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别老提那件事了?”商博良苦笑。
“又没有真的发生,我都不忌讳你还忌讳什么?”莲珈白了他一眼,“你想好,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若是带着我们走,别说我,这几百个女人都是你的,这还不说,你也看过这岛上的倾国之富,单是她们此刻要随身带走的东西都可以在陆地上买下一座城市。你一夜坐拥天子后宫诸侯家业,不好么?把你那个什么牟将军仍在这里仍上几年,大不了我们回到陆地上再造一艘大船来接他。”
商博良无声地笑笑,从她手里挣脱出来:“可我是要去归墟的。”
“我说你是个死脑子吧?你的往事再好,又怎么比得上你如今要得到的一切?我听说鳏夫只在找到新的老婆之前怀念亡妻,何况你还不是一脸鳏夫相。”莲珈瞪着眼睛大声说,“为了看一眼往事而死在归墟里,值得么?”
“我这样的人,已经旅行得太久了。”商博良摇摇头,“这些年来我心里的下一站就是归墟,如今我已经离它不远了,怎么能回头呢?”他顿了顿,声音被水声吞噬,“不去归墟,我又能在哪里歇脚呢?”
“死也算是歇脚么?”莲珈瞪着他。
“如果生无所寄,那么死也算吧。”商博良说。
莲珈歪着头,默默地审视这个微笑的男人,白色的水花在他们之间横扫而过,谁也不躲避,谁也不眨眼,好像是玩着一场谁眨眼谁就认输的游戏。
莲珈忽然伸手在商博良脸上拍了拍:“我收回我刚才说的话,你就是一脸的鳏夫相!”
商博良摸了摸自己的脸,也不分辨,笑着摇摇头。
“那个女人……真的有那么好么?”莲珈望向狂风暴雨中的影流号,眼眸忽然有些空蒙。
“你说什么?”商博良没听清。
“我说你穿女人衣服倒也风情万种!”莲珈凑在他耳边大吼。
商博良有些诧异地打量自己浑身上下,把裙角扯得更紧些。
“来了来了!”有人高喊。
影流号白茫茫的横雨中,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正摸索着收紧绳桥,这是船上的人来接应了。女孩们都兴奋地欢呼起来,挥舞双手示意。
阿二咬着牙转动绳梯的绞盘。平时这架绳梯松一些也能通行,但在狂风暴雨之中,在甲板上都站不稳,一个不慎就会被风掀下去,绳梯只有收紧了才能通行。就在他信念俱灭的时候,他忽然摸索到了绳梯边,好比溺水之人看见了稻草般欢喜。对面码头上隐约有大群的人围聚着,衣服颜色都看不清,阿二估计那是兄弟们发觉出事了过来接应,因为所有人都冲他招手。
当务之急是从船上逃出去,底舱里的人估计都被杀干净了,阿二一刻都不想呆在这条只有死人和杀手的船上。
绳梯是用四根缆绳组成的,脚下两根上搭着木板,两侧的两根用于扶手。这些缆绳柔韧之极,收紧之后丝毫没有断裂的征兆,整座绳桥在船和码头之间振动,走上去如走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上,对于阿二这种在海上讨生活的人来说,勉勉强强还能走得。阿二把绞盘锁死,抓住一根缆绳跳上绳桥,踏到桥面上他的心里就一紧,比他想的还难,走在这小桥上更像是走在一条狂跳的巨蛇背上。
但出乎他的预料,对面上也有一个人跳上了绳桥。
阿二忽然觉得不对,若是兄弟们过来接应,就该等他先上码头把事情说清楚,这样匆忙地要上船……他往前摸索了几步,距离对面那个人只有十几步远了,他忽然看清了对方的服色,是岛上的女人们,清一色的红裙,像是一大簇被暴雨打湿的海棠。
被堵死了去路!阿二心里只剩这唯一的念头。他亲眼看见师长化为尸块的一幕,此刻他心里这岛上的男女都是噬人的魔鬼,女孩们的婉转承欢也是伪装的,目的不过是夺他们的船,然后把他们一个一个全都杀死。完了,他也逃不掉了,可能岛上的兄弟们也都死了,他可能是影流号上最后一个活人。他玩命上这条船是要赚钱去娶自己心爱的女人,现在连能代他领饷金的哥哥都不知死活,阿莲就会嫁给那个窥觎美色的富家子。命都豁出去了,都没有保住心爱的女人!他想到这里心里忽然发狠,把佩刀从腰间抽出来,拔出刀来,把刀鞘狠狠地砸向对面的女孩。
