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关心我的家世?”商博良微笑,“倒像想要嫁给我似的。”
“你看起来彬彬有礼,但是跟女人说话毫不扭捏,你这话说得倒想是调情……你有过很多女人!”莲珈的目光森冷,“你拒绝我,不是因为你翩翩君子,只不过你对我没兴趣!”
这一次商博良终于默然了,于是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摸鼻子就是想撒谎!”莲珈大声说。
商博良赶紧把手放到膝盖上:“没有,你说得都对,可你到底想问我什么?”
“我就是对你好奇,你出自蛮族王爵的世家,从小过的也算是娇生惯养的生活,你英俊倜傥,不缺女人,却因为某个女人而弃世流浪……你念念不忘的女人真有逆天的姿色?”莲珈的口气咄咄逼人。
“不……她其实是个小孩子。”商博良轻声说。
“小孩子,”莲珈啧啧,忽然换了诡秘的语气,“你跟她……欢好过么?”
商博良久久不说话。
“嘿!原来我们商先生心里也还是有不能碰的伤疤。你不是心死了么?不是一心求死么?一个人有死的觉悟却羞于说这种事么?”莲珈的语气里满是挑衅。
商博良想了许久,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跟她之间没有嫁娶,所以也没有欢好这种事。”
“那她是你的什么人?未婚妻?”
“算是……我所有的一件东西,我的奴隶,我收集的珍宝。”商博良轻声说,“大概就是这样的东西。”
莲珈默默地盯着他的眼睛看,这一次她不再有讥诮的神色,异常地认真。直到她确信自己看透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坦然没有掩饰,仿佛打开大门的深宅。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满脸茫然,慢慢地躺倒在床上,隐没在纱幔后。两个人在莲珈的红木小楼里,桌子就摆在莲珈的床前,他们并坐在那张熏透龙涎香的床沿上,就像是睡前的一对夫妻。
“你怎么啦?”商博良反倒不安起来。
“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了。”莲珈的语气飘忽。
“怎么?”
“因为你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商博良摸了摸自己的脸,这句话的意思可以做百般理解,但他听得懂莲珈的意思,大概是说他简直就是个怪物。
“男人就是那么一种东西吧?就像是露着獠牙的野兽,行走在荒原上,总想从这天下夺取更多,牙齿不能闲置,闲着就会寂寞。女人就是你们从天下间夺取的战利品,你们把我们背在背后,和伤疤一起向对手炫耀。有时候你们也会为女人悲哀,只不过是失去战利品的野兽觉得自己老了,獠牙不锋利了,所以悲伤。如果你们身边还有其他女人,你们很快就会淡忘失去的那个,因为战利品嘛,总不止一个两个的。”莲珈幽幽地说。
“这个……”商博良挠挠头,“听起来你比我懂男人。”
莲珈不说话,冷眼看着他。
商博良意识到这大概不是一个说风趣话儿可以遮掩过去的话题,脸色渐渐地凝重了,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在我遇到她之前,我自负家世和才能,自以为可以挞伐天下。可我遇到她,忽然觉得我以前所做的一切都错了。男人就是这样的,当他遇见一个女人让他觉得自己以前所做所想都是错的,那他就是真的爱这女人了。”他忽地又微笑起来,“就像是一生终有一次的劫数,你遇到她,你知错了,从此就是一生一世。”
“你遇到她…你知错了……”莲珈喃喃地念着这两句,抬头看着屋顶,久久无言。
“今天死的那个男人跟我丈夫同姓,阴氏,阴晴初;那个女人姓龙,龙念恩。”莲珈好像自言自语,“他们都是天罗上三家的精英刺客,来这个岛上的时候还都是半大的孩子,跟我一样。”
“名字都挺好听。”商博良说,“龙念恩,听名字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孩。”
“我都还没来得及知道他们何时相爱呐?”莲珈摇摇头。
“死亡的人数点出来了么?”
“六十八人,六十七个美得没有瑕疵的女孩,一个阴晴初。”莲珈说,“看起来惨烈,其实跟这岛上的人比起来不算什么,我丈夫满心震怒,只是觉得惊到了你们这些贵客。”
“天明的时候会对岛上的其他人公布这个消息么?”
“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么?瀛县就要毁灭了,此刻对于这远在天涯海角的岛来说,便是天地崩塌无路可逃。岛上的家规很严,但是大家能活命才会服从家规,若是让岛上的人都觉得死之将至,我丈夫也收拾不了这个局面了。所以他什么都不会说。”
“能逃走的路只是影流号?”
