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要冲一个把命都赌上去为弟弟赚彩礼钱的人吼呢?阿大想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让他离开莲石港呢?他最后一点点希望,不就是阿莲还在他的生活里么——为什么最后一点点希望都不给他留呢?其实阿大原本已经想好了,阿莲嫁给阿二以后,他们三个一起过日子,以后阿莲和阿二生了孩子,他还会帮他们带孩子,让阿莲一辈子都开开心心的。
可就在今晚,在看见那个长得酷肖阿莲的女孩和阿二身体紧贴在一起时,阿大忽然明白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怎么可能有三个人一起的平静生活呢?阿莲和阿二相拥缠绵的每个夜晚,他都会趴在墙壁上听着隔壁的呢喃细语浑身颤抖吧?那种挥刀插进自己心里剜去一块的疼痛会一夜一夜的重复吧?他会发疯的——一定会!
此时此刻他浑然那么清楚地体会到妈妈跟他说的那些孤魂野鬼的故事,明白它们的怨毒。
有的人善良不恶毒,只是因为它们还没有懂得嫉妒。
阿大抱头痛哭,只希望还能回到小时候,任那个女人修长的手抚摸自己的头顶。他一生中从未像这样疯狂的想要被抱紧,就像一个要被冰冷海水溺死的人那样颤抖。
他蜷缩着倒在地下,脑海里满是阿二和那个女孩身体纠缠的画面——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真傻啊!这么痛的话,为什么还要忍着呢?痛到极致的人,不能去杀人,就该自己去死了。”背后的黑暗里传来嘶哑的笑声。
被某种粗大、沉重而柔韧的东西猛击在后背,阿大飞出悬崖,坠向流淌着微光的深渊水面。坠落中的阿大失去了意识,他的最后一眼看向自己的下方,碧绿色的水中,仿佛有一张女人的脸正浮起,隐约是它们的妈妈,对着他张开了双臂。所有恐惧感都消失了,仿佛穿越无数时间,他又一次蜷缩成那个小小的孩子。
阿二耷拉着脑袋跳上影留号,甲板刚刚擦好,反射月光亮晶晶的。
“口令!”黑暗中有人低喝,同时隐约传来弩弓弓弦拉近的声音。
“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阿二大声说,“我,阿二!”
“对上了!”暗处藏着的弩手站起身来,放松了手中的连击弩。
今晚的口令确实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若是牟中流或者崔牧之来定口令,都会雅驯得多,不过今晚守船的人是郑三炮的手下,口令也是依郑三炮的心意。这是西瀛海府的军规,军船无论航行到哪里,都要留下一个小队守船。除非船长特许,无关人等一律不得登船,便是遇到还难生还的人,若是疑惑其身份也可以不救。军船是帝朝的财产,安全第一,况且这艘军船上装配着刺金弩和铁骨蒺藜这种武器,操炮的权利一旦落入外人手里,结果必然不可收拾。
“阿二,听说你们上岸的都有美女陪睡,好酒管够。这种好事情,你倒还想着来看看我们?”为首的水兵什长舔舔自己的嘴唇,语气里透着羡慕。阿二虽然是新招的渔户,但是钓金龙的时候在船上出了名,水兵们敬佩他的勇气,也都高看他一眼,跟他说话就不像跟其他渔户说话那样呼来喝去。
“别提了——我带了酒菜,大家喝一杯。”阿二抓着脑袋,叹了口气。
“呦,是分女人到你的时候分完了?”什长有点好奇。
“分倒是分到了——”阿二摆摆手,“别提了,说出来你们笑话我。”
