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冉的心几乎从嘴里跳出来。
女刺客的腋下闪过一道弧光,她和苏晋安擦过,铁剑对准苏晋安的后心刺下。那一瞬极快,人眼难以分辨,易小冉只看见人影一晃,女刺客以铁剑插地,半跪在苏晋安背后。苏晋安慢慢地爬了起来,他的脚下是一滩粘稠的血,血里有两条……小腿!
易小冉这才醒悟到那个女刺客并非半跪,她那双妩媚而矫健的长腿在擦身而过的瞬间齐膝断掉了。她很快支持不住,坐倒在冰面上,裙下汩汩的鲜血流淌,没人能想像一个女人受了这么重的伤却没有发出任何呻吟。苏晋安佝偻着背,低声喘息,他和女刺客无声地对视。
“很好。”这是女刺客最后一句话,她举起铁剑直刺自己的喉咙。
苏晋安没有时间阻止她,剑洞穿咽喉,血涌向天空,仿佛开在地狱里的、绝丽的花。
苏晋安擦拭着佩刀,缓步走向易小冉,他的背后,原子澈他们又转身回去解决那些试图趁机逃走的刺客,易小冉远远地看着那些人影闪动,让他想到地狱里的妖魔们撕扯着人的灵魂争相吞噬。哀嚎声渐渐低落下去,毫无疑问地,缇卫取得了这一晚战斗的胜利。
苏晋安和易小冉并肩而立:“可惜没能按照范大人的要求留住那个女刺客,这些人中只有她是天罗本堂的好手,其他人都是雇来的,一些可怜又无谓的人,想赚钱,又想摊上勤王的好名声,都在这里送掉了命。”
易小冉看着那个女刺客的尸体出神。
“小冉,你心中的帝都是怎样的?”苏晋安问。
“帝都?”易小冉想了想,“楼阁连云,公卿云集;九州主宰,天下所望。”
“可如今的帝都不是那样了,每当夜深人静,刺客们就出来活动,他们以勤王之名刺杀大臣,在他们的尸体上留下字条,说某某某效忠辰月,祸国乱政,义党诛杀以儆效尤。早晨醒来,人们走出家门,也许就看见门前路上大滩大滩的血。”苏晋安说,“这里不再是什么九州主宰天下所望,这里是恐惧之都,惊悚之城,阳光退去的时候,大街小巷里游荡着新死的鬼魂。”
“你想说什么?”易小冉问。
苏晋安转身,以刀柄指着远处的黑暗:“只隔一个坊,那里有座大屋叫做太清宫,坐在那座宫殿里掌管世界的人,我们叫他皇帝。其实皇帝是谁,推行什么样的政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都听从,奉他为皇帝。如果这世上人心变动,谁也不信皇帝,就会互相攻杀,一盘散沙,会死很多很多人。而有了皇帝,就有法律,能让所有人都记住什么是他们可以做的,什么是不可以的,才能有安居乐业的平安时代。”
“即使皇帝做错了,我们也得原谅他?即使他被奸佞迷惑住了,我们也不能怀疑?”易小冉这么说着,意识到自己在顽抗。
“没人能不让你怀疑,可是你现在回头看看你背后的血,看看是不是已经漫到了你脚下。”
易小冉回头,黎明前的黑暗里,浓腥的鲜血正在冰面上缓缓地流淌,向他逼近。远处的尸骸交叠着,裂开的胸口里露出惨白的肋骨,这场面让他有种恶心得要吐的感觉。
“那边也有座大屋,叫做天墟。天墟里住着另外一个人,也在掌管世界,也可以叫做皇帝,黑暗里的皇帝,你知道那个人的名字。”苏晋安又指向另一个方向。
“古伦俄。”易小冉说。
“是,但是你不了解他,这个世上没有人了解他,我也一样。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真实的辰月教宗古伦俄,和市井里的传闻不同。他很沉默,永远都只是孤单地坐在祭殿深处,像是在想什么。只有一个孩子侍奉他起居。他没有妻子,没有子女,也没有朋友;不爱音乐,不爱美食,不接近女人,还是个盲人。有时候我也很诧异一个人怎么能那么孤独地活在这世上,但我知道这样一个人肯定不是因为对王权有着什么样的贪欲而踏入帝都的。也许他是个祸国的妖孽,也许他想拯救这个堕落的时代。至少对我而言,”苏晋安轻轻地叹了一口,“他比天罗更可信些。”
“我不信辰月,也不信天罗。我是八松易家的后人,不轻易相信任何人。”易小冉摇头。
“那么作为旁观者,你觉得天罗能够战胜辰月么?你刚才看见的,是缇卫一卫长,也是辰月阴教长范雨时。你看见了他的力量,据说阳教长雷枯火的力量还在他之上,辰月教徒在秘术上可以逼近他们的人也不少。无论义党高喊什么口号,他们永远只是些见不得光的鼹鼠,他们在妓院里聚集讨论勤王大业,趁着天黑杀人。可他们至今没有找出任何办法来堂堂正正地迎击辰月,是不是?”
