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年轻刺客的手抓住了缆绳的断头。在最后一刻他放弃了袭击阿二,其实他原本不在意阿二的命,他只是要保住绳桥。

  其实他和黑衣仵作的整场生死斗都没有意义,他一再地想要往绳桥边移动,却被“往世莲华”如万千厉鬼的凌厉杀机压得死死的,无从对阿二动手。

  黑衣仵作猛地一振,把其余五刃收回袖中,缓缓拉紧了连接着年轻刺客心口的那根细铁链:“我稍微用力,便可以拉出你的心脏来,现在你拉着那根绳子还有什么用呢?影流号是西瀛海府的官船,在这茫茫大海之上,唯船长为尊,能开走它的只有牟中流将军。只要我还站着,就不会任你们得手。”

  阿二耗尽了力气,跌坐在一旁,看见那根铁链拉紧的时候,年轻刺客的胸膛剧烈起伏,好似里面真的有一颗心随时会被扯出来。

  “原来还是效忠皇室的人,天启苏家,多年来始终是家族的心腹大患。”年轻刺客咳着血说,“你们这艘船,到底带着什么目的而来?”

  “你没有听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句话么?”

  年轻刺客嘶哑地笑了:“瀛县赤屿沅洲加起来,不过是宛州一座大城的领地,只不过这尺寸之地,天启城的大人们也记在心里么?难道是为了这里的财富?”

  “天罗山堂数百年的积累,富可敌国的瀛县,陛下自然看重。不过,你们这种人永远无法体会皇帝的心。”黑衣仵作幽幽地说。

  “皇帝的……心?”年轻刺客低头看着自己随时会裂开的胸口。

  “这茫茫宇内,只要有一寸泥土的地方,比以鲜血争之。作为一个皇帝,绝不会因为一片土地的小而弃之不顾。所谓河山,便是寸土不让!让出去的河山,都是迫不得已洒遍鲜血的。”黑衣仵作低声说,“没有这份狠绝的人,当不得皇帝。能割寸土的皇帝,便能割让一城,能割一城便能割一州,能割一州便能弃国。”

  “是啊,”年轻刺客垂下头,浸满鲜血和雨水的长发遮住了他的脸,他笑了起来。仿佛寒冬中即将冻死的枭鸟那样,声音凄凉得令人动容,“是啊,我们这样的人,不懂帝王之心,又被家族安置在这天涯海角,家族和皇帝都不给我们路走。我们不过是笼中囚鸟,已经囚禁得太久了,翅膀都虚弱了,却还想飞上青空。只是奢望吧?”

  “我们双方,不是已经达成了协议么?”黑衣仵作一愣,“只要你们献出这里的一切,陛下自然会封赏你们。”

  “谁说的?”年轻刺客狂笑着吐出一口血,“我只知道牟中流说了,就算牟中流说的是真的,最后会被封赏的也只有阴离贞,我们都会沉进这片海里去。”

  黑衣仵作愣住了。

  “当心啊!”阿二忽然大吼。

  他只是看见年轻刺客的唇角掠过一丝阴冷的笑,但他忽然醒悟过来这个垂死的刺客何以要和黑衣仵作说那么多话。他在争取时间,他在等待机会!

  但是已经晚了,黑衣仵作听到阿二的声音时,一阵暴雨恰好在他面前横飞而过,密集的雨点一片白亮。那绝不是雨的颜色,而是刀的颜色,刀光映在雨点中,幻化出一片刺骨的惨白。商博良也看到了那片白,黑衣仵作背后的雨幕被那片白纵劈开来。极长的一刀,世上大约只有“斩马”那种组能把骏马一斩两段的巨刃才能划出那么巨大的刀弧。

  刀光之烈,洪涛大海。

  他没有出言提醒,因为已经来不及。晋北地方曾经有一个刀术名家精于一对一的决斗,因为毕生真刀决战六十二次不败而名传天下。他每一次决斗总在月下,并不看敌人,而是低头看着地面上的人影,因而获得“杀影”的称号,说他只要杀死对手的影子,便可把对手一并杀死。名家在临死的时候说出了自己刀术中唯一的秘密,他说因为你根本无需去看对手的刀啊,因为当你看见刀光的时候,你已经死了,把目光集中在影子上,不被刀光迷惑,反而能把握最准确的出刀时机。东陆的刀术名家们才恍然大悟,当一柄速度被催到极致的刀带着光弧迎面劈斩二来时,你才想应对之策,除非你的速度比对方要快数倍方可。更多的时候,那道刀光是你生命中最后一抹亮。

