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清楚阿黛尔想说什么。阿黛尔也许有点呆,但那只是她作为公主被养大的某种小缺点。其实她格外地敏感,在她面前西泽尔总是表现出春风般的和煦,但对于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是很明白的。返回翡冷翠的话,必然要支付高昂的代价,那代价可能是腥风血雨。
既然能够平静地生活,为什么还要掀起腥风血雨呢?这是她想说的话。
她说的都是真话,她真的不在乎公主的宝石冠,也不在乎那些令无数人痴狂颠倒的裙子和珠宝,她的世界只有西泽尔身边那么大而已,待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她已经很满足了。
可世间的一切幸福都需要支付代价,即使那个幸福再微小也不例外。
这个道理他不想跟阿黛尔讨论。公主不用了解这个世界残酷的一面,公主之需要幸福地生活就好了。别的事情自然有爱她的人为她解决。
西泽尔披上校服外套,思索片刻之后打开那个从翡冷翠带回来的皮盒子,盒子里躺着一柄黑色的折刀,这是柄优雅的“绅士折刀”,通常用来充当拆信刀或者水果刀,翡冷翠的男士们多半会在礼服内袋中备上一柄,但刀匠在这柄刀上做了细微的调整,首先它比一般的绅士折刀略长,其次它的刀刃打开之后能够锁死,就变成了一柄类似匕首的近身突刺武器。
月光之下黑色的刀身上闪现出暗金色的隐纹,像是被搅乱的云水,西泽尔试了试刀口,依然锋利如初。他卷起袖子,把皮质刀鞘捆在了腕口,这样一来它被衬衫的袖口遮蔽,但很容易取用。
第四章·炽天使之棺
西泽尔和阿黛尔赶到教堂的时候,其他人差不多都到齐了。
马斯顿的人口,九成以上都是住在下城区的平民,上城区的贵族只有百余户人家,他们围绕着伯赛公学居住,把孩子送来伯塞公学读书,自己也在伯塞公学的教堂里做礼拜。
因为是教堂的召集,人们都稍作修饰,男士们穿着庄重的礼服,女士们则穿着素色长裙,戴着精致的小帽,面纱垂下来遮挡面容。学生们也都赶来了,男孩们就穿着校服,女孩们则和她们的母亲一样换上了素色的裙子,蒙着面纱,以示对神的虔诚。
罗曼神父站在宣讲台的最高处,他是伯塞公学的校长,也是这座城市里地位最高的神职人员。他慈祥而严厉,总在教士服外披着一条血红的围巾。那是教皇为了奖励他为教廷所做的贡献,特别颁赐的,罗曼神父说自己戴着这条血一般的红围巾,就是随时要为神奉献自己的鲜血。
这间教堂还在使用车轮形的蜡烛大吊灯,数以千计的蜡烛在穹顶下燃烧,仿佛漫天星辰。罗曼神父站在星辰般的烛光下,如同神的侧影。没有人大声说话,大家都远远地向罗曼神父行注目礼。
阿黛尔拎着裙摆,跟在西泽尔后面穿过人群,他们的到来引发了小小的骚动。
“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个勾魂摄魄的女孩?看起来只是个小女孩啊。”
“年纪是还小,可是你看她的身体,那腰那腿,还有那鼓鼓的胸,连我这种女人看了都心动,何况那些不要脸的男人?”
“穿着那种裙子来教堂,这女孩是有多想吸引男人的注意?”
“听说是翡冷翠大贵族家的私生女,想要接着过体面的生活就得嫁个有钱男人了吧?”
“她现在还没到结婚年龄,等她可以出嫁,城里还不腥风血雨?”