他要死守这个地方,最后一人也不算什么,有他阿二在这里,也算一夫当关。
刀鞘砸在了女孩的头上。原本以舞姬们的柔韧她有种种叫人眼花缭乱心旷神怡的动作可以闪避,但她太害怕了,只顾死死地抓着两侧的缆绳不敢放松开。这一击让她一瞬间失去了意识,忽然失去了平衡,从绳桥上滑落,直坠下去。阿二愣住了,他本以为要和一群饿狼决一死战,想要放声怒吼。可一瞬间那么美的一个女孩就死了,她坠落的身形就像折翼的红鸟。
她临死的惊叫声在耳边如惊鸿般飞逝,旋即被水声湮没,像是哭泣的余音。这是阿二一辈子第一次杀人,杀了一个没有一点反抗能力的女孩。阿二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但更多的人影正在涌上绳桥,她们扑过来了。
阿二愣了片刻,转头爬回船上。凭他一个人无法挡多久的,但他还有一个办法。玉石俱焚的办法也算办法,既然只有这么一道绳桥,砍断就是了。他回不了岸上了,这些人也别想上来,既然已经死了,叫这些人知道西瀛海府的人也有种的!他站在船舷边,狠狠地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嘴角拉出残酷的笑意。他想等一等,等更多的人上了绳桥再动手,一次把她们都收拾了,叫这些嗜血的女人都去喂鱼。
这时有人在他背后幽幽地笑了一声。
阿二觉得整个人的灵魂都被从躯壳里抽了出来。他记得那个声音,“郑三炮”真正的声音!介乎男人女人之间,尖锐嘶哑,就像是蛇在说人言。果然底舱还是困不住那两个杀手的,就算他们冲不出舱门,还可以从舷窗爬上来。他们根本就是鬼魅,没什么做不到。阿二的刀高举过顶,他还有劈一刀的机会,虽然九成九砍不中,但至少他还有刀在手。是男人的话总得砍,他辨不清那声冷笑的方位,左边还是右边?
他的刀猛地斩落!他没有转身,刀锋落在缆绳上。刀落下时阿二居然放声大笑起来,他根本没把握砍中那个杀手,但是只要舍了这条命就能带上十几个女人陪葬!他够本了!
刀砍在缆绳上,反跳起来。阿二呆住了,以水手刀的锋利,砍在缆绳上就像是钝刀砍百年老鱼的鱼皮,缆绳分毫无损。他放弃了最后反扑的机会,可搏命也博败了。
但杀手依然在他背后沉默着,没有动手。
阿二看不见,他背后的“郑三炮”提着一根丝线,丝线尽头悬着惨碧色的利刃。利刃随时可以挥过阿二的喉咙,但另一个黑影又站在了“郑三炮”身后的一根桅杆上。谁也不敢想有人能在暴风雨的桅杆上那么稳稳地站立,就像是坚不可摧的船首像。他距离“郑三炮”足有二十尺,但是他的气息已经刺在了“郑三炮”的后脑。
黑衣仵作,风雨中“嚓”的一声,他的袖子里,数不清的异形刀刃垂落,刃口皆泛着青色的微光。
“原来船上还有家族的人。”“郑三炮”嘶声说,“‘往世莲华’的杀人术,很久都没有人能重现了。”
“‘翠侯’的杀人术不也一样么?”黑衣仵作轻声说,“它们在今日重逢。”
阴离贞在烛火上点燃一块不知名的香料,一股乳白色的烟气升腾起来,粘稠如羊奶。他轻轻吹出一口气,把乳白色的烟吹入鲛女的鼻孔中。鲛女呲牙咧嘴,愤怒地扭动身体,想要躲避,这让她姣好的面容变得恶鬼般狰狞。但这一切都是徒劳,那烟雾仿佛有生命一般,接近鲛女鼻孔的时候,骤然加速钻了进去。片刻之后,鲛女不再挣扎,脸上浮现出美人春意般的倦意,美好而放松。她嘴角带着一缕朦胧的笑意,透明如海鱼软鳍般的膜缓缓地落下,盖住了眼睛。
她睡着了,而阿大还能清楚地看见她的眼睛,湛碧色的瞳子里仿佛弥漫着春天水上的薄雾。
那双美好的眼睛里仿佛蕴含着一场能把阿大也吸进去的春梦。