确实不太好出口。阿二原本意乱情迷,被女孩引着来到一处小屋里,都到了宽衣解带的地步了。女孩眼神妩媚如丝,情欲浓烈如酒,阿二也恍惚觉得自己就是抱着阿莲在怀里,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娶了阿莲在洞房还是自己在做桃花梦。这时他悔不该张开鼻翼在“阿莲”的脖子根处嗅了嗅——他跟阿莲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找机会毛手毛脚,阿莲有的时候倒也不阻拦,笑他像条小狗似的往人身上扑。阿二就借坡下驴,喜欢在阿莲脖子根处小狗似的闻,嗅阿莲身上那股醉人的女孩体香。
这一次他嗅到了浓郁、纯正的水沉香味。
岛上的女孩熏的都是名香。水沉香名列四大名香“沉檀龙麝”中,是沉香树被虫咬刀伤后结出的黑色膏脂,入水不沉,香气压制馥郁,是高洁之香,野生木沉香价格不在黄金之下。阿莲当然熏不起这种价格高昂的香,常用的不过是茉莉花膏这种便宜东西,味道有些轻薄廉价,她每日里在鱼市里出入,香味中还多出一丝鱼腥气。以前阿二觉得阿莲身上的味道是天下最好闻的味道,那一丝腥气在他这个海边渔户的鼻子里也不显露。可闻过这个女孩的体香,阿二不得不承认阿莲身上的香味还嫌刺鼻了些。
但没有那股子鱼腥味,好像这事儿总有些不对。怀里的女孩柔情似水的偎依在他怀里,等他垂怜,阿二却觉得床上好似长了钉子,莫说躺上去,坐也坐不住。
因为阿莲到底是个渔港的女孩啊,她身上就有那股淡淡的海腥味。阿二想要共度良宵的也就是哪个会跟买鱼的客人计较斤两价格的女孩,她身上的鱼腥味,她漂亮却决不不完美的褐色皮肤,还有那口莲石港特有的土腔……
在少女以水溶蜜糖般甜润的声音提醒他“春宵一克值千金”的时候,阿二的忍耐到达了极限,他猛的蹦起来说:“哎悠,尿急!”
他从小屋里窜出来,好像屁股后面烧着一团火,直跑到没人的地方,才一个巴掌扇在自己脸上,“谁淫贱啊我淫贱,谁淫贱啊我淫贱!”左右开弓,噼里啪啦,要把自己的脑袋扇清醒些。
“不会吧?想不到老弟你还真挺纯情!”守船的什长听完阿二的故事,举杯啧啧赞叹。
“大哥你这是在骂我吧?”阿二嚷嚷,在这条只有男人的船上,“纯情”可不是个好词,只能说明你还是个办事不牢的雏儿。
“不纯情你在这儿跟我们一伙儿兄弟喝酒?”什长呲牙,“你看其他人都搂着美妞儿呼呼大睡呢。就我们船上这些色中恶鬼,我敢打赌,今夜就你老弟一个能纯情到妞儿不要来陪男人喝酒的地步!”
阿二忽然沉默了,仰头望着天空中冰月如轮,忽然想起哥哥来。在篝火边和女孩相拥而舞的时候,他不是没注意到独自站在阴影里的阿大。那时候阿大脸上那股子难过叫阿二心花怒放,刻意的搂紧女孩的腰,和她脸颊相贴。那种感觉就像是当着哥哥的面拉着阿莲的手把她带走那样。从小到大他什么东西都可以分给哥哥,就阿莲不成,死都不成。他可以容忍哥哥和自己光明正大的争阿莲,却不能容他趁着阿莲就家里想要彩礼,偷偷跑出去赚彩礼钱。
现在想来真可笑,今晚他跟哥哥争的只不过是个像阿莲的女孩而已,就像一个傀儡,一个代表阿莲的东西。其实谁都没赢,可是这时候在想起阿大的脸,阿二忽然觉的心里有点痛。
“他妈的,为什么阿莲他娘不也生俩呢?”阿二嘟囔了一句,狠狠地灌下一大口酒。
以前有夫子从大城来到莲石港“讲道”,说这个贪欲其实是因为资货匮乏,要是有朝一日天下的资货不在匮乏,大家也就不在争斗,那时人人心中向善,安享富足,便是做活儿也是自己乐意才做,此所谓“大同之国”。听着听着阿二就想,可那时候天下就能有很多个阿莲吗?足够他和哥哥每人一个阿莲?如果骂没有两个阿莲,得不到那个人怎么向善呢?没有阿莲。天下又有什么富足可安享?
“哎呦,三爷也来了?”一名是水兵忽然站起来,点头哈腰。
“三爷”是郑三炮在水兵们中的称谓,作为炮手,他的地位只在崔牧之之下,有喜欢在水兵们中间充大哥。
“不会吧?”阿二有些纳闷,就郑三炮这上岸就天天往妓馆里钻的主,也能放下满怀的软玉温香跑来和他们对月喝闷酒?