“粗制滥造的船是无法远航的,就算是影流号也不过是一线生机。岛上没有能造船的人,也没有懂星相的人,我丈夫本已绝望,却看见你们共潮而来。”
商博良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如果把一切能丢掉的东西都丢掉,准备一个月的食水,影流号也只能带走八百多人。”
“所以有些人注定是不能活的,”莲珈说,“你不用慈悲心肠或者古道热肠了。接下来的日子里岛上还得歌舞升平融融恰恰,直到那一天到来。几千人里只有八百个人能活下去。你要说无辜每个人都无辜,你要说老弱这岛上可真没什么老弱,你要说妇孺,年轻女孩子们都算妇孺。几千张美玉无暇的脸,几千个蛮腰粉腿的身体,带走谁留下谁?”她忽然笑了,“很好玩,对不对?”
商博良眉峰微微一皱,难得少有地露出厌恶的神色:“有什么好玩?”
“这是一道题,几千个无辜的人里救八百个。在这里讲道学讲悲天悯人都没用,选八百个该活下去的人吧,任其他都死了。怎么选呢?你可以做出几千个生死签让她们抽,抽到生签的走,抽到死签的留,不过这等若把杀人的罪过推给老天。当然啦,你也可以选择那些你看得上眼的女人,你是八百个绝色的救命恩人,你带着她们泛着巨舟返回大陆,她们对你有求必应婉转承欢,听起来皇帝也没有这般的人生,是不是?”莲珈的语气淡淡的,让人摸不透她的言外之意。
商博良愣住了。确实,这是一道没有解的题,无论怎么做,都难以安自己的心。他忽然想起阴离贞那双被岁月时光洗得空茫的眼睛,初见时觉得如神人般飘然云外,细想起来却赫然领会到其中的森冷无情。
“太上忘情,槁木其心。”他喃喃地说。
“什么意思?”莲珈问。
“这是古书中描述神人的一句话,说神人成就太上境界,已经忘却了凡俗的感情,他的心就像槁木一样,不再鲜活。”商博良解释,“其实没有细想其中的深意,如今想来,所谓神人,其实不是人。他们的眼中普通人就像蝼蚁那样卑贱,死活不过一指要不要捻下去那么简单。他们不思虑亦不焦躁,便如……您的丈夫。”
“我丈夫?”莲珈眉毛一挑,“你已经知道他不过是天罗的一个管事人,怎么能说他像神人?”
“执掌别人生死的人,凌驾于别人之上,对别人的生死已经不系于心,这一点不像神人么?”商博良说,“是有着人的形貌的‘非人’。”
“非人……”莲珈一愣。
“哦,这也是古书上说的,所谓‘似人非人’,便是说那些具有人的形貌本心上却不是人的族类。《朝天子传》中说宇内有八十八种非人,皆非人类所能及。”商博良解释。
“这岛上是把鲛人称作非人的。”莲珈说。
“听说她们的歌很美。”商博良说。
“也有说她们唱歌是为了蛊惑男人啦,”莲珈耸耸肩,“男人沉醉之后她们就把男人拖进深海里掐死,把他们的血吸干,尸体扔给塔螺吃掉。那些塔螺长得就像小小的塔一样,吸在尸体的皮肤上,一边吃一边往里面吹气,最后尸体只剩一张皮却涨得像球一样,带着密密麻麻的一层塔螺飘在海面上。是不是很扫胃口?”她露出一丝捉弄的笑容来,虎牙晶晶发亮。
商博良却没有如她所愿露出惊恐或者恶心的表情,只是笑笑:“若是她们唱的歌人类能懂,那么便是心里还有些想通的东西。大概跟太上忘情的神人比起来,这种非人还更像人类吧?”
“哦?”
“唱歌唱得好的人,总不是不能懂的,听歌便如对谈,听得入神,就是谈得入味。”商博良随口说。
“你要是喜欢听唱歌的话,我也会唱,我唱给你听啊。”莲珈说。
商博良忽然一愣,就着烛光,看见莲珈的眸子里有明且媚的微光一闪而灭,那对眸子在灯火的映照下现出淡淡的金色,光华流转。那个瞬间她的媚意自然圆润,不含蓄亦不轻佻。无可否认莲珈是人间绝色,但跟这岛上的女孩相比,她的容貌未必有多少胜出,她的美刁蛮凌厉,像是豹子华美的皮毛,却又诸多掩饰。唯有刚才的一瞬间,商博良能把她和瀛天神宫中那个遗忘了整个世界的舞者联系起来,那一刻她的美就像是璞玉从山中被掘出时。
商博良心里微微动了一下。当初打动他的,恰是这种仿佛不系之舟的美,又如无根之木,又如空中楼阁。他所以在莲珈的种种色诱之下始终没有觉出压力,因为小楼中的莲珈和瀛天神宫中的莲珈看起来完全不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