃,“因为这是我的牢笼啊……如果没有人来救我出去,我就撞在笼子上,撞得粉身碎骨。我的血会把笼子染红,触目惊心的红,这是我能报复养我作飞鸟那人的唯一办法,我会做的。你猜得没错。”

  “你是说囚禁?”商博良一愣。

  “你是救我离开这里的人么?我曾在梦里想这个人什么时候出现在我面前,他挽着长舟而来,颜如渥丹,佩玉将将,会是你么?”莲珈轻轻抚摸着商博良的胸口,她的声音迷雾般散开,龙涎的香气越发的浓厚了,酒意上涌如同春潮,绛红色的轻纱帘子随风飘出窗外笼罩在两人身上。

  “岛主说你是他的妻子……”

  “妻子和囚徒在这里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不懂。”

  “你也不需要懂,你只需要问你自己的心。”莲珈伸手抚摸着商博良的头发,“你叫商博良对么?我可以叫你博良么?”

  “可以。”

  “那么博良,你想不想要我呢?”莲珈搂住商博良的脖子,她的脸离商博良的脸越来越近,瞳孔里的冰忽然都化了,再也不倔犟再也不尖刻,只有软软的春水流淌,她的身体温暖、柔软,轻轻的颤抖,语气仿佛梦呓,“这件事只要问你自己的心,要我,就带我走。”

  商博良凝视着她的眼睛,“不想。”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也不是用了十分的力气说出来,却是十二分的煞风景。明媚的月光、黄金般的昂贵的龙涎、陈酿的美酒、女人温玉般的身躯……这一切一切营造出来的良辰美景就在这两个字前哗哗的坍塌了,所剩下的只是两个并肩喝过点酒的男女,在刚认识的晚上神奇的抱在一处站在月下的窗台上,其中一个人似乎还有些不情不愿。

  何等叫人尴尬,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莲珈气结而笑,“喂!客人你有没有那么挑剔啊!是我容貌见不得人么?或者你嫌弃我太高?还是我身上有什么异味?我色诱了你那么久,便是石头也该动心了吧?你这不想二字算什么?”她挣扎着从商博良怀里跳下来,恼怒的整整自己身上遮羞的绸缎。

  说到最后怒气太盛,她一掌按在商博良脑袋上。商博良也就老老实实的受了这一掌,无奈的苦笑。

  “我想岛主误会了,我在酒席上多看了夫人几眼,是因为您的舞实在是跳得太好了。”商博良解释,“我是个旅人,就是喜欢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能够看到夫人跳舞,看到别人内眷之美,已经很惊喜了,如果还想着当夫人的入幕之宾,就是禽兽了。”

  “你当然不是禽兽!禽兽还知道讨好母禽兽!你就是禽兽不如!”莲珈愤怒的把一粒珍珠吐在窗台上,刚才她就是含着这粒珠子,所以说话一直有些含糊,此时吐掉了,声音顿时回复清越,怒气凛然。

  “夫人掉了珠子。”商博良赶快捡起来。

  “扔了吧!没用了!”莲珈扭头爬回屋里。

  “没用了?”商博良一愣。

  “本来是要在接吻的时候吐进你嘴里的!我从书上看来的调情小伎俩,好了吧?”莲珈怒气冲冲的,头也不回,像只毛发炸开的小兽。

  “瀛县夜间宵禁,以前有出去的人被鬼神所害的,不过你要是连待在这里都觉得肮脏,要出去露宿我也管不着!我要睡了!知礼守节的君子千万不要靠近我的床三步之内!你自己爱睡哪里睡哪里!”她蹦上自己那张朱木大床,凶巴巴的把绛纱帘子扯下,把床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隔着纱,隐约看见她翻个身,背对着商博良,一头扎进枕头里睡了。

  商博良拿着那粒珠子站在一地的月光中,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还剩小半坛酒,商博良重新在窗台边坐下,默默的喝酒。整栋小楼里就只有那么一张大床,虽然宽大的足够睡四五个人,但是不属于他。

  真是一场糟糕的艳遇,原本春光旖旎含情脉脉,结果是佳人蒙头大睡,男人倚窗独饮。

  此时此刻大概其他同伴们都拥美而眠,如果被水手们知道他今晚的举动,第二天早上大概会被嘲笑死的。想到这里,他居然无声的笑了起来。

  “完全不懂你这个人,居然还能傻笑!”莲珈忽然从纱幕中探出头来,自从那番色诱落空,她好像是再不愿让自己的一寸肌肤暴露在商博良面前,把纱帘拉的紧紧的,脖子都遮住了,“你还赖在这里不走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君子么?”她原本是化了淡妆的,但是自己在床上把妆卸了,她的素面还透着股孩子气,不似舞蹈的时候神女般高贵华艳,眼神凶凶的,满脸不忿的样子。

  “主人叮嘱说夜间不要外出,我不想坏了岛上的规矩。这里是看风景最好的地方,我就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打搅夫人睡觉的话,我这就下楼去。”商博良说。

  “岛上规矩不算什么的,”莲珈的眼珠子骨碌碌的转,不知道在转什么鬼主意,“我劝你还是出去露宿,这样你的清名就可以保全。我色诱你,你坐怀不乱,天下男子都该以你为楷模,你可以拿出去四处说。”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夫人的任务就是陪我吧?如果我现在出去,你会不会有什么不方便?”商博良犹豫了好半天才说。

  莲珈黑着脸,“不方便?因为自献不成太丢脸,你是这个意思么?”

  “不敢,”商博良急忙摆手,“但我猜这里的规矩和陆地上不同,怕有什么……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只是会有些丢脸!”莲珈恨恨的说。

  “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不过,你真的是岛主的夫人?”

  “是啊,不过这里所谓的夫人和你们想的不太一样,如果我真是你们陆地上的人所说的夫人,任凭那个丈夫也没有这样的宽容大度8?这岛上有数以千计的女孩,每一个都是皇帝愿意锁入深宫的美人,如果你在这里当上几十年的岛主就会明白,坐拥天下之美的人,又怎么会对某一个女人别样情深?在这瀛县中,所谓岛主的妻子,只是说他最欣赏的女孩而已,甚至不用和他过夜。男人就是一种容易孤独的东西,总要有个女人坐在自己的身边,拉着她的手,好像那个女人才真正是自己的,是不是?”莲珈歪着头,看着商博良。

  商博良微微一怔,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的瓷瓶,而后看着自己的手心沉默良久,“是啊。”

  “他有过很多的妻子,不过那些女人都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第多少任妻子。”莲珈叹了口气,“我说这里是我的牢笼,不是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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