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尨鱦原本根本不敢侵入十二重楼,因为森林里遍布着能够把它们血肉烧尽的草覆。但是这座岛就要毁了,草覆和其他活物都已经飞走,你们前些天的晚上如果醒着,会看到匹练一样的白光划过天际,那就是数以百万计的草覆在迁徙。”阴离贞说,“但这岛上还剩着一些草覆,我把它们养在了竹笼里。我已经命令龙麝把那些竹笼放在通往白云边的路上,这样唯一能达到白云边的路就是冰库中的密道。”
“尨鱦也越不过那道屏障。”商博良眼睛一亮,“那我们快走!必须抢在尨鱦把冰库入口挡住之前进去。”
“快走什么?”莲珈皱眉,“我没有鞋子,这一路上跑的我的脚已经被割破了。”
她没好气地把脚伸了出来,果然赤裸的脚上一道道都是血痕,最重的一道伤口在她的踝骨上,显然已经令她难以行走了。
“那有劳岛主背着夫人,”商博良四顾,在山坡上寻找一条没被尨鱦堵塞的路,“我和将军左右翼护。”
阴离贞冷冷地看着商博良,眼里带着刻骨的嘲讽,而莲珈正如一只猫似的半趴在商博良的背后,扭头若无其事地眺望着远处。
良久阴离贞幽幽地长叹了一声,伸出失去五指的手,“我大概已经没有力气背负我的妻子从这些尨鱦中冲出一条路了,这件事大概只能有劳商先生了。”
商博良还未来得及答话,莲珈已经双手勾住商博良的脖子,轻灵地趴在他背上,“南边竹丛中有一条步道,尨鱦似乎没往那边去,我们从那边下去,可以早到冰库。”
商博良沉默良久,长叹了一声。其实他自始至终就不太明白这个任性又多变的岛主夫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在阴离贞不在的时候,莲珈就像一个完全不受岛上规矩约束的少女,想跟商博良玩一场你情我愿的游戏。商博良从未认真猜过莲珈想干什么,他对世间绝大多数的事都已经淡然了,懒到不想去猜别人的心思。但莲珈还是让他起了好奇心,有时候他和莲珈在露台上喝酒,莲珈脚尖点地舞蹈般旋转,裙摆展开,身形和远处天空里翱翔的沙鸥相映衬,商博良想她大约是太寂寞了,她的丈夫在这座岛上如皇帝般高高在上,而她想找个人陪她说话,找到了自己而已;有时候莲珈会故意披散着长发靠在他肩上,用自己淡淡的体香把他包裹,商博良又猜莲珈大约是想知道自己倾世的魅力是否所向无敌,即便是对自己这种对美色如石头一样无动于衷的人;更多的时候他愿意相信莲珈自己说的,因为这座岛就要毁灭了,她不介意用一点美色来讨好岛上唯一能观星导航的男人。
莲珈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女孩,即使她躺在你的怀里说着暧昧的话,眼波如同春水,你仍旧觉得她是在跟你玩一场游戏,你永远不会觉得自己真的已经住进了她的心里,得到了她的爱情。即便她赏赐你一夜温存,醒来之后她也仍旧是那个高傲的、自由的舞者,不会屈服于任何人。
而现在莲珈居然当着阴离贞的面搂着商博良的脖子,如果阴离贞是普通的男人只怕他双手齐断也会扑上来撕咬商博良,如果莲珈是普通的女人那么她只能是淫娃荡妇。但莲珈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好像阴离贞并非她的丈夫而是她刻板的老父亲,她偏要在他面前搂着心爱的年轻人,让他气得吐血。
商博良罕见地手足无措起来。
阴离贞凝视着莲珈,眼神不像是妒忌或是仇恨,反倒饱含叹息,“他是你的良人么?”
莲珈看也不看他,“这么傻的男人我可不喜欢。”
“但他来了这个岛上你好像开心多了。”阴离贞的语气确实像是慈父,“我以前很少看到你有那么多笑容。”
“因为傻子会陪着我,”莲珈说,“你却不会。”
“我这种阉人,却想把美人留在自己的身边,其实自己连陪女人都不会。她虽然有天下至美的容颜,却很少笑给我看。”阴离贞长叹,“这是我的贪婪啊。”
“你的贪婪不至于此吧?”牟中流冷笑。
“是啊,我的贪婪无人可以满足,”阴离贞苦笑,“不过魔鬼的心里,也有一处破绽,莲珈……你是我的破绽啊你知道么?”
“你以后要多笑笑。”他轻声说,“你笑起来很美,和你的舞姿不相上下。”
“我们还是赶快出发往冰库那边去,如果被尨鱦占据了冰库的入口,我们的生路就断绝了。”商博良说。
他心里真是无可奈何。明明是生死关头,四个活人里倒有三个还有闲心侃侃而谈,他这个莫名其妙被扯进情爱纠纷中的人原本该老老实实地闭嘴,可看起来如果他不说话,大家还准备继续长篇大论,说些魔鬼与人心的话题。
“商兄弟说得是,”阴离贞说,“那么就由商兄弟背着莲珈,请将军断后,诸位跟我走,岛上的路,大约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了。”
商博良愣愣地看着阴离贞,不明白为何阴离贞忽然也称自己为“商兄弟”?什么兄弟?因为自己跟他的妻子瓜葛不清,变成同情的兄弟了么?
