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怕人的人,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地建起这个被美女、宫殿和各种奢靡享受填充的化外之国呢?”
“你刚才说我是个阉人,”阴离贞大笑,“是啊,你说得对。我是个阉人。我虽然拥有世间最奢靡的享受,却无法自己享用。她们美丽的舞姿,柔软的肌肤、倾国倾城的笑颜和那令世间男子都会沉溺的媚术,对我而言根本就是摆设。这些年来我还要日夜辛劳地调教她们,熬尽心机。你觉得我心里的乐趣到底是什么呢?”
牟中流微微一愣。
“是仇恨啊,”阴离贞幽幽地说,“我每雕刻一个女孩,每想出一种奇技淫巧的享受,我就越发仇恨那些把我送到这个天边的牢笼,又把我变成阉人的长老们。所以在多年以前,我发动了那场叛变,我其实很期待陆地上来的人,我想向他们展示我在这里构建的天国。多年里我一直构想着本堂那些位高权重的人在这些享受面前该是何等的嘴脸,他们一定会剥下他们冷漠虚伪的面具搂着我雕刻出来的女孩求欢,每当想到那一幕我就激动得颤抖。”
“看着他们沉溺在欲望中,然后杀掉他们。”牟中流说。
“对,”阴离贞露出洁白的牙齿,“我为他们设下蛛巢之宴,看着他们跪在锦帐中,亲吻女孩们的身体,说着淫荡得叫人作呕的情话,这时我忽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把他们从天国踢进地狱。他们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欲望磨损了他们作为顶尖刺客的斗志,他们曾经是自我锤炼的刀,但是在美色面前他们被消融了,他们死前吓得战战兢兢,恳求我,愿意当我的手下,效忠于我,在这个天国里当个小小的仆从。但我一个个地杀死了他们,因为我做出这里的一切可不是为了供他们享乐,我要做的是告诉他们世间有这样奢靡的享受,再把这种享受从他们身边夺走,连他们的命也夺走。他们死的时候对生命一定充满留恋。”
“你真是个恶鬼。”牟中流点头。
“而今天您,看起来那么方正坚毅的君子牟中流将军,待士兵们如父,事君王如子,钢铁般不可动摇。你是我所遇见的人中,第二个觉得也许无法用欲望动摇的男人。”阴离贞大笑,“当我发现原来您其实只是把那个沉溺在欲望中的小人隐藏在心底深处的时候,我如何能不狂喜呢?原来世间的男人没有一个能逃出我建造的这个天国,我雕刻出的女人没有人能够忍心放弃!您的计划是放弃那些跟你来海上吃苦的渔民,仅带着船上那些忠于你的水兵,满载着我的女孩和珍宝,回到陆地上去做一个比皇帝更快乐的男人吧?”
“你可以这么想。”牟中流淡淡地说。
“牟将军,你杀不死魔鬼的,当你拥有了这一切,你就继承我成了新的魔鬼。”阴离贞抚摸着自己胸口,“世间最大的魔鬼,难道不是藏在我们的心里么?”
“最后一个问题,”牟中流说,“你说我是第二个你觉得难以动摇的人,那么第一个是谁?”
“一共有三个,第一个是你的朋友苏绝黎,当年他是那么坚不可摧的少年,天罗山堂最勇敢最冷静的天才杀手,年纪轻轻就已经把自己锤炼得像是钢铁那样坚硬,我一度对于我能否动摇他没有把握。但后来发生的事情想必你已经知道,即便他的躯壳已经坚若精钢,他的心里还是住着一个少年,每个少年都渴望一个一辈子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女孩。”阴离贞说,“第三个是商博良,至今我仍然没有攻克的人只剩他了。有时候我心里很矛盾,我很怕商博良诱惑了我的莲珈,却又很渴望他对莲珈动情……如果连我最美的作品都无法征服他,那我不是失败了么?”
“疯子。”牟中流淡淡地说,“藤姬,解开我身边的蛛网。”
藤姬锁住阴离贞咽喉的刀不动,另一只手从阴离贞的腰间抽出了他的“翠侯”。翠色的刀光闪灭,血光迸出,阴离贞的五根手指落地。每根手指上都有一枚翡翠色的指环,所有的蜘蛛丝都连在这些指环上,阴离贞操纵这张蛛网便如傀儡师玩弄傀儡。
“你们做了什么?你们这些凶残野蛮的畜生!”阴离贞的眼角抽搐,恶鬼般低吼,“你们根本不明白,那是能雕刻出美的手啊!”
牟中流面无表情地拔剑,“你一直留着最后一丝希望,是因为世间只有你才会在《切玉刃》上的雕刻之术,你觉得我舍不得杀死你,我会留着你雕刻更多的美女?”
