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初见大人,周围耳目众多,难以直言。”主人说,“但是登高望远,期望在我有生之年有船到此,却是真话。”
牟中流点了点头,“你我刚才彼此试探,是以命来试探,都留有余地,足见大家的诚意。主人的话,我信。大家开诚布公,知无不言吧。十三年前朝廷就知道深海中可能有大岛,因此封闭了南方的海疆,只准战舰来往。我原本是军中的一个参谋,因为从古书中找到了瀛县、赤屿、?洲三岛的证据,因此被提拔来建立西瀛海府。我们大燮朝一统东陆也差不多二十年了,四方来朝,翰洲的蛮族、宁州的羽族这些年也都平静了,边疆无战事,国泰民安。但南方海疆这里一直是陛下的心病,如果这里有大岛,岛上有前朝的余孽,只怕会是将来的祸患……哦,主人起来说话吧,大家都是明白人,有什么都摆出来说,不用拘礼。”
“是。”主人起身,垂首站在那里,仿佛下级官员聆听上训。
“也是意外,让我发现宛州商会一直在和一个看不见的商团做生意。这个商团每年都把赚的的钱用于在宛州采购各种资货,然后装到船上运走,他们每次都用自己的船,所以没人知道这些资货被运去哪里。港口的人都猜这些资货被运往西陆雷州,但是我派去的人去雷州的港口又没有看见这些资货到港。所以这些资货仿佛消失在茫茫的海上。宛州还有研究星相的人,他们的技法被称作流金归藏(参见十三绣衣使),富裕的人家专门请他们来算金运,他们说可以看出天下财富流动之势。他们说每年宛州的金运都算不平,就是说宛州每年都有些财富悄悄的溜走了,再也没有回到宛州。商会算学大师们所算的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每年都有一笔不小的财富悄无声息的离开宛州,不知去向。只不过宛州富庶之地,这笔财富的消失不大容易被发现而已。”牟中流说。
“原来我们是这样露了行迹啊。”主人说。
“我朝开国于羽烈王,羽烈王麾下八柱国中,影侯龙襄的来历一直在古书中记载不明,还是托喜欢读书的福,让我发现影侯在羽烈王麾下其实是个刺客,而古书中又说,天下有一群人专营刺杀之术,他们并没有名字,但是世人称他们为天罗,他们也就叫自己天罗。因为他们捕杀猎物的落网就像天地般巨大,任何人都无法逃离。我就猜想影侯来自这个组织。于是我收集了影侯留在皇史?的全部手记,发现难怪史官们研究不出他的来历,因为他是用一种极其罕见的古文写手记,这种古文和朝天子传的古版中使用的文字约略相似。我就对比研读,终于让我找到了天罗的蛛丝马迹。”
“原来是因为龙家的那个孩子,”主人叹息,“以前我听人说,治国当以王道,不能行诡道,因为秘密终于是受不住的。果然,像我们这样隐藏了千年的组织,也能被人从书堆中抓出行迹。”
“我猜影侯也并不愿意把这些秘密公诸于世,所以他才使用了这种文字。”
“是的,天罗是由九姓人家组成的,其中只有上三家龙氏、阴氏、苏氏中最优秀的子弟得传组织的一切秘密,但是这些秘密都是用古文来写记的,我们得悉这些秘密之前,必须先学会如何用古文读写。龙襄是龙氏那一代子弟中最优秀的。”
“那主人出自那一家呢?”
“阴氏,阴离贞。”
牟中流点点头,“根据影侯的手记,天罗并不是一个以杀人为业的组织。杀人养不活你们,但你们事实上非常有钱。你们真正的本行是行商,但你们从事的生意都不能见光,你们在家族中培养最优秀的子弟作为此刻,就是来保护你们的产业。偶尔你们也会入世,出借此刻给诸侯甚至皇帝,以获得政治上的好处,譬如前朝葵花之世,你们曾经派遣此刻帮助诸侯对抗辰月教的教士。”
阴离贞躬身,“这件事的根源还是辰月教那是被皇帝奉为国教,势力高涨,危及了我们在宛州的产业。”
“但是你们这种见不得光的组织,做着天底下最赚钱的生意,赚到了钱却没法用。因为你们要大手大脚的花钱,就会暴露在朝廷的眼里,朝廷自然不会坐视不管。所以我才恰恰是你们把赚到的钱运走了,换成了各种资货。你们会把钱运到哪里去呢?我猜是深海中的大岛,这符合你们组织的特点,你们不希望被任何势力控制,只有在深海中才能做到,这个瀛县就是一个小小的国家,在这里,阴先生您就是陛下。”
“不敢,”阴离贞笑意中微苦,“我只是一个代为守岛的人罢了,像我这样代为守岛的人,还有好几个。”
“就是说海中还有好几个瀛县这样的地方?”