易小冉想起那个被冰棱碎片击中的刺客,身上一阵阵发凉,觉得那些霜毛正从他骨髓里慢慢往外生长。
“有些人只是要抗拒,抗拒辰月,抗拒皇帝,抗拒自己的权力被夺走,但是他们不知道如何取得胜利,他们的敌人太强大,他们只是在顽抗。这是一场没有希望的抗争,死的人越多,积累的仇恨就越深,仇恨驱使人去做疯狂的事。唐国百里氏的主人百里恬和天罗山堂过从甚密,你以前能想象一个高贵的世家子弟屈尊去求助刺客的力量么?这场斗争将继续下去,所谓的义党把越来越多的人命送到我们的刀口上来,损耗掉,再送一批新的人来。我们每杀死一批就要重新磨刀,我们的刀锋也损伤得厉害,我们的同伴也有倒下的。”苏晋安顿了顿,“你上过战场么?”
易小冉摇摇头。
“我上过,在成为缇卫前,我原本是个军人。”苏晋安轻声说,“上过战场的人,对这天下的看法会改变的。我曾亲眼看着两军交战,双方一波一波地投入生力军,那些年轻人就在锋线上砍杀,拿自己的命往前推,后面的人冲上来,踩着前面人的尸体,血积在洼地里,能漫到小腿。死几百个人,才能勉强把战线往前推几十步,但是下一刻,敌人又会投入几百人进来,再把战线推回来。那时候用来战斗的根本不是刀剑,是人的血肉,那条对峙的锋线就像妖魔的嘴,把一个个年轻人生吞活剥。”他轻轻叹了口气,“你觉得,帝都现在是不是就像一张妖魔的嘴?”
易小冉说不出话来。
“如果不信任何人,就相信你自己吧。用你自己的判断……”苏晋安缓缓地问,“要拯救万民于水火,是不是该终结这乱世?谁能终结乱世?是那些持刀在黑暗里杀人的天罗?还是我们这些缇卫?”
