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他们是一定会带上你的,”商博良说,“我看岛主的眼神就知道他会带你走。他之所以现在还没说要带你走,只是怕消息外泄而已。”

  “看眼神?”

  “你跳舞的时候他始终在看你,”商博良认真地说,“我总以为一个男人喜不喜欢一个女人,看眼神就能发现端倪。你要是喜欢谁,你就会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即便挪开视线,还是会不舍地看回去。”

  “那你不是也死死地盯着我看么?”莲珈哼哼,“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觉得你对我有情。”

  “我喜欢看你跳舞啊。”商博良说,“归根结底,还是一种喜欢。”

  莲珈一愣。

  商博良把那个沉甸甸的包袱紧紧地捆在背上,将长刀插在腰间,最后看了眼天边只剩一抹的落日。夕照里他的神色恬淡,莲珈忽然觉察到他的眼角是有一丝细纹的……原来一个人旅行了那么多年以后,也开始老了。

  “就这样去找死了?”莲珈问。

  “是去看归墟。”商博良笑,“不是找死。”

  莲珈伸了个懒腰:“那你走吧,我不送你了。蛛巢之宴上我要跳蹈海之舞,得穿一条八丈长的舞裙,穿起来很麻烦的,我也不能穿着舞裙去送你。”

  “嗯,还挺想看你跳蹈海之舞的。”商博良说,“可再不走就来不了。”

  “再见。”莲珈挥挥手。

  “再见。”商博良走了,在身后掩上了门。

  莲珈靠在窗边,夕阳的余晖投射在对面的朱木墙上,朱红色的墙纱在风中起落,被子整整齐齐地摊开,压着枕头,露台上那张棕垫子不知道被收拾到哪里去了。这个男人走之前居然还把房间收拾了一遍,收拾得好像从没有人来过。是不是旅人都会这样?去了又离开,曾坐下吃饭的桌边换了新的食客,住过的小屋清扫后住进新的客人,很快他留下的痕迹便都化去,如风吹过水面的涟漪,最后连记得他来过的人也慢慢老去,然后死去,最后了无痕迹。

  莲珈忽然跳了起来,推开门向外望去,路的尽头已经空无一人。

  瀛天神宫上的大鼓敲了起来,红裙少女们拉着樱红色的丝绡从山上往山下奔跑。每隔十步她们插下一根白色的竹竿。用铆钉固定丝绡,然后继续往山下奔跑。

  从高处看去,那是一张华美的蛛网正在织开,笼罩了整个十二重楼。这是一座遍布整座山的步(看不清这个字)。帝都富贵之家出门也会拉起这样的步(),不让平民百姓看到自家的女眷,但是奢华的步()也不过是素白的绫子,而这座丝绸的步()有七尺高,丝绸上都是仕女歌舞与海天之间的纹样。丝绸上熏了沉香。

  女孩们点燃了篝火,拉着手围绕篝火歌唱,空气热得想要燃烧。她们的衣裙薄到了极致,火光把曼妙的身影投在步()上,仿佛赤裸。

  “真是声色的极致啊。”山下,牟中流轻声赞叹。

  “作为被蛛网黏住的小虫,一切规矩都可以忘记,肆无忌惮。在蛛巢之宴上,男子可以向他看中的任何女孩表达爱意,女孩如果愿意就会跟他去隐蔽处相爱。”阴离贞说,“便如古人围绕篝火舞蹈,以天为幕以地为席,纵情欢好,百无禁忌。”

  “要是在帝都,你这就是聚众行淫,要被治罪的。”

  “大人恕罪。”阴离贞说。

  “可蛛网上的小虫,又需要什么人恕他们的罪呢?”牟中流说,“女孩们看起来很高兴。”

  “因为我对她们说水手们很喜欢她们,如果她们爱上其中某个年轻英俊的男孩就对他说出来,皇帝的大船很快就会来接我们,回到陆地上之后他们会结成夫妻,一生一世。”

  “年轻英俊的男孩?”牟中流想着自己手下那些粗野的水手们,被这云集世间绝色的瀛县感染,水手们这些天也注重起仪容来,刮去胡须梳理头发,如世家公子那样面带微笑。

  “对她们而言,水手们就是年轻英俊的男孩了。在这个岛上只有我这样的阉人。”阴离贞拿出一个小盒,“这是解酒的药,吞服一颗便能抗住龙子烧的酒劲。”

  牟中流打开药盒,里面是朱砂红色的丸药,药香淡淡。牟中流嗅了嗅,点了点头。他能从气味重分辨药材,这种丸药应该没有毒。

  阴离贞走上跟前,伸手取出一粒,含在舌根下。

  牟中流转身吧药盒交给崔牧之:“分给兄弟们没人一粒。”

  “要跟我们一起走的五百个女孩也服食了这种药,但她们还不知道这是什么药。”阴离贞说,“消息绝无外泄,知道明天凌晨起航的只有我、将军、崔参谋、那军爷和商博良先生五个。”