  黑衣仵作在雨水的反射中看见了那抹亮,但他分辨不清刀的方位,他也来不及转身。他双袖扬起,袖中五刃带着铁链飞空而起,就像黑色孔雀展开的尾羽,美得肃杀。但五刃没有一件来得及阻挡那道刀光,斩马一样豪烈但是凄冷的巨刃讲黑衣仵作从头劈到脚,纵裂为两半。铁链沉重地坠落在甲板上,第六根带着一颗鲜红的心脏。年轻刺客仍旧站在甲板边缘,枯瘦的手臂死死拉着缆绳的断头。他的胸口留下巨大的创口,里面一片黑红。他死了,支撑他仍旧站在那里的只是最后的精神。

  那颗心脏滚到阿二脚下,在雨水中被冷却,似乎还在搏动,又似乎已经僵硬得像石头。阿二惊恐地吼叫起来,接连的可怖场景让他抑制不住地狂呕。

  带着刀光冲出雨幕的女人扑上去抱紧了年轻刺客的身体。巨大的刀弧来自她以不可思议的柔韧施展出的腿刀,她使用这仿佛开天辟地的一刀时,就如一个舞者以至惊险的动作开场,带刃的腿直指天空,绷紧了脚尖,以身体为刀身,汇聚全身力量和重量的一斩。那是开场也是落幕,一刀落下,生死两分。

  至美也至利的一斩,不是因为她的肤色如玉身段妖娆,而是在那一斩中她吧自己置于绝境。如果失败,她完全没有防御的机会。

  绝境中的斩切,如美女足踏刀锋起舞。

  那是个妩媚如狐又凶毒如蛇的女人,她不惜牺牲自己的身体让水手们占尽便宜,只为了进入底舱而后转瞬间她就如起舞般把他们杀死,好像那些根本不是生命。阿二从没想过要去“理解”那种人,他和这些杀手根本就活在不同的天地里。这一刻他呆住了,因为女人抱紧了年轻刺客,轻轻地把头贴在他的胸前。那个动作好像是因为怕冷,又像是女孩要去听听男人的心跳以判断他是不是爱自己……女人默默地听着,片刻之后她的脸裂了开来。

  那是个错觉。阿二只是觉得那张冰雪般萧煞的美丽面孔是被封冻起来的,不可能有任何表情。但一瞬间冰壳融化,心碎欲绝的痛楚从冰壳的裂缝中出现,女人的整张脸都痉挛起来,半张脸是男人的血,半张脸蒙着雨水。这让她丑陋如鬼,却活了过来。在阿二的眼里她不再是一柄妩媚而诡异的刀,真正变成了一个女人,洗去了脂粉,褪掉了迎客的笑容,甚至解去华衣之后的一个女人。

  那么地悲伤。

  “我们终不能去看……外面的天地啊……”女人轻声说。

  她绯色的轻纱抹胸前忽然凸出铁青色的锐光,这句话就此中断在嘴里。她吐出一口鲜血,更紧地抱住了年轻刺客。她的后心出现了一条铁链,延伸向甲板的那一头,铁链抓在一个黑影的手中。原本应该躺着黑衣仵作尸体的地方只有一袭黑色的长衣和袖中的六条铁链,长衣裂为两半。那一瞬间黑衣仵作挥袖而起,黑衣遮蔽了他,他好似化为烟雾消失了。

  “影替”之术。

  “你原本应该觉察到你没有命中我的要害。”黑衣仵作低声说。

  他的真身第一次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是一个苍白的人。他的脸依旧年轻,但是头发全都白了,皮肤惨白没有血色。那头白发在风中分散,他看起来像是丧乱的老人,又像是戴孝的孩子。他的双手各自握着金属的义肢,他并非没有手,但是靠着这对灵活的机括,他能够操纵用力方式完全不同的六刃……不,七刃!

  最后一刃他刺入了女人的后心,那是一柄薄刀,薄得就像是女人的鬓发。

  左手六根手指,右手七根手指,正是靠着多出来的三根指骨,他才能操纵那对精巧的金属义肢。义肢把他的十三根手指变成七只手,同时操纵七种武器,这是他藏在袖中的秘密。他不得不暴露这个秘密,因为他也被女人从绝境中发的一刀逼到了绝境,他的背后有一道巨大的伤口,从上而下,贯穿他的整个后背,鲜血淋漓。

  “把你的心也拉出来?”他嘶哑地问。

  女人不回答。她抬腿踏地,刀刃弹出,深入甲板。她拥紧了年轻刺客,以面颊贴紧她心爱的男人,把手搭在他的手上,和他一起握紧了缆绳。

  铁链一振,她的心脏从后心中被拉出。缆绳一颤,但是依然被牢牢地握住了。两具尸体死而不倒,女人小腿上的刀刃没入甲板,像是钉子一样把他们钉死在那里了。他们以自己的骨骼为这绳桥的立柱!