他摇头,“现在死心吧,你已经是个废物了,我留着你这种废物无用。”
藤姬忽然松开了阴离贞后撤,牟中流端坐着挥剑,剑光清寂,去向阴离贞的喉间。
阴离贞没有反抗,他已经失去了翠侯和蛛丝,还有一只手,在洞悉天罗杀人术奥秘的牟中流面前,他没有任何胜算,牟中流那柄无名的铁剑是连蜘蛛丝都能斩切的神兵。
他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小屋的屋顶坍塌了,巨大的青灰色身躯从天而降,带着浓烈的腥风。阴离贞和牟中流不约而同地往后闪避,牟中流的一剑划在那青灰色身躯的表面上,在坚硬的鳞片上划出一溜火星。随着那庞然大物翻卷身体,青灰色的剧毒空气弥漫在小屋中,牟中流和阴离贞只吸入了一点点就立刻屏息,但仍旧觉得头晕目眩想要呕吐。他们同时从怀中摸出了药瓶,把用于解毒的药丸塞进了鼻孔里。
巨大的青灰色身躯猛地一挣,把整座小屋震裂开来。牟中流终于看清了那东西的真面目,那是一条成年龙鱦,足有四十尺长,有成年男子合抱那样粗。龙鱦正四下顾盼,张开大嘴暴露出密如荆棘的利齿,这些牙齿一直深入到它的喉咙深处。牟中流的一剑也伤到了它,鳞片的裂缝中渗出了鲜血。虽然视力很差,但受伤的龙鱦已经意识到在这片废墟中藏着它的敌人。这条龙鱦已经因受伤而暴怒了。
阴离贞和牟中流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屋背后的山坡上,成千上万的尨鱦正翻滚而下。它们笨重的身体失去了海水的支撑后并不灵活,控制不住下滑的势头,一路上那些精美的长廊、阶梯、亭台都被它们重达数千斤的身躯砸得粉碎,蛛巢之宴的织锦帷幕被它们拉扯下来裹在身上。矗立在石砌高台上的十二重楼没有被这蛇躯的潮水冲垮,它们朱红色的廊柱上缠满了尨鱦,这些龙一般的巨蛇在那里享用麻醉在龙子烧中的人类。这些人死得惨烈又平静,强烈的药性让他们根本无法醒来。
但是眼下他们没有时间感慨这地狱般的景象,他们首先要面对的便是这条盘踞在小屋废墟上的尨鱦。
牟中流和阴离贞都束手无策,阴离贞失去一只手的全部手指,而牟中流的手腕在那一剑中已经挫伤。他们各自靠着一根尚未倒塌的木柱,遥遥对视,不发出任何声音。他们和商博良一样清楚尨鱦的嗅觉最强,听觉其次,最靠不住的其实是那双如金色巨灯的眼睛。他们都用随身携带的药物隐藏了自己的气味,尨鱦是嗅不出他们的。那么谁先弄出声音,就会变成尨鱦的猎物,而另一个人就会有逃生的机会。
尨鱦的蛇信舔舐过废墟的每一寸,这东西试图从味道中分辨敌人的方位,那条暗绿色的蛇信上也生着利齿,刮擦着木柴发出令人心悸的声音。
古书上说尨鱦虽然拥有巨大的身体,但并非那种凶性十足的东西,它们很少捕猎和自己体形相当的猎物,却以海中的鱼群为食。它们张开巨大的嘴,再合拢荆棘般的牙齿,把海水吐出,把小鱼们留在自己的腹内,因此它从舌头到喉咙内部都生着利齿,交叉起来如同森严的栅栏。只有在极罕见的情况下尨鱦才会使用这些锋利的牙齿作为进攻的武器,譬如狩猎凶猛的鲨鱼,即使被吞入腹中的鲨鱼也不会屈服,而是会疯狂地撞击利齿组成的栅栏,试图从尨鱦的嘴里逃出去,这时尨鱦的毒素就会起作用,这些利齿都有细小的管道连接着尨鱦脑中的毒囊,一囊尨鱦毒液可以让一群鲨鱼中毒而死。
阴离贞和牟中流的手都在抖,此时此刻连他们也克制不了心底的恐惧。但他们甚至不敢大声喘息,因为他们都明白对手在等待自己犯错误。
尨鱦嗅不到猎物的味道,显而易见地焦躁起来,它用沉重的尾部敲打着地面,把断裂的木头和碎石一片片扫开,它被鳞片包裹的尾部抽打在山石上,留下深深的印记,这种程度的抽打若是用在人身上,那个人只怕会从中间断开。这样藏下去也不是办法,尨鱦显然不会放弃,它会把整片废墟彻底反过来。阴离贞和牟中流听着尨鱦逼近的声音,眼中都流露出绝望的神色。
牟中流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从怀中摸出了一个艳红色的瓷瓶。