尨鱦果然没有侵占竹丛中的步道,因为蛛巢之宴并未设在步道中。尨鱦冲击的是每一处举行盛宴的场合,因为那里有醉死的人可以当做食物。血腥味和尨鱦毒液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弥漫了整座山,十二重楼的阶梯上尽是猩红的血迹。
建在水库上的大殿就是他们曾经沐浴的地方,远望去那里并没有尨鱦聚集。商博良背着莲珈,一路踩着山坡滑下,阴离贞已经冲击大殿,而牟中流提着剑跟在商博良背后。商博良想牟中流更大的目的不是卫护自己,而是假设阴离贞有什么异动他可以一剑斩下莲珈的头,显然在这个岛上,莲珈大概是不多的、阴离贞真正在意的女人。只有阴离贞知道那条密道的位置,否则牟中流大概不会允许他活到现在。
“晚了一步。”阴离贞低声说。
那些冷热交替的池子旁曾经是妩媚的少女杵着碎冰放歌,如今却是幼年的尨鱦们游动在其中。它们夭矫的身躯在纱幕后隐现,长尾拍打着水面。原木的廊柱上也缠着幼年尨鱦,这些东西把这座大殿变作了自己的巢穴。它们没有觉察到有一群人进入大殿,是因为牟中流和阴离贞用的药,这种药和那种“澹台”灯的气味相似,可以把人的味道完全抹去,在尨鱦的感觉里,进入大殿的只是几道微风。
“冰库入口在哪里?”商博良压低了声音。
“那里,”莲珈说,“就在那面铁壁后,但是开启铁壁的机括被那群尨鱦压住了。”
数十条尨鱦盘踞在大殿正中央的铸铁池中,它们彼此纠缠,白色的肚皮和铁灰色的鳞片间杂,吐出生着牙齿的蛇信。
“那群蛇,”牟中流低声说,“在交配。”
“尨鱦上岸是因为……到了交配的季节?”商博良问。
“是的,尨鱦虽然生活在海中,但是交配必须在陆地上,然后把卵产在海岸边。”阴离贞说,“这座岛曾经是尨鱦的巢穴,但是以前它们畏惧草覆,只在荒无人烟的悬崖下产卵。但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它们选择了十二重楼作为交配的地方。”
“如果瀛县在火山喷发中毁灭,它们产的卵也会一起被毁掉吧?它们本应该在赤屿那边交配产卵。”牟中流说。
“不,如果瀛县毁于火山,赤屿必然也同时被岩浆洗刷,只是轻重有所不同。无论是赤屿或者瀛县的火山口,都通往海底的火山脉,不可能一者完全毁灭,另一者完好无损。”阴离贞说,“这些尨鱦原本应该离开这里迁移到很远的岛屿去,大海能拦得住我们,却拦不住它们。”
“它们是被逼回来的。”牟中流说。
“被逼?”商博良吃了一惊。
“它们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逃走了,所以游回来,交配产卵,让自己的后代存活下去。”牟中流说,“古书上说,尨鱦的卵异常坚硬,外壳就像尨鱦的骨骼一样难以摧毁。尨鱦的卵只在条件齐备的时候才会孵化,便如古莲子可以等待千年再发芽。”
“它们急于吃人,是因为交配产卵需要补充体力。”阴离贞说。
“尨鱦在海中能迁徙数千里,什么东西能把它们逼回来?”商博良问。
“这我也不知道。”牟中流低声说。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莲珈说,“唯一的生路可是在那些尨鱦身下。”
“如果我有一张弩,也许能解决问题。”阴离贞眯着眼睛看向大殿尽头的鉄铸兽头,兽头长着大口,口中喷着灼热的白汽。
“那个兽头是给整个浴池灌注滚水的地方吧?”牟中流问。
阴离贞微微点头,“这个池子冷热交替,冷水靠冰块融化,热水则是直接从岩层中引出来的,如今火山即将喷发,岩层中的水已经被烧得接近沸腾。我们只需要拉动兽头下方的扳手,滚水就会涌入池中,这些尨鱦想必也无法忍耐那种高温。”
“但我们没有弩。”牟中流说。
他们面前从屋顶到地面都是翻卷的尨鱦,这些怪物般的巨蛇在每个角落中交尾,吐着长舌发出嘶嘶声。它们大约也意识到这是末日的狂欢,心里充满了恐惧。要想从这篇尨鱦群中传过去拉动扳手,完全没有可能。尨鱦虽然视力不好,但是若在交尾中被人惊扰了,它们横扫的尾部可以轻易把人打成两截。阴离贞的想法大概是用弩箭来震动那个机括,打开喷水兽头。
商博良在心中反复地思考如何穿越尨鱦群,但想法一个又一个地被他自己否定,无论从哪条路走都一定会惊扰到尨鱦,尨鱦群密集得没有立足之地。
“再试试找别的路吧。”他扭头看向其他人。
“我试一试。”牟中流忽然说。
“将军,想穿过这群尨鱦已经不是冒险的问题了。”商博良说,“和送死无异。”
牟中流凝视着大殿的屋梁,“天上地下都是尨鱦,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用一根绳子荡到对面去,只要伸手足够敏捷,或许可以逃过尨鱦的毒牙。”
商博良略略沉思,“以尨鱦的身长,即使将军悬在空中,只要它们探身就能伤到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