  “六个吧,还有您的夫人。”牟中流随口说。

  “不,莲珈我也没有告诉。”

  “你也许不会告诉她,可是博良会。”牟中流轻声说,“博良那个人对别人的生死其实不大放在心上,但是很在意尊夫人。”

  “也好,也好。”阴离贞叹息,“我这样的阉人能给她什么呢?只是名义上的妻子罢了。”

  “怎么没见到博良?”牟中流忽然想了起来。

  商博良把丝绸的帆挂在桅杆上,拉了拉缆绳。船舱里堆满了一罐一罐的淡水,空出的位置只够他躺平。

  冥川大潮还没有来,海面上很平静,细碎的波浪起伏。商博良试着在小船里坐了坐,对于这个仓促间拿出来的“作品”,他倒还满意,露出了一丝笑容。

  还有漫漫的一整夜他得在这里独自度过,他拔出长刀,开始削一支桨。在海里桨是没什么用处的,谁也不能指望划船划过上千里,最多用来敲打一下跃出海面的鲨鱼。

  他只不过聊以打发时间。

  这种时候想想莲珈还是蛮好的,虽然不跳舞的时候她是那么的刁钻古怪不可捉摸,但她在你旁边的时候你没法不注意她,于是你便不会觉得寂寞。

  商博良愣了一下……其实很多年他都不觉得寂寞了,这时候却忽然又想起了这个词。

  停止削木浆之后,他听见了细细的声音,好像风吹过树叶,又像是成千上万的东西贴在一起缓慢地摩擦……他觉得头皮有些发麻,站起来往下看去,这里往下大约百尺就是海面,但是岩壁高耸,不能泊船。那种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成千上万的鱼正沿着峭壁……往上爬!它们的鳞片彼此摩擦。

  只瞥了一眼,商博良连呼吸都停顿了。

  月光下鳞片隐隐,彼此摩擦。巨大的身影就像龙一样!那是成千上万的尨鱦!它们离开瀛县迁徙,本该在千里之外了,可现在它们回来了。夜袭般从瀛县的背面往上爬,更多的尨鱦正从海水中浮起,整个峭壁上都是它们青灰色鳞片的反光!

  水手们从温泉和冷泉交替的池子中次第爬出,海边男儿的皮肤黝黑油润,面色娇红的少女们用布○为他们擦拭之后,涂上泛着兰花清香的油,再给他们○上丝绸长袍,穿上白麻的○鞋。他们从浴室中走出时,俨然是帝都豪门的贵公子们在春暖花开时结队出游。每件袍子都晕染不同的花色,有的是枫叶,有的是?草,有的是夜烛照海棠,有的是梨花中春莺飞过……

  虾爬子把手中一柄白纸扇攥得紧紧的,看着女孩们春笋般的身体被薄透的衣裙半遮半掩,呼吸粗重,跟发情的公狗似的。“阿……阿二,你说我们这伙人上辈子积德了对不对?要不然怎么有今天?”

  阿二揉了揉鼻子,“别丢我们的人,一会儿还有更漂亮的呢。”

  所谓“蛛巢之宴”,实是在整座山中用丝绢遮挡出一座迷宫,随处就有酒馔和女乐,每一处的饮食均不相同,无论是“衣冠蟹”,“拔霞供”还是商博良曾见识过的“八品皇鼎”,都能在蛛巢之宴中见到,每一处都只能浅尝辄止,因为在这蛛巢般的迷宫中走得越远,所见的酒馔和女孩子也越上品,能够走到山顶的人,便能见岛主夫人跳那无双无对的“蹈海之舞”,至于什么样的酒馔才能配上那支舞,没有人知道。

  崔牧之站在上山的路口,也是一身轻袍,只不过配着水手刀,刀柄上坠着明珠和丝络编成的坠子,那是每晚陪他的女孩为他做的。

  “含好药,解酒的,能走得更远。”每个水手从面前过,崔牧之都低声嘱咐,“今晚你们可以百无禁忌,可要是听到海螺声就得回船!”

  “记着了记着了!”虾爬子和水手们哄笑着说,摩拳擦掌。

  崔牧之心里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为防走漏消息,只有留在底舱中的三十个人知道起航的时间,这些小伙子们还以为等待他们的回事纵欲狂欢的一夜。海螺是一定会吹响的,就在午夜时分,那时候整个瀛县中的人都醉眼朦胧。全副武装的水兵会冲入蛛巢之宴,把还未完全醉倒的女孩杀死,以免她们破坏起航。还带着酒意的水手们必须立刻脱掉这些精美的轻袍,武装起来,奔赴茫茫大海,经历风吹日晒,海盐结在她们的皱纹里。

  瀛县这场春梦就要醒了,其实这世上本不该有这一场春梦的,维系这场梦境的是天罗山堂从整个东陆搜刮来的巨额金钱,以及阴离贞的欲望。

  其实所谓神人之国,是否本就是人类的欲望所凝?长生不死,清净无垢,呼吸天地,淡看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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