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商博良抹去脸上的雨水,双臂轮次用力,爬了上去。在红绸尽头迎接他的是一只素白的手,他抓住那只手的瞬间听见高处有人幽幽地叹息说,“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吟声仿佛合着潮头远去的遗韵。

  他下意识地扭头,看见一个广袖长衣的人影孤零零地悬空而立,仿佛驾驭着万里长风。

  阴离贞。

  以此刻他的悲歌和神采,让人有种顶礼膜拜的冲动,若这天地间真的有神人,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商博良愣神的同时,双手一伸,向上搭住,爬上了码头。他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搭手的地方并不是坚硬的木板而是……软玉般的双肩。

  阴离贞的目光冷冷地看向这边,商博良站在码头上,双手搭在莲珈的锁骨挺秀的肩上。莲珈身上只是一件白色的亵衣,湿透了黏在身上,玲珑的身形隐约。

  以商博良素来的恬静,此刻也有些惊慌不安之状。看起来他便似一个和神女偷情的小贼,被这里的主人发现。

  阴离贞打量了他们几眼,竟然移开了目光,看向瘫软在甲板上神色木然的阿二,躬身长揖:“后生辈不懂事,惊扰了贵客。若不是您勇毅,便铸成大错。”

  阿二惊醒过来,阴离贞已经飘行到他身边,把海螺瓶中的碧色软膏涂抹在他被毒液烧伤的创口上。面对那个年轻刺客阿二尚且有闪避的余地,而在阴离贞面前他甚至来不及眨眼。阿二勉强相信岛主确实是善意后,不禁扭头看向不远处也受了重伤的黑衣仵作,却惊讶地发现那里已空空如也,甚至被斩裂的黑衣和血迹都不见了。好像是他杀死了那对男女刺客,自始至终黑衣仵作只不过是个幻影。

  “你怎么穿成这样?”商博良忍不住责怪莲珈,分明前一刻莲珈身上不但好好地裹着红裙,而且披着一件蓑衣。

  “要不是我的裙子,你已经掉下去摔死了!”

  莲珈一瞪眼,丝毫没有商博良的窘迫。商博良这才意识到他刚才抓住的红绸其实就似乎莲珈的裙子,每个女孩的红裙都不一样,莲珈那身红裙恰是一幅完整的红绸稍加裁剪,层叠裹在身上。但她的身形之美让人不敢鄙视,忽略了那件裙衣绝妙的裁剪。

  阴离贞从甲板上跃出,重又上演了“御风而行”的神技,缓步走回码头。但这一次商博良已经看出了玄机,一根极细的丝线从码头通往甲板,阴离贞其实是踏着那根丝线行走。一个长衣翻飞的人此刻也站在了码头上,等候着阴离贞,抱着长铁剑,微微躬身行礼。

  牟中流也于此刻赶到了“白云边”。

  “这不是我的意思。”阴离贞长拜。

  “我相信,我听到这边的动静奔下山的时候,听见旁边竹林中有一人的速度和我相若。应该就是阴先生吧?如果这一切出自阴先生的授意,便不会匆匆赶来。”牟中流叹了一口气,“可惜我们都来晚了。”

  “有些人不懂事,我会责罚。”阴离贞霍然伸手。

  翠色的光芒如流萤一样闪灭,没能爬上绳桥的十几个女孩在一瞬间喉中暴出血光,没能发出一些声息,便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天罗的家法真是严格。”牟中流并未阻挡,反而点了点头。

  阴离贞转身走向商博良和莲珈。商博良正想离莲珈远一些,却被这个女孩用力抱住了,十二分地小鸟依人。他的力量远胜莲珈,本来可以摆脱她,但是在阴离贞面前做这样的挣扎,反倒更叫人窘迫。

  阴离贞距离他们两人几步站住了,居然整理袍袖,对着商博良也是长揖,“商先生不顾己身跳上绳桥的一幕有幸得见,只不过这些人违反了我们的家法,意图抢夺官家的战船。我心里也不是不怜惜他们,却无法为他们开脱。”

  “我……”商博良想解释什么,但无从出口。

  “看起来莲珈伺候先生伺候得不错,这样我就放心了。”阴离贞淡淡地说,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而后他也不等待商博良的回答,转身和牟中流一起离去。几个矫健的身影闪现,把码头上的尸体都抛入海中。一场杀戮忽如其来又忽然结束,随着那些身影退却,码头上只剩下商博良和莲珈。阴离贞一走莲珈就不黏着商博良了,自顾自地把红绸扯回来照旧缠回身上,好像这里就是她的小楼,她睡醒了穿衣,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帮我把背后的扣子扣一下。”她转过身,把背对着商博良。这件红裙只有一个珍珠贝的扣子,在背后的位置,自己扣不到,大概是剪裁上唯一的不足了。商博良看了一眼那裂缝中雪玉般的背肌,叹了口气,伸手帮了她这个忙,“莲珈你这事故意陷害我吧?”

  “废话,我堂堂岛主夫人,和你又没有什么苟且。要不是为了陷害你,我为什么要在我丈夫面前扮出和你卿卿我我的样子?”莲珈说得大气凛然。

  “你在筹划什么?”商博良问,“若只是想气气你丈夫,保住你夫人的位置,这样只怕用力用得过了。”

  “傻子。”莲珈说。

  商博良愣了一下,在他的一生里曾经被骂作“败类”、“狂徒”和“狗贼”,但是没人说过他傻。他犹豫了一下,老老实实地低头说:“请教。”

  “我跟你说过这岛是一座囚笼对不对?”

