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悉悉索索悉悉索索,如在蟒蛇的窝里等待被吞噬。

  苏绝黎忽然动了,大袖中利剑刺出,直指面前那个鲛人的额心!蛇弹射出去扑咬敌人的速度比得上人类中最快的剑手,鲛人的反应便如一条巨蛇,完全看不清他的动作,他轻易地偏头闪过了苏绝黎的剑。苏绝黎脸上闪过一丝阴森的笑,广袖震动,剑上的锁链缠住了鲛人的脖子。在这个身长十尺的魁梧武士来得及反应之前,苏绝黎猛地抽回锁链,鲛人正欲前扑,瞬间就把锁链带到了苏绝黎面前。在他来得及举起骨刀的时候,苏绝黎另一只袖子中探出长叉钺,劈入了鲛人的额头中央!

  而船首的那边,龙麝吹灭了澹台之灯。

  鲛人武士们努力嗅着龙麝身上带着某种熟悉的气息。眼前这个笼罩在诡异甲胄中的女人一点都不像个鲛人,但她却带有鲛人的气息,如同干燥的海苔,这是她身上沉香所不能掩盖的。他们的注意力全在龙麝的身上,忽略了周围那些萤火虫般的光亮,没有澹台的压制之后,草覆们骤然兴奋起来。

  鲛人武士们终于决定要除掉眼前之敌时,龙麝忽然消失了,草覆钻入了鲛人武士们的鳞片中,片刻之后,燃烧着的鲛人武士翻滚在甲板上,露出白色的腹部。

  龙麝闪避到草覆群之外,向着新一轮降下的鲛人武士们射出了短刃。

  商博良跑到十二重楼之下,已经气喘吁吁。尨鱦们巨大的身体从山坡上往下滑动的时候简直就如山洪般,它们重达千斤的身躯纠缠在一起把树木推倒,满山坡都是鳞片的反光和它们长着黑纹的白腹,好在上坡对这些巨型海蛇来说非常艰难,它们必须蠕动着靠身体把彼此往上堆。这样商博良才能把它们甩掉。

  十二重楼灯火通明,锦帐中鼓乐声声,这座山坡用作幕天席地的大屋,正在开一场空前绝后的盛宴。商博良看傻眼,他明白瀛县这些奢华盛宴之首的蛛巢之宴必然超越八品皇鼎等等名目,却没有料到竟能奢靡到这个地步。

  “有人么?”他声嘶力竭的大吼,“尨鱦!尨鱦群在岛那边登岸了!”

  无人应答,只有袅袅的乐声和女孩们略带轻佻的笑声被山风带来,空灵如幻境。

  商博良有点不解,尨鱦来袭,这不该是十二重楼纷纷震动,琉璃碗被逃命的人打碎,女人们哭泣,扑到的火烛点燃了纱幕这般景象么?这些人居然照旧歌舞升平。

  或许是山风把自己的声音带往了另一个方向,导致山上的人听不清自己说话。他深吸一口气,沿着山路石阶继续往上狂奔。

  片刻他就听见了拍打小鼓的声音,女孩们浅吟低唱的声音就隔着一丛竹林。他心里一喜,从竹林中的小道钻了过去,对着温暖的篝火大喊,“快走!尨鱦来袭!”

  围坐在篝火边的男男女女都抬头看他,眸子中带着浓郁的春情和酒意,一点不带慌张,个个笑意盈盈。

  八个素裙的少女,酒淋湿了她们的头发和裙子,她们美好的肌肤在白裙下若隐若现,水手们亲吻着她们的面颊,旁边倾翻了酒壶。演奏音乐的不是人,而是篝火旁的漏壶,这精巧的玩意儿可以模仿几十种乐器的声音。

  商博良嗅了嗅,立刻明白,那是龙子烧,这岛上最烈的酒。它不仅仅是醇厚,还混合了龙鱼的胆,浸泡着种种海味,有着细细的催情效果,甚至让人如陷梦境中。

  这甚至不能称作一种酒了,而是一种药。有一晚上莲迦拿来了龙子烧,逼着商博良和她对饮,最后商博良醉的不省人事。

  “第一次喝这种酒的人,没有不醉的!”商博良还记得莲迦说。

  他忽然明白了这场盛宴的真正用意,除了这样的烈酒,还有什么能让整个岛上的人都失去意识呢?