“这也是我的猜测,其他守岛的人我都不认识。我在这里已经五十年了,等到心如槁木,也没见到来替换我的人。”阴离贞轻声说。
“先生贵庚?”
“说起来大人不会相信的,”阴离贞抬起头,光阴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他风神俊朗如少年,唯有眼中隐隐有时间的痕迹,“我六十八岁了。”
“真不可思议。”牟中流说。
“十八岁的时候,我是阴氏最优秀的子弟,那时候哦正当乱世,群雄混战,我们不知道天下的未来,于是加快了在海外的经营。我便被派来经营这座岛屿,如果东陆沦为血池地狱,九姓人家都可以搬到这里来居住,我们在这里修建了十二重楼和无数屋宇,就是等待着有朝一日,船队把我们的亲属都接到这里来。”阴离贞说着叹了口气,“原本我不用等很久,因为那时天下战局一日比一日乱,这个化外之国很快就有用武之地。但是我错了,十年之后,船队仍旧没有来,二十年后,船队依旧没有来,到了第三个十年,我已经绝望了,到了第五个十年,我已经成了这样不老不死的奇怪东西。”
“你们和陆地上的人没有联系吗?”
“不敢隐瞒大人,那座白云边的船坞就是等待着陆地上的来人们,我们还有联系。但是冥川虽然会把船带到这里,却也把我们困在这里,顺流可以到达这里,回去却不能逆流,必须找新的航线。但是组织遴选我来守岛的时候,刻意没哟让我学习观星定位,这个岛上没有人会观星,所以就算我们能造出大船,也没法离开这里,大海茫茫,没有方向只有死路一条。”
“就是说能够来这里,却不能离开?”
“是的,”阴离贞说,“营造这座岛是迫不得已的最后退路,若是我们九姓人家都退入深渊,就是天下已经沦为地狱之时,我们也没准备回去。就算要回去也是百年之后了,那时陆地上还有没有活人我们都不知道。古书上说,天地曾为洪水毁灭,只有哦少数人活了下来。当时九姓家主都觉得天地即将被战乱毁灭,我们可以当那少数人,百年之后再回到陆地之时,我们便可定邦立国。”
“但是你们没有料到羽烈王横空出世,结束了乱世,此时东陆已经不是燮朝,而是燮朝的天下,民生已经恢复。”
“是,”阴离贞说,“但组织仍旧不愿意放弃这座岛,必须有人在这里驻守,但我们无法换防。每年都会有大船从北边来,都飘着黑帆,组织派来的船以黑帆为记,这些船上的水手都没法回去。船长会给我一份名单,名单上是这些水手里谁该杀死谁可以留下,有时候船长也得死,只是他把名单交给我的时候还不自知。”
“难怪阴先生说这是一个牢笼。”
“其实我是知道今天才知道东陆已经是燮朝的天下,组织每次派人来,总是告诉我战乱仍未平息,让我坚守于此。渐渐的我心里也明白外面大概已经不是我离开时的样子了,组织那么说,只是安我的心。这里好比天地尽头的绝地,已经填了一个人到绝地里去,没有必要浪费第二个人。”
“那些女孩呢?她们不会也跟阴先生你一样年纪吧?”
“那些就是每年随船送来的。组织每年都会买进小女孩,从中选取最美的送到这里。她们被静心养大,我教她们丝竹歌舞,有朝一日九姓人家迁移到这里,她们就是家主们的妻子。如果天下被战乱毁灭,我们九姓人家就会在这里繁衍子孙,一个男人可以在一年里让几个女孩怀孕生子,一个女孩每年却只能生一个孩子。为了哺育更多的后代,我们就需要更多女人。”
牟中流冷笑,“是泄欲的玩物吧?云集天下之美,最终是想把这里变作淫乐的后宫。”
阴离贞默然。
“我们船上确实有可以观星定位的人,只要船驶离冥川,应该可以找到回陆地上的航道。阴先生是想跟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我想把此地的一切献给大燮皇帝,换得皇帝的庇护,度过我的余生。”阴离贞长拜,“因此有求于大人。”
“值得么?”我不知道先生如何保养容颜,但是人老了,总是要死的,先生冒这么大的险得罪天罗,把在海外的这份经营送给陛下,却要离开这个如同神人所居的地方回到尘世中,值得么?