“大人?”苏晋安猛地一惊。
易小冉也大惊。他们两个都疏忽了,这时候忽然惊觉大鸿胪卿已经不在他们身边了。两人急忙转身,看见了大鸿胪卿胖大的身体就在他们背后不远处,正倒着往后走,距离他们越来越远。易小冉举高火把,照亮了大鸿胪卿的脸,那张肥白的脸上所有肉都在颤抖,眼泪哗哗地往外涌出,眼睛里透出绝望的死灰色。大鸿胪卿的背后,火把找不到的黑暗里,站着一个黑色的影子,他手中一条手指粗的锁链连着一柄带钩的利器,准确地勾在大鸿胪卿的喉管上。他每收回一寸锁链,大鸿胪卿就要回退一寸,否则那枚钩子的刃口就会割断大鸿胪卿的喉管。
易小冉猛地伸手去抓刀柄,却被苏晋安一掌打开了手。
苏晋安把佩刀扔在地上,“放了大鸿胪卿,我们可以谈条件。”
没有人回答,大鸿胪卿仍在一步步地后退,尽管他知道越是后退距离死亡就越近,但他不能停下。他的鼻涕眼泪糊满了脸,考究的裤子被尿水湿透了,整个人随时会瘫倒在地,可他甚至不能呼救,那枚钩子的利刃已经深入他的皮肤,血流下来湿透了前襟。
大鸿胪卿终于退到了那个黑影正前方,黑影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压着他跪在地上。
“本堂可以谈条件,刺客从不。”黑影低声说。
那枚带钩的利器旋转着脱离了大鸿胪卿的脖子,随之脱离的是大鸿胪卿的头颅,血在黑暗里呼啦啦地冲起,无头的身躯缓缓倒下,刺客抓着头颅转身扑入黑暗。苏晋安抓过易小冉手里的火把猛地投掷出去,火把即将击中那名刺客的后背时,被他返身挥刀,把火把劈作了两段。火光熄灭前的瞬间,易小冉看见一头银白色的头发,在黑暗里一闪而逝。
“白发鬼!”易小冉喘不过气来。
露华大街另一头的黑暗里,有人轻笑着鼓了鼓掌。
一切归于沉寂。原子澈已经尽数诛杀了所有刺客,远处缇卫们提着刀默立,刀上还热着的血点点滴滴打在冰面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大鸿胪卿那具无头的尸体上,所有人都久久地沉默。他们失败了,诛杀了数十名刺客,可是要保护的人却死了。于是一切的努力都归无用。如果早些知道这个结果,是否根本不用有那么多人死去?让白发鬼从黑暗里走出来,带着大鸿胪卿的人头悄然离去……
原子澈默默地抬头看着漆黑的天空。
“哥哥……”一名缇卫用沾着血的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他的怀里,同是缇卫的长兄正在慢慢地冷下去。
易小冉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这里的所有人其实都在一个送葬的队伍里,一边送葬,一边自己倒在血泊里。
苏晋安解下自己的外袍,覆盖了大鸿胪卿的尸体,幽幽然长叹一声:“布局真是精巧,一环连着一环,一个人杀人的时候,永远有另外一个人在背后看着他。不惜一切代价,要取得最后的胜利。有的时候想想,人会为了杀死另一个人花那么多的心思,把杀人做得像是雕刻那般精致,是什么样的心驱使着他们呢?”
无人回答他的问题。
易小冉觉得眼前忽然微微发亮,才发觉是天将黎明,光明驱逐了黑暗。街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晨雾,路两侧树枝上凝结的露水连同花瓣一起,点点滴滴落到地面上,地上的冰层迅速地消融,化作水顺着路两侧的排水渠迅速地流走,水涡卷动水花跳溅,发出悦耳地哗哗声。
易小冉的精神微微一振。
苏晋安也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是帝都啊,只有在太阳升起的时候,这里才是煌煌的帝王居所。”
他指向远处晨雾里,一座辉煌雄伟的宫殿渐渐显露来,隐隐约约有一座百尺高阁直冲天空。
“太清宫?”易小冉认得出那座高阁是太清宫的标志太清阁。他没有料到自己所在和那帝王之家如此接近,就在相距几千尺的地方,屠戮场仿佛地狱,血流成河。
“是的,太清宫!易小冉,你是男爵之后,志向远大。你可以不惜身死,但是要重振你易家的声威,”苏晋安忽然提高了声音,“现在看着太清宫,你找到你应该效忠的人了么?”
钟声忽然来自太清宫的方向。黄钟大吕,沉雄如巨人的呼喊,把一层厚重的音幕笼罩在天启城的上空,那是赫赫帝王威严,宣告黎明,驱逐一切阴暗不得见光的东西,瞬间让人有种要俯身膜拜的冲动。易小冉上前一步,沉默良久,手按胸口低下头去。
“好!”苏晋安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今天开始,你的代号是‘藤鞋’。事成之后,你就是缇卫七所的一名都尉,此外在顺意作坊,会留有你的鞋样子,每年春夏秋冬四季,他们都会把合脚的鞋子送到你的家里。”
六
圣王八年四月二十五日夜,月上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