“听说这个年纪了还和哥哥住在一起呢,孤身在外的年轻兄妹,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女人们的低语蔓延开来,就像蛇群摩擦鳞片发出的嘶嘶声。男人们也都伸长了脖子,在人群里寻找那个传说中的女孩。关于她的传说是,你看到她就会后悔自己结婚太早了,哪怕你在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看到她,你也会放弃这个世上的一切女人,慢慢地等着她长大。
跟特立独行的哥哥相比,,阿黛尔在马斯顿的名气更大,连学生家长也听过她的美貌。她们班举办唱诗会的时候总是满员,那些平日里忙得没空管孩子的父母也都齐聚一堂,只为看一看传说中的阿黛尔。
为了避免麻烦她通常都待在校舍里不外出,今天教堂紧急召集,她才跟着哥哥过来,这给了某些人难得的机会。她也蒙着面纱遮蔽面容,但窈窕的身材还是清晰可见。那件白裙是她十二岁生日那年做的,当年很合身,现在已经短的露出了膝盖。可这件不合身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却有动人心魄的效果,纤细的脚腕、光洁的小臂和线条优美的锁骨都暴露在外,介乎少女和成年女性之间的美,仿佛神的素描。
女人们感觉到了压迫,尤其是输给还未成年的小女孩,真是叫人心不甘。
阿黛尔惶恐地靠近哥哥,紧紧地贴在他的大臂上,就像察觉到危险却无从反抗的小动物西泽尔则冷冷地环顾,乌鸦般的声音立刻平息下去。面对西泽尔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女人们也像阿黛尔那样惶恐地缩在自家丈夫的身边,仿佛身处极寒的气浪中。
罗曼神父把黄金十字架举过头顶,弥撒正式开始。管风琴奏出庄严的音乐,人们随之高唱:“大卫和希比拉作证,尘寰将在烈火中熔化,那日才是天主震怒之日,审判者未来驾临时,一切都要详加盘问,严格清算,我将如何战栗!”
这首歌名为《震怒之日》,赞美神的天使军团。
在很多人看来,“天使”是神的使者,他们有着光辉的容貌,身负羽翼,来往奔走传递神的旨意也救助陷入困境的信徒。而根据弥撒亚圣教的教义,天使其实是一支军队,神制造出来捍卫天国的军队。他们以圣光为甲胄,以火焰为武器,集体出现时,就像是半个天空燃烧着火焰。在人类出现之前,地狱里的恶魔向天国发动了数万次进攻,每一次都被天使组成的军团击溃。
天使也不全是人形,他们中有的像是战车的轮子,但轮子上长满了眼睛,那些眼睛喷射出烈焰,他们在地狱深处滚过,魔鬼纷纷化为焦炭。也有的天使像是巨大的钟摆,顶天立地,他结束摆动的时候,整片战场上的魔鬼都走到了命运的尽头。
根据这样的传说,教皇宣布十字禁卫军是是神在人间的军队,就像天使是神在天国的军队。信徒们要敬爱十字军战士,如同敬爱天使那样。
每当十字禁卫军登场作战,教堂都会举行“安魂弥撒”,信徒们高唱《震怒之日》为战士们祈祷。
音乐越来越高亢,仿佛海水涨潮,渐渐地推向弧形的穹顶。人们纵声高唱,神色虔诚,唯有西泽尔例外,他比着嘴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在思考眼下这座小城面临的危机。
白天从城外经过的骑兵们佩戴着“光辉圣剑”的军徽,而且配置斯泰因重机,无疑是十字禁卫军的主力骑兵团。还有炽天骑士团,那些被教皇视作珍宝的炽天铁骑,每一个都是不可多得的战场控制者,损失任何一个都会令教皇心痛不已。
“不动之军”倾巢出动,这说明敌人很强大,强到教皇必须押上全部的筹码。
那么大夏军的领袖是什么人?难道真的是那个人?那个号称扇一扇羽翼就能让整个西方挂起飓风的男人?