  “快走!”商博良抓住一个水手的肩膀,用力摇晃。

  “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位子啦,商先生,”沉醉中的水手遥遥指着山上,“上面还有别的筵席正开着呢,你多走几步,还能看见更漂亮的女人。”

  “据说在瀛天神宫才是最美的女人哦!”旁边另一名水手眯着眼睛,“可要舍弃那么多漂亮女人一直爬到山顶去……”

  商博良心里一凉,瀛天神宫那里坐镇的是莲迦,而那里必然是最先被尨鱦群淹没。

  他调头往山上奔去。

  在一处流泉边,他看见了醉倒在那里的虾爬子,他怀里搂着酣睡的少女,少女脸颊发烧般地红热。其他水手更加不堪,醉中他们想跳进温热的汤泉沐浴,试图解酒,但酒加速了酒劲和药力,他们和他们拉着的姑娘只剩下残存的意识了。商博良试了一下水温,热得发烫,不久之前这些人跳进汤泉中的时候,它还是温暖的,但是水温迅速升高,瀛县下面的岩浆大概已经开始奔涌了。商博良把他们从汤泉里拉出来放在旁边的席子上,却找不到凉水来给他们降温。

  还清醒的是侍酒的少女,她因为是负责为大家倒酒,自己喝的并不多。但龙子烧的酒劲已经表现出来了,她婉转地仰卧在席子上,拉开领口露出霜雪般的胸口,唱着轻柔的曲子。她幻觉中大约是在炎热的夏夜,她躺在冰凉的竹席上,她昏昏欲睡,将做一场好梦。商博良仰望天空,天空已经黑不见月了,山顶方向隐约有细微的火星飘上天空。

  他抱起侍酒的少女,用衣袖蘸水擦拭她的额头,“醒醒!醒醒!”

  他眼前是仿佛无限延伸的锦障,这蛛巢之宴根本就是个迷宫,从这里开始分出岔道,沿着山路行走很快就会疲倦。初入席的人都会想爬到山顶去找那最美丽的女孩,但是当他们克制着婉拒一处处少女的邀请,最后却误入岔道,他们就会懊悔于当刚才那个让他们动过心的少女捧上一杯美酒的时候,他们怎么就没有坐下来,却要耗费难得的春宵在这里走迷宫,于是走来走去又转回原地之后,他们就会放弃了对瀛天神宫中绝世之美的向往,坐下来享受醇酒美人。

  便如人类的欲望,少年时总想攀上最高的巅峰,却总会疲惫,受不得俗世的诱惑,慢慢地雄心被磨砺,在对女人的肉欲和对惬意的向往中了却一生。

  而最美的东西,因为太远,就只能在绝高处默默地等待。

  阴离贞最爱看到的,大约就是人类的弱点。他在这座岛上云集天下的诱惑,设这大宴,便是嘲讽人的本性。嘲讽之后……便令他们去死!

  侍酒少女睁开朦胧的眼睛,看见了商博良,嘤咛一笑,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好似夏夜醒来发现情郎正在偷窥自己的容颜,不胜娇羞。

  “上山的路怎么走?莲迦在山上么?”商博良急的满头是汗。

  “我就不告诉你……我偏不告诉你……猜对了我的谜语我才告诉你。”酣睡的女孩扭动着白玉般的双肩,贴在他胸前撒娇。

  商博良哭笑不得,忽然脑海中浮出一句古诗曰,“闲来无事发娇嗔。”这娇嗔虽是好物,架不住她闲来没事说来就来啊!