他一扭头,看见郑三炮迈着好吗似的步子踱上甲板来,两脚八字打的老开,挺着其实并不存在的肚子,牛气地仰头看天。这派头就像是出海做买的穷商人碰上海市发了横财,回家再腰间缠满了珍珠宝石,存心跟当年兄弟们显摆。立刻阿二就明白郑三炮得意的原因,郑三炮手里牵着个妩媚婀娜之极的女人呢,那一步一颤的芊腰,圆润的身体摩擦着轻薄的织料的内面,变幻无穷的曲线叫水兵们都看直了眼,连口令也忘记问了。
郑三炮一手搭在那惹人无尽遐想的芊腰上,不老实的捏。
“三爷怎么来啦?”为首的什长赶紧上去。
“怕你们太无聊,带新嫂子来跟你们玩玩。”郑三炮挤眉弄眼,压低声音,“咋样?不赖吧?今儿派来伺候我的。”
“这这这……三爷的新嫂子,那时一定好!”什长确实也没说假话,这种女人别说在莲石港里,就算是再菀州大城里也能随便找个地方高张艳帜,在风月场中稳稳的站住脚跟。
郑三炮豪爽的把女人往什长身上一推:“让你捏几把!”
“呦呦呦。”什长的身体都酥软了,“这怎么敢当?怎么敢当?嫂子别摔着……别摔着……”嘴里这么说这,却是把双臂把风吹柳条般柔软的女人抱住了。
“那么见外干什么?有我的乐子兄弟们在这里喝闷酒我心里怎么好过?”郑三炮叼着鱼骨剔牙,“反正是不要钱的女人”
“哎哟,走的腿软,烦劳军爷抱我走几步咯。”女人长臂就自然而然地蜷曲起来。她柔弱无物,轻而易举的缩在了什长怀里。“那那那……三爷不在意,我就帮嫂子省几步力气,这船挂在这船坞上有点晃,嫂子这腰细腿长,反而没我这螃蟹腿儿走得牢靠。”什长就差幸福的晕过去了。
等到什长抱着那个美得价值连城的女人走到篝火旁,郑三炮已经一屁股坐下了,自己斟满一大杯灌了下去,舒舒服服的打了个酒嗝,“好不容易有杯酒漱漱口,我这嗓子都哑了。”
他的嗓子哑的好似一只老的快死的公鸭。
“三爷这是陪新嫂子共度春宵,开心的哑了。”
“庆祝庆祝,我们都敬三爷一杯。”这些守船的水兵都是郑三炮的属下,知道郑三炮喜欢显摆,这时候怎么也得凑个热闹,何况佳人相伴的夜里,头儿带着女人来劳军,这果然是把兄弟看的比女人高了一等,该敬一杯酒。
“敬三爷的艳福一杯好了。”郑三炮嘶哑地笑,冲自己带来的女人招手,“来来来,帮我敬每个兄弟,说好了,兄弟喝一杯,你亲他们一下,少一下老子就打你的屁股。”
女人妩媚的笑了笑,眼波柔软如春水,她在什长怀里挣扎了几下,什长抱着这女人手里都不敢乱动,好似抱着皇家的瓷器,捏一把就碎了,或者蹭脏了,就要砍头。女人斟了一杯酒,捧到什长面前甜甜地一笑,也不多说话,眸子里水波荡漾,什长二话不说接过来喝了,女人立刻轻轻地拥着他,在他面颊边轻轻地一吻。她身上仿佛带着满山蔷薇的浓烈芬芳,比杯中的酒还要醉人。
女人盈盈起身,走到另一个水边身边跪下,这个水手个头不高,还不满二十岁。水军都的在船上有五年十年的经验,二十岁在海军府军士中只算是个小娃娃。他在女人的芬芳中脸涨得通红,紧张得直哆嗦。其实他年纪虽小,但是也跟同僚们去逛过妓馆,见识过女人,可在这女人身边,他又变回了一个小孩子,女人咯咯一笑,把水兵揽进自己的怀里,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的酥胸上。隔着薄纱,她的胸口贲突,光润如白玉。
水兵们心里都滚烫,只觉得满腔的燥热都快化成鼻血喷出来了,大声地鼓掌叫好。年轻的水兵乖乖的女人捧上的酒喝干,也得了女人一个香吻。
一圈酒敬下来,女人一杯酒没喝,这一队人倒是倒了大半,九成都是醉在了她的体香里,最后敬到阿二面前,阿二缩了缩而来脑袋,有些窘迫的看着郑三炮,“三爷这……”
“怎么?不给新嫂子面子?”郑三炮眼睛一瞪,好似一只气鼓鼓的蛤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