“媚红娘。”他举起手中的瓷瓶,无声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他和商博良曾合作用这种药击退了那条“百眼海蛇”,跟那东西相比,这条尨鱦只能算小家伙。这种药只要进入血液就会引发剧痛,那种疼痛可以击溃最勇敢的武士,也可以击溃任何熊抱的猛兽。他们现在需要做的是在尨鱦身上开一个洞,可是连牟中流的腕力都斩不开尨鱦的鳞片,那么唯一的机会就是阴离贞的“翠侯”。翠侯曾经切开过尨鱦骨制作的利剑。
阴离贞盯着牟中流的眼睛看了许久,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回身抓起浑身青紫色的藤姬,蛇毒正在他的血液中蔓延,这个曼妙的女人就要死了。瞳仁已经开始涣散。阴离贞从她痉挛的手中夺回了翠侯,而后阴冷地微笑着,撕开了藤姬的衣服,当着牟中流的面在赤裸的女体上割出一道又一道血痕。牟中流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高高举着那个艳红色的瓷瓶。尨鱦兴奋起来了,它嗅到了鲜血的味道,向着藤姬和阴离贞所在的位置游去。
藤姬还残留着最后的神智,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对牟中流说什么。泪水划过了她青紫色的脸庞,她无声地哀哭着。
她在这两个男人的暗斗中只是棋子而已,如果有必要,牟中流和阴离贞都会毫不犹豫地放弃她。一切的甜言蜜语和许偌,此刻都已成灰。
她这一生,没能等到自己的良人。
牟中流把手中的瓷瓶扔向阴离贞,尨鱦忽然捕捉到另一个方向来的声音,巨大的蛇头猛地回顾。这个间隙中阴离贞把满瓶的媚红娘灌入藤姬的嘴里,垂死的藤姬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剧烈地痛楚把她美妙的声音变得像是地狱中的恶鬼。阴离贞猛地把藤姬踢了出去,尨鱦一瞬间就把透着浓郁血味的藤姬看作了猎物,扑过去一口把她咬住,上百根利齿贯穿了藤姬的身躯。就在它用力吞咽的瞬间,阴离贞射出了翠色的刀光,翠侯从那些牙齿的缝隙中射进了尨鱦的嘴里,刺入了那条长满利齿的蛇信。
尨鱦猛地挺直了身体,剧烈的痛楚连这巨蛇也不能忍受,这种痛楚是从内而外的,藏在藤姬身体里的媚红娘正从它舌头上的伤口进入血液,此时此刻仿佛有一千一万个女鬼在尨鱦的身体里发疯般地撕咬。
尨鱦痉挛着用尾巴抽打山岩,山岩为之碎裂。它翻卷着挪动到小屋的地基旁,后面就是数十丈的高崖,牟中流和阴离贞都从藏身处走了出来,看着这个庞然大物从高崖上坠落,空中它仍旧翻卷着露出雪白的肚皮。其他的尨鱦并未在意这条同类的死,它们的鳞片汇成铁灰色的洪流,沿着山坡冲了下去,坚硬的鳞片彼此摩擦,在黑夜中溅出闪亮的火星。
牟中流和阴离贞对视一眼,缓步后退。他们联手除掉了眼前致命的强敌,但他们彼此已经明白对方不会是可信的朋友。即便面临天灾,对方也可能在自己背后刺出致命的一剑。
“岛上哪里可以避开这些东西?”牟中流问。
“冰库。”阴离贞说,“那是用一处天然的石洞改建的,只要封住入口,即便尨鱦也钻不进去。”
“你本可以不告诉我这些。”牟中流说。
“我当然可以不告诉你,但是我没法保证他们不告诉你。”阴离贞用断指的手指了指牟中流的背后。
牟中流扭头,商博良和莲珈正攀在陡峭的山岩上,显然刚才的一幕已经被它们看在了眼里,商博良目光中隐约有股叹息的意味。
“博良,此刻在你心中我变成无耻之徒了么?”沉默良久,牟中流收剑回鞘,淡淡地问。
“此刻在这个人间地狱里,我们应该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努力活下去。”商博良轻声说,“我们去冰库。”
“这座岛上的火山就要喷发,躲在冰库里有什么用?我们会被岩浆封死在里面。”牟中流说。
“不,冰库里有条秘密的通道,直通白云边。”阴离贞说,“我们可以从那条通道登船。”
“我们下方有成千上万条尨鱦,它们会把整个瀛县化为蛇穴,白云边也会被它们冲垮,影流号上虽然有刺金弩和铁骨蒺藜,却难以击退如此多的尨鱦。”牟中流说。
“不,它们冲不到白云边。”阴离贞说,“我在通往白云边的路上设置了一道禁制。”
“禁制?”牟中流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