如果真是那个人来了,这就是东西方之间的决战了,锡兰战争四年之后,决战终于爆发。但为何会发生在马斯顿?马斯顿只是一座慢节奏的温泉城罢了。西泽尔察觉到了某种危机,但解读不出来,情报太有限了,脑海中只是一片迷雾。
他退步了,原来在过去的三年里他是那么的不思进取,虚度光阴,当危机扑面而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变弱了。人跟武器一样,长期不使用的话,会从内部渐渐地朽烂,就好比一支曾经建立过无数功勋的长矛,在教堂的墙上挂了几百年,再度拿起来的时候,矛柄可能忽然就折断了。
今时今日的他,只是一颗被弃的棋子。
圣歌结束后,市政官庞加莱勋爵取代罗曼神父站在了高台上。
所有目光都汇聚在庞加莱身上,呼吸都轻了起来,人们都很清楚,这时候召集大家不会只是为了举行一场弥撒,而是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宣布。在上城区,教堂就充当了信息的集散地,市政官的各种命令都是写成告示张贴在教堂的外墙上。
庞加莱理了理金色的短发,海蓝色的眼瞳中仿佛沉淀着星光。这是个英俊得当市长有点可惜的男人。
可他又委实很称职,从容地管理着这座小城,把一切都弄的井井有条,他又有长袖善舞的一面,无论是城里的贵族还是来马斯顿度假的贵族,都对他印象很好。很多人都说以庞加莱的能力,就算是管理十倍于马斯顿的大城市也绰绰有余,庞加莱却说自己是个懒散的人,对于做大事没什么兴趣,可是要离开马斯顿的温泉,没准他的关节炎就会发作了。就这样他在马斯顿做了足足十年的市政官。
“先生们女士们,坦白地说,今天我带来的是坏消息,教皇国和大夏联邦的军队已经抵达马斯顿附近的帕提亚平原,一场大型战争即将在我们身边爆发。”庞加莱开门见山,“世界级别的战争。”
台下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人们纷纷在胸口前画着十字。
“请安静,请安静。战争归战争,马斯顿是中立城市,战争跟我们没关系。”庞加莱又说,“教皇国和大夏联邦都是泱泱大国,必然会遵守中立国契约。教皇经过的时候为马斯顿祈福,有人亲眼看见了,大夏军的楚舜华将军也送来了安民信,说大夏军队一定会遵守军纪,保证对中立国的居民秋毫无犯。”
“那个叫楚舜华的东方人倒是很讲道理啊。”有人欣慰地说。
“异教徒中也不全是坏人啊。”有人附和。
果然是楚舜华,那个一飞冲天的男人。西泽尔的眼角微微一跳。
说楚舜华“很讲道理”和“不是坏人”的人,大概还是第一次听到“楚舜华”这个名字。不过也难怪,真正了解大夏的西方人,太少了。
在绝大多数西方人的概念里,大夏是远在世界东方的“巨龙之国”,以瓷器闻名,同时也是丝绸的故乡,除此之外,大夏还是“茶叶之国”和“白银之国”,翡冷翠的贵族都以用大夏国出品的高档瓷器宴客为豪,最高级的贵族女装也经常会用到大夏出品的羽纱和染色丝绸。
人们还知道大夏的首都是“洛邑”,洛邑有座千年历史的大明宫,号称“天子”的大夏皇帝就居住在那座古老的宫殿里,高冠广袖,他的后宫中充塞着翠袖霓裳的东方少女,她们肌肤如玉眼眸如星,长袖上熏着暗香,温柔又多情。入夜的时候天子传宴百官,少女们做破阵乐舞,歌声美得连大雁都在空中盘旋不去。
但经常被忽略的事实是,大夏也是“弩弓之国”、“冶铁之国”和“造船之国”,它的弓弩之精良,不亚于最精密的火枪:大夏出品的名刀能轻而易举地切断西洋重剑:大夏的造船技术领先西方一百年,虽然西方技师已经造出了蒸汽快船,可迄今都无法仿制大夏海军的超重型木帆船,那种战舰上能够装载120具青铜火炮,在海战中堪称“永不沉没的要塞”。
红水银和影金属的出现大大提升了伊鲁伯的技术水准,但上位者们都承认,由于产能的不足,新技术缔造的军队仍旧无法动摇大夏数百年的雄厚根基。
关于大夏,更为可怕的传说是那是“魔女之国”,被教廷斥为异端的“魔女”至今仍在大夏享有至高的地位。在那里她们被称作“巫女”,供奉大夏祖先灵位的太庙始终在巫女的掌管中,巫女的领袖被称作“星见”,她的职责是以占卜预测未来,并以禁忌的秘法守护大夏的国运。