“原先可能还要想想,现在已经不用想了。”阴离贞沉吟良久,“瀛县就要毁了。”
“毁了?”牟中流一惊。
阴离贞走到窗边,指着隔一条冥川相望的赤屿,“大人记得我说过,瀛县和赤屿,仿佛生死两面,瀛县活,赤屿死,赤屿活,瀛县死。我在这里居住了十五年,也曾登上赤屿,在那里我看到古代的遗迹,那座岛上曾经有不下几千人聚居,生机盎然,草木繁茂,古书上依稀记载说那时的瀛县是无人之地。然后我们找到这里的时候,生死已经颠倒,很快就是再次颠倒的时候了,如果不能找到办法离开,我们都会死。”
“怎么颠倒?”
“瀛县和赤屿,都是火山!”
【十一】
“火山?”牟中流震惊,“我们现在就住在火山上?”
阴离贞凄凉笑笑:“当年组织中的先辈循着《朝天子传》,历尽千辛万苦找到这两座岛屿,感动的膜拜天地,以为此乃神授。到了这世外仙乡,从此就脱离俗世甚至生死轮回。殊不知这里是仙乡和地狱的边缘,有人远比我们更早到达这里,因此这座岛屿才会出现在古书中。后来岛上空无一人,只是因为以前的住民都死了。大人精研古书,智慧过人,想必早已猜到瀛县和赤屿其实是一座海底山脉的最高峰。”
“是从蝮岛猜到的。蝮岛是海下山脉的高峰,那么深海中如果还有岛,就该是比蝮岛更加奇伟的顶峰。”
“大人英明,这两座岛,就是古书中所谓的‘璇玑’,天地之南的至高峰。每年夏天最热的那一天,太阳从‘璇玑’的位置直射下去,这座山峰在大地上不留下任何影子。多少夫子都说‘璇玑’是臆想中的山峰,如果真有这座山,它会比东陆大地上的任何一座山都高,简直顶天立地,何以这么多年人们就是没找到这座山呢?其实这座山的高峻是很难看见的,必须排空海水,站在海底仰视。”
“排空大海,何其壮观。”牟中流淡淡地说:“上古之人真不可思议。”
“是啊,和上古之人比起来,我们终究不过是井底之蛙。没有来瀛县之前,我也曾游历四方,所见的火山不过锥形的石峰,最高的不过百丈。爬到顶上往往可见山口中积着一池雨水,可不敢想火山中会有险峰峻岭。但赤屿和瀛县就是这样的古火山,它们是擎天之柱!在上古之世,此地还不是大海,大地龟裂,喷吐的烈焰直烧到天空中的乌云,才会有这样的火山高耸入云,之后它们被海水淹没,如今露出水面的只有山顶。”
阴离贞取过一幅桦皮纸卷,缓缓摊开在桌面上。那时一幅瀛县与赤屿的全图,墨线够了出高低起伏。
“大人请看,瀛县和赤屿之间的高峡,就是古火山口,也是最大的火山口。两座岛屿上还各有几处深谷,也都是火山口。其实两座岛屿本是一体,这座山峰至少有十几个火山口,喷发的时候,岩浆从地底翻涌而上,沿着裂隙去往不同的出口。一旦喷发,整座岛屿如铁釜般置于烈焰之上,摇晃不安,地底喷出的烈焰和尘土把整座岛化作地狱。一切草木焚烧殆尽,炽热的火山灰从天而降,数年不见天日,火山口周围一片皆被岩浆覆盖。”阴离贞叹了口气,“这种事情说出来匪夷所思,我当初为了求证,曾经带人在深谷旁探穴。潜水数十丈之后,我们真的找到了岩浆凝结成的石壁,黑琉璃一样光净,这世上只有岩浆才能凝出那种石头。”
阴离贞从旁边角落里抱起一只木盒,在牟中流面前打开。里面是一块黑石,圆润如鹅卵,表面光滑,反射烛光,摸上去竟然有温热的感觉。阴离贞把这块石头放进一缸清水中,石头竟不下沉,而是浮在水面上。阴离贞又从旁边的黄玉上拔下长铁剑,双手碰到牟中流面前,“大人请试着斩开这块石头。”
牟中流接过铁剑随手一削,剑光凝然一线。以这一线剑光为界,石头分作两半。阴离贞从水中捞起半块,让牟中流看断面。看起来细致光滑如黑色琉璃的石头里面却满是小孔,仿佛蚁穴。
“这就是火山石,因为是岩浆凝结而成,里面留下了气泡,所以比水更轻,能够浮在水面上。是我亲手从岛上深谷的水中捞起来的”阴离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