阴离贞单手用力,把鲛女提到了石案上。石案是一整块请玉雕成一张微卷的叶子形状,表面是绵密的叶脉,表面每一寸都有烛光透入,隐约可见其中深红色的筋脉。阿大也猜得出那是块罕见的美玉,但摆在这寂静洞窟的正中央,倒像是打铁的铁砧,或者切肉的垫板……鲛女便是这块垫板上的一条鱼,她赤裸的身体蜷缩起来,鱼尾却舒展开,每一根弧线都那么美。阿大无缘见得灜天神宫中的舞蹈,如果是商博良在这里,他会发现柱子上以人类骨骼所不能跳出的舞蹈,像极了此刻这鲛女的身姿。
阿大的心里微微一动。即便知道这是非人,他仍旧无法克制地动了情欲,欲望从心底涌上来的时候,就像是暖热的血上头。
阴离贞的手在鲛女身上有力地按揉,试过她每一寸肌肤,刮过那些锋利的鳞片。他淡淡地瞥了阿大一眼,阿大正焦灼地抓着自己的胸口,忽然发现阴离贞在看自己,羞愧地把眼睛从鲛女的身上移开了。阴离贞面无表情,并不鄙夷,亦不好奇,也没有丝毫的炫耀。他如冰雕的人,情欲沾染不到他,对于人世间的情欲,他也早已看得平常。他张开双臂,仆妇为他穿上一件鱼皮制的围裙,连着双臂袖套。
“所谓”非人“,是指她们似人却又不是人。可她们却那么美,徒费了天赐的容颜。”阴离贞抓住阿大的收,引导他去抚摸鲛女的身体。触手的瞬间,阿大的情欲消退,仿佛当头一盆冷水。那种感觉就是在抚摩一条鱼,尽管她的肌肤细嫩,却没有温度,皮下的肌肉收紧,力大得如一张硬弓。
“看起来像是柔弱似水的女人,皮下的肌骨却比男人还要强健,就像是蟒蛇。她们中最强壮的可以把一头牛犊的全身骨骼卷碎,人类中除非神力之士不能抗衡。正因有了这样强健的筋骨,她们才能在水中翻卷如蛟龙,成群的鲛女可以捕猎鲨鱼。”阴离贞轻描淡写地说,“你刚才是受了她歌声的蛊惑,是以完全没有觉察到她身体的坚韧,她本可轻而易举地勒杀你。”
他的手沿着鲛女的脸庞下滑,把一道合得极紧的缝隙扒开,露出里面鲜红的、贝肉般的东西:“鳃,跟鱼的鳃很像,如果我们切开她的颅骨,你会看到这鳃从鼻孔后方延伸而下,到脖子里。她们在水中用鳃呼吸,可以永远不用浮出水面。”
他轻轻抚摩鲛女的鼻梁,那道挺直的鼻梁真像阿莲的,阿莲就是因为那好似异族人的鼻梁被港口里的人怀疑不是她爹亲生的:“所有鲛人都骨骼清晰,颜面小而精致,这事因为她们终年生活在水中,脸被海水冲刷,油脂不会积在皮下。鼻梁高挺,还有瓣膜,这样便能封住空气。”
他再次拎起了鲛女,阿大吓得退后半步。因为阴离贞拎起鲛人的时候,不是抓住她身体的某一处,而是直接拎起钩住她嘴里的鱼线。和渔人把一条大鱼提出水面似的,鱼痛得在鱼线上拼命扭动。但靠想也能感受到那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楚。鱼钩从鲛女嘴里脱了出来,带着纤细的血丝和一颗带着血肉的牙齿,锋利的钩尖把鲛女的整个脸侧割开。
阿大几乎要忍不住惊呼,虽然是“非人”,可那种美因这暴力的一拎而受损,他也会觉得于心不忍。
但鲛女完全没有流露出痛楚的表情,她仍旧沉浸在那场春梦中,眼膜下目光流转,破损流血的嘴角甚至露出了一丝隐约的微笑。但在被鲜血染红的脸上看见这笑,让人不敢偶任何绮念,只觉得是面对恶鬼。
阴离贞把鲛女翻了个身:“别担心,她不会醒的,闻了”黑甜香“的人,你把她在梦里凌迟,她都会带着微笑。这种香料在处刑人中很常见,有时候要被凌迟的人是贵族豪门,家人便会买通处刑人,在处刑前吸入黑甜香,让他无痛无忧地上路。”
“至于她的牙齿,本来也是准备拆掉的。脸也要切开好把鳃拔掉,没什么关系。”阴离贞淡淡地说着,把一片不知名的鱼鳞贴在鲛女的面颊上吸去鲜血。
鲛女光洁如玉的后背上,赫然是一排半透明的骨刺,骨刺间连着嫣红色的膜。
“这东西就像鱼背上的竖鳍,有了它,鲛人在水中游泳的时候,便不会倾倒。”阴离贞用“翠侯”的刀背敲打那些骨刺的根部,然后轻轻一抚,骨刺便都平复下去,整副鳍贴在她的背上,颜色如晕染的牡丹,好似她背后的纹身。
“很美,但是要拔掉,这些刺竖起来的时候,能够轻易刺穿革甲。”阴离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