  他把少女放下,拔出了长刀,挥手斩开了背后的锦障。其实想走到巅峰,最好便是走跟别人不同的路,只是天下人很少能越路而出。他深深吸气,在没有路的山坡上疾行,身边都是姹紫嫣红的锦障,断续的歌声,浓郁的酒香,甚至男男女女的呻吟。在这个夜晚,男人可以随意得到女人,女人也可以随意邀约男人,情欲不禁。他们在锦障后欢娱的身影被灯光投射得很朦胧,却不是香艳,仿佛地狱百态。

  所有人都陷入了阴离贞设下的局中,好像做着同一场大梦。他们疯魔了,恣意寻欢,无法唤醒。人便是这样脆弱的东西,给他们足够的欢乐,他们便失去了防范,如得到玩具的婴儿般脆弱。

  商博良忽然驻足回望这座灯火通明的山,眼睛中有着隐约的悲意。

  可阴离贞在做什么?商博良忽然想到,在所有人都已经醉倒的时候,阴离贞应该已经登上影流号离开。但远处的瀛天神宫屋顶上,隐约飘拂着八百尺的黑裙。

  莲迦还在那里,他没有带莲迦走?

  藤姬手握刃长八寸的短刀,紧紧地贴着阴离贞的喉咙。

  她被阴离贞抱过去坐在腿上,阴离贞的双手还肆意地伸进她的衣襟里,正以玩弄她来嘲弄牟中流。这时候以阴离贞之能都无法躲过藤姬这样一个弱女子的刀锋。

  阴离贞眼中满是震惊。

  牟中流默默地饮了一杯茶,对阴离贞微笑,“其实我并不真的介意你想怎么抢走影流号,因为影流号上有一个人,他是你的故友。”

  阴离贞的脸色变化了几次,“苏绝黎,果然是他么?”

  牟中流点头,“你已经说了实话,现在我也跟你说实话吧。关于瀛县,赤屿和沅洲,我来之前就都知道了。我们只是一直难以确定瀛县的位置,船不能在海上漫无边际地寻找,所以我们才等了那么多年。影流号就是造出来找你的,皇帝是不会允许大燮朝的海上有一处地方不归天子统治的,更何况这里富可敌国。直到我的一位好友,他探索到了冥川洋流,确定了瀛县的方位。”

  “原来是这样,苏绝黎不会航海,无法在海上判断位置。”阴离贞点了点头,坐直了身体,重新恢复成神人般一尘不染的模样,他想把手从藤姬怀中抽出。

  “不!别这么做,”牟中流冷笑,“把手按在藤姬的胸口,按得紧一些,绝不要松开。否则她会把刀切进你的喉咙里。”

  阴离贞沉默了良久,苦笑,笑容骤然变得狰狞,手在衣服下凶狠地捏了藤姬的胸口一把。藤姬的脸因为痛苦而抽搐,刀却没抖动半分。

  “如将军吩咐的。”阴离贞盯着牟中流,“将军怜惜了么?”

  牟中流全无表情,“我留着你不杀,是因为你还有用,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而改变心意。阴离贞,你如果试图如此挑衅我,看起来确实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阴离贞叹了口气,“我确实不知道,我低估了你。你居然能在区区几天之间让藤姬听命于你,莫非你其实睡了她?”

  牟中流呵呵笑了,“阴离贞啊阴离贞,我到底是该称赞你绝世的聪明,还是该说你那颗脑袋根本就是一块肮脏的石头呢?一个阉人,为了自己的欲望,把女人们关在这个天地尽头的牢笼中。心里根本就没有把这些女人当做人,只把她们看做自己收藏的玩具。所以你从来就不觉得你的女人会背叛你,因为玩具是不会背叛主人的。可你忽略了你的玩具其实都是人啊,她们谁不想离开这个牢笼呢?我只对她许诺自由,她便会投向我,只有你这种丧心病狂的东西才会想到要用情欲笼络一个女人。可你能给女人情欲么?你只是个阉人。”

  阴离贞沉默了许久,脸色忽然一变,“莲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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