  仵作无力地坐倒在甲板上,最后一击也耗尽了他的全力。他平稳地躺下,任凭暴雨冲刷自己的身体,幽幽地说:“推他们下去吧。”

  阿二知道他是在跟自己说话,因为这甲板上只剩下他们两个活人了。但要把这两具尸体推下去,此时此刻他忽然有些不忍。

  “还有更好的地方埋他们么?”仵作低声说,“顺着冥川流走不是也很好么?反正他们想去看外面的天地。”

  “醉中同交欢,醒来各分散;此生所结俱无情之游,相期之日邈云汉之远……”仵作吟出了这首人生的悲歌,一如女人在杀人时的浅吟低唱。

  阿二用尽力量撑起自己的身体,战战兢兢地走到那两具相拥的尸体旁。绳桥上的女孩们惊恐得哭喊起来,最前面的人努力地伸出手,也不知是求阿二拉她一把还是想掐死阿二。莲珈一愣神的时候,商博良已经跃了出去。在暴风雨中他根本听不清黑衣仵作的话,但看阿二的动作他已经明白了。

  “停下!”商博良高呼着踏上绳桥,踩着那些女孩的后背扑向影流号。

  已经来不及了。阿二不敢听绳桥上的哭号也不敢看,也不敢想,双手捂住耳朵用尽全身力气撞在女刺客的后背上。短短的一夜中发生的事比他一生经历得都多,他想为死在底舱里的兄弟们报仇,可也有点怜悯这对不惜己身的男女刺客,他只是个渔民,没有读过书,不知道该怎么算里面的对错。也许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对错,他是影流号上的官兵,那些是窃船杀人的贼,这就是所谓的“立场”。

  有什么对错呢?大家只是在不同的立场上攻杀而已。

  仵作说得不错。这些红裙女孩也留不住了,袭击官船,按律当斩,就算她们只会跳舞不会杀人。那就做吧,既然他站在了官家的立场上,就该杀了这些贼。

  就这样吧,让一切都快结束吧。阿二觉得自己很累很累了,只想和仵作一样躺下,默默地任暴风雨冲刷。

  那些红裙坠向雷鸣般的潮水,下面就是一波黑色的大潮。这一幕美得令阿二瞪大了眼睛,就像是深涧上的红色花瓣坠入了溪流。那些洁白的身体在落水的瞬间溅起了白色的水花,从这么高的地方单凭水击的力量就能瞬间把她们的骨头都打断,也许倒是最轻松的死法了。阿二呆呆地站在那里,过了好久,忽然抬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这时候他的脑袋有些清醒了,隐约想起爬在最前面的女孩就是那个很像阿莲的,曾和自己绕着火堆舞了一夜。

  原本此时此刻,两个人应该拥抱在一起入眠。

  那张和阿莲一模一样的脸在他的脑海里闪现,还有她最后的声音。阿二想不出来到底是不是她,缓缓地跪倒在甲板上,又一次剧烈地呕吐起来。他已经吐不出什么了,只有一滩滩的酸水。他想起女刺客和仵作都曾经低吟的那首诗,只觉得人生就是一坛苦酒,你若想忘记那苦,便只有喝得更多……

  商博良默默地看着男女刺客的尸体相拥着坠落,“翠侯”被丝线牵引,跟随着他们,像是一只殉葬的飞鸟。

  冥川这一次涨潮的最后一波大潮在他的脚下涌起,越来越高涨,最后擦过船底。这便是这些男男女女等待的机会,原本他们便可趁此时放下影流号,追逐海流飘远,留下其他人在这座盛丽至极却如牢狱般的岛屿上看着日升日落,等待着下一条来自远方的大船。潮头把那些尸骨也都推高,红色裙衣和玉白的肌肤在黑水中一闪而没,像是水中藏着什么怪兽吃掉了一切。潮头远去,一切归于平静,那么多生命消逝,却没有留下足够的痕迹。

  商博良悬在半空中,及时拉住他的是一幅红绸。有人把这幅红绸投掷出来,商博良在绳桥崩毁的瞬间抓住了它。这个旅人试图伸手去捞住一个两个女孩,但他只来得及触到她们的指尖。他闻了闻自己的指尖,仿佛嗅着她们残留在人间的最后味道。

  “喂!自己爬上来!我可拉不住你!”悬空码头上传来莲珈不耐烦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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