而楚舜华,则是大夏前任星见的儿子,他的父亲是大夏的前任皇帝。
皇帝和星见之间的爱情是被绝对禁止的,因此楚舜华是个禁忌之子,虽然身为帝国长子,却没有资格继承皇位,继承皇位的是他的弟弟楚昭华,楚舜华的身份是监国公爵。
西方人赠送了一个外号给楚舜华,他们称他为“大夏龙雀”。
龙雀是传说中的生物,凤凰的一种,它不像正统的凤凰那样缤纷绚烂,浑身纯黑,羽毛上流动着宝石般的微光。但它是凤凰中最凶猛的,虽然是鸟的身体,却长着龙颈和龙首,它在幼年时代看起来只是普通的水鸟,在海水和河水的交界处捕食小鱼,它越是成长,体型就越是惊人,渐渐地离开河口,去往大海深处。它潜得越来越深,捕食的鱼越来越大,最后它开始捕食长鲸。
当那一天到来,它准备振翅飞翔的时候,大海从中间裂开,龙雀展开铺天盖地的黑翼,日月星辰都被遮挡,海啸就是这么形成的。它一旦起飞就再也不落下,双翼背负着星辰,盘旋在欧拉西亚大陆的上方,人类很少能看见它,因为它把云远远地抛在了脚下。
这是种极其凶猛又极其孤独的鸟,西方人这么称呼楚舜华,可以说是尊敬,也可以说是畏惧。
初见楚舜华的人都说他为人非常低调,英俊儒雅,温和谦让,但你越深入了解他,就越会在他面前战栗不安。
楚舜华第一次暴露在西方人的视野中是大夏新皇即位,查理曼王国的大使不远千里前往大夏首都洛邑递交国书。楚舜华穿得像个秘书,站在年幼的皇帝背后,并未说明自己的身份,自始至终也不置一词。
回到查理曼王国之后,大师对查理曼国王说,我这次在洛邑见到了东方最强的权力者,我可不想跟那个男人在战场上相遇。查理曼公爵以为大使在说那个年仅十二岁的皇帝,皱眉说你这样杀过百人的功勋骑士,会在十二岁的男孩面前战栗么?大使说,当时我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有皇帝啊,我的眼睛里只有皇帝背后的那名秘书,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有他在,大夏联邦在几十年内还是难以撼动的强国。
三个月内楚舜华就用行动证明了那位大使的洞察力,他血洗了大夏皇廷,把所有蔑视新皇的权臣都送上了绞刑架,先皇留下来的四位监国大臣都在他的面前屈服,提议他担任监国公爵。
龙雀果然起飞了,卷起的狂风甚至影响到了西方。
楚舜华也许很讲道理,也许不是坏人,但在需要的时候,他也可以轻易地下令摧毁一座城市。
评价权力者,本不该用评价普通人的原则。那位被烧死在绞刑架上的尼禄皇帝曾说过,当一个人登上权力的巅峰,他甚至不能作为“人类”来看待了。
“事发突然,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我只能采取强制手段。”庞加莱深深地鞠躬,“容我先为接下来的事情表示歉意。”
他响亮地击掌,四面八方的玻璃窗上,铁闸轰然落下,各个出入空的铁门也都合拢,教堂进入了封锁的状态。
在古代,教堂通常都是一座城市里最坚固的建筑,用坚固的花岗岩或者石灰岩建造,大门则用黑铁或者巨木打造,坚固程度不亚于城门。在战争时期,假如城门失守,居民都会搬进教堂,凭少数军队坚守待援。
伯塞公学里的教堂恰恰就是那种古式教堂,只不过绝大多数人已经忘了它还有这样的功能。
铁蹄声快速逼近,骑警们策马而来,封堵住了教堂大门。他们的马鞍上插着长枪,腰间交叉着短管火铳,锋利的格斗剑背在背后,俨然是要奔赴战场的模样。骑警队长翻身下马,大踏步地来到庞加莱勋爵面前,“勋爵殿下,按照您的命令封锁了这座教堂。从现在开始,没有您的许可,任何人不得出入!。”
人群一片哗然。他们都是马斯顿城里有头有脸的人,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
“庞加莱!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几位脾气暴躁的家主已经怒吼起来,“你怎么敢把我们囚禁在这里?”