  “嗯?”

  “这些人也是要逃出囚笼,我也是要逃出囚笼。我还只是色诱你一下,这些人却是真刀杀人,为什么?”莲珈眉峰一挑,压低了声音,“因为这囚笼就要塌了,不是每个人都能逃出去的。接下来我们所有人都要抢活下去的机会,为这个机会,谁都能真刀杀人!”她忽然搂住商博良的脖子,娇俏得像个跟父亲撒娇的小女孩,“只有你是不用抢的,因为只有你懂星象!这时候你的命比我丈夫的命都值钱!我们来做交易好不好?你带我走,我以后就当你的妻子?”

  四目相对,沉默良久,忽然有“咕”的一声。

  莲珈脸色一变:“你饿了么?”

  “是……”商博良老老实实地回答。

  乳白色的浓汤上飘着几圈金黄色的油花和青绿色的葱末,汤中一卷玉白色的龙须面,盛在一个雕花填红的大木碗里。

  “吃吧!你不是饿了么?”莲珈把汤碗冲商博良一推,赶紧双手捏耳朵。

  桌上放着一本书,《鼎食纪》。莲珈就是拿着这本古书,按部就班地给商博良下了一碗面。

  “真想不到岛上还有《鼎食纪》这样的书,”商博良忍不住向着那本书伸出手去,“传说此书记录了前朝皇室的两千多种菜色,皇家‘钟鸣鼎食’,所以起名《鼎食纪》。可惜后来传的版本多半是伪造,我一直想找这本书来看,遍寻书坊也不见,想不到却在这里……”

  他的手还没摸到书,一柄寒光照人的菜刀已经恶狠狠地斩在书前,商博良手指若是再伸两寸,就得给斩落下来,虽说是菜刀,可刀身上流云纹错杂,显然是一柄“百炼”钢刀,近刀柄处还有“龙冶别作”的款记。这种款记通常都是名刀匠用以标记自己的得意之作,出现在一柄菜刀上有点小题大作。商博良刚露出一丝笑意,抬头却看见莲珈恶狠狠的一张小脸。他立刻收敛笑容,讪讪地把手收了回来。

  “我吃面,我吃面。”他赶紧说。

  他虽然不太懂女人。但在一个女人以倾国之色说出“若想要我便带我走”这番话时,以“我饿了”回应,他心里也知道这女人心里的怒火该有燎原之势。此时此刻莲珈还能下一碗面给他吃,已经是克制的极限,此刻若还不以风卷残云之势把面条吃完,被砍手指都是轻的,多半下场是个“死”字。

  商博良以那对银嵌象牙箸在汤里翻了翻,没有找到鲜笋、珍蘑、羊肉之类常见食材,却看到了鲍鱼片、海参丝和红蟹膏。这碗面里的配料皆是名贵之极的海鲜,大概皇宫内院做面也不能奢侈如此。商博良挑了一筷子面,龙须面煮过后略呈半透明状,异常爽滑。商博良赞叹地对着面吹气。

  “不烫的,你看都没有冒热气。”莲珈没好气地瞪着商博良。

  “你不用骗我,那是因为汤面上一层油压住了,汤的温度比沸水尤甚。这是宛州人做汤面所谓的‘过桥’之法,面只是过一道滚水,汤却是高温的油汤,分别盛在两个大碗里,放在扁担两头肩挑着。妇人送给在岛上读书的丈夫吃,过了长桥再把面倒进汤中,靠汤头的热气把面烫熟。”商博良慢吞吞地说。

  “聪明不死你!”莲珈的诡计被揭穿,也不恼羞成怒,只是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吃!”

  商博良把那筷子面吹得温度适中才放进嘴里,缓缓地咀嚼,体会汤味和面味交融的感觉,闭上眼睛沉吟了许久,然后慢慢地放下了筷子。

  “喂!你说你要喝酒,我陪你喝酒;你说不思女色,我也没有死乞白赖地要献身给你;你说饿了,我就下面给你当夜宵;我这够百依百顺了吧?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啊客官?”莲珈开始声色俱厉,说到客官两字时万般婉转,但是满脸怒到火山爆发之前的模样。

  “这不是面,是鱼翅。”商博良拿起桌上的锦帕擦了擦嘴,低声说。

  莲珈忽然收敛了满脸凶相,正色直视商博良的眼睛:“你出身自一个大富之家。”

  商博亮沉默了片刻,微微点头,表示承认了:那又怎样?"

  细看你的眼睛,颜色泛褐。你虽然看起来是个东陆人,但是手背有褐色的细毛……你是个蛮族人。"莲珈又说。

  “恩。”商博良承认得很爽快。

  “这鱼翅我用汤喂过又蒸了一道,口感本该很像面条,又用各种配料藏住鱼翅的鲜味,但你一吃就知道了,说明鱼翅海鲜这种东西你吃得很多。但你又说你以前没有到过海边。普通的蛮族富裕人家,也不过用些上好的牛羊肉、獐子肉、田鼠肉。可你不一样,你在北方,却能够常常吃到各色海鲜,这些海货只能用快马递送。你出自北陆王爵般的家庭。”莲珈缓缓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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