“请大家听我说!请大家听我说!”庞加莱高举双手,四下扫视,“我想在场的人里没有人亲身经历过战争吧。”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战争对于他们来说确实是陌生的,他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跟战争是完全绝缘的。
“我也没有。但我知道战争和在场的大多数人想象的不一样。确实,我们受到中立国契约的保护,教皇国和大夏联邦的最高指挥官也表示会遵从中立国契约,保证我们的安全,但那只是官方的态度…而战争,是一场混乱!”庞加莱大声说,“数万名全副武装的男人聚集在马斯顿附近,他们的职业就是杀人。当然,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会遵守军纪,但在极端的情况下呢?请诸位好好想想,当失败一方撤退时,士兵找不到军官,军官也找不到士兵,那种情况下谁能约束那些刚刚杀过人的士兵?如果他们撤退的路线恰好经过马斯顿,谁能保证他们不趁机劫掠?他们会把血腥的手伸向你们的财产,更糟糕的是,你们的妻子和女儿!”
“喔!天呐!”男人们紧张地搂住了身边的女眷。
不久之前他们还高唱圣歌为十字禁卫军祈福,又称赞那名为楚舜华的异教徒倒也很讲道理,此刻心中却只剩下厌弃和恐惧两种情绪,十字禁卫军和大夏军在他们眼里都幻化成残暴的野兽,会把利爪伸向他们娇贵的妻女。
“这种情况下我们就需要庇护所,诸位都是我们马斯顿的望族,要是发生什么意外,马斯顿也就不复存在了。这间教堂虽然没有坚固到可以抵挡军队的地步,但阻止少数士兵的暴行还是没有问题的,我把最精锐的骑警们调来这里,负责确保大家的安全。”庞加莱再度深鞠躬,“宵禁令已经下达,今夜任何人都不得出外活动,诸位则不被允许离开这所教堂!事发突然,作为市政官我必须采取紧急措施,对不起了!”
听了他的解释,人们的怒气略略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不安,只剩女人们还在小声点抱怨说要是早把话说明了,他们来教堂之前也好把家里值钱的珠宝收拾一下随身带来,这种情况下要是留守家中的仆人偷窃财物可怎么办?
“今夜只怕是马斯顿历史上最长的一夜了,说句心里话,此刻我的心里也是一团乱麻,恨不得留在这里和大家喝喝酒,排遣一下不安的心情,可还有很多麻烦等着我去处理,容我先告退,有什么需要就跟骑警们说好了。”庞加莱叹息,“这件事结束之后,市政厅会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我会拿出窖藏的好酒,跟大家赔罪。”
他脚步匆匆地离去,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合拢,骑警旋转黄铜钥匙,教堂最后的出入口也被封闭了。
人们神色凝重,聚在不同的角落里窃窃私语。片刻之前他们还觉得那场战争跟他们毫无关系,此刻巨大的黑影压在他们的心头,每个人都觉得沉甸甸的。
外面正下着雨,细雨笼罩着这座白色的城市,银色的水珠在青色的砖砌地面上弹跳,明明是温暖的四月间,却意外地有些寒冷。
骑警队长把厚重的黑色大氅搭在庞加莱的肩膀上。
“真是个适合送葬的天气。”庞加莱仰望夜空,淡淡地说。
“宵禁令已经生效,城里完全被清空了,贝隆骑士已经入城,他在车站等您。”骑警队长面无表情地说。
“那只秃鹫飞得可真快,是闻见血肉的味道了么?”庞加莱微笑。
笑容完美无缺,却没有了平时的生动,像一张冰冷的面具挂在他的脸上。他在马斯顿当了足足十年的市政官,可十年里就没人见过他这张面孔,如此地冷漠和肃杀。
关于庞加莱,马斯顿人还忽略了很多事情,比如作为一个忙于应酬的中年人他竟然从来不发胖,始终保持着不亚于年轻人的矫健身躯;再比如说他那么善解人意,深得大家的喜爱,却没有一位漂亮的妻子帮他操持家务;而且他未免过于英俊了,偶尔他静静地站在远处的时候,就像精心打造的雕塑那样,完美无缺。
庞加莱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意的寒气:“在这座城市里当了十年的市政官,今晚我觉得它最美,因为那些嘈杂的乌鸦都被关起来了。”
他扭头看了一眼背后的圣堂,一抖大氅迈入风雨中。
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站在月台上,眺望着远处灯火依稀的城市,指尖的纸烟明灭。
马斯顿火车站只是一座小站,每隔一天才有一趟列车抵达马斯顿,在旅游旺季的时候那列火车会加挂豪华车厢,来运输愿意支付高价的贵宾。但从地图上看会发现,铁路枢纽就位于马斯顿市附近,这座看起来逍遥于世外的小城其实距离最现代化的交通线只有几公里之遥。
高处的汽灯照得铁轨莹莹反光,群山之间都被沙沙的雨声填满。
高文共和国的最高领袖是高文选帝侯,战争警报发出后,选帝侯已经宣布他所辖境内的铁路全部停运,所有往来货物都堆积在货站,平时繁忙的铁路线上冷冷清清,马斯顿这种小站更是寂寥,在宵禁令下,车站的管理人员也都闭门不出。
低沉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抽烟的男人掸了掸烟灰,摸出怀表看了一眼。
庞加莱走到男人身边,抖落了大氅上的水滴。他们从衣袖里伸出手来交握,两人都戴着白色手套,手套外戴着相同的铁戒指。
这是握手礼。在古代,骑士相互碰面的时候会脱下右手的手甲握手,这是个友好的表示,说明自己手中没有持有武器,渐渐地握手礼演化为骑士间的特定礼节。马斯顿的人们大概不会想到,他们的市政官竟然拥有骑士头衔,而任何一个有骑士头衔的人,都能驾驭机动甲胄。
“宵禁令已经下达,贵族们都被软禁在教堂里平民们迫于戒严令是不敢上街,这座城市现在是你们的了。”庞加莱低声说,“没人会知道高文共和国曾经帮助炽天铁骑转运那些东西。”
“不愧是‘微笑的庞加莱’。”抽烟的男人淡淡地称赞,“前辈就是前辈。”
“微笑的庞加莱”,这是个显赫的称号,马斯顿人也都知道他。他出生在高文共和国,曾经是炽天骑士团的成员,退役后返回故乡,效忠高文选帝侯,号称高文共和国第一骑士。马斯顿人根本没有想到他们的市政官就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共和国第一骑士。
他确实很擅长管理城市,但真正的特长是杀戮。他当年在炽天骑士团中赫赫有名,所谓“微笑的庞加莱”,是说他无论杀死多少敌人都会保持和煦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