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原琪出现,‘藤鞋’为什么会有异动?”原子澈不解。
苏晋安闭目沉思良久,终于睁开眼睛:“不必多问了,通知‘霜衣’准备好,如果‘藤鞋’失去控制,她必须想办法稳住局面。我要大鸿胪卿和李原琪在那间屋子里好好饮酒,一直到白发鬼现身!”
“‘霜衣’能做好么?”原子澈问。
苏晋安斟满一杯酒,慢慢饮尽:“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白鹤清舍。
天女葵琴声脉脉,是一曲《思君》。同是晋北琴曲,这一曲是说一个少女隔山思慕对面山上牧羊的白衣少年,最后憔悴而亡,化作石头。李原琪点的这首曲子。
李原琪今天居然收敛了狂傲,举手投足都雍容平和。他点这首曲子让天女葵弹,隐隐有捉弄的意味,却并不像那日在晴和斋里,满眼都是赤裸裸的情欲。他在大鸿胪卿面前极其恭谨,表现得像个循规蹈矩的后辈。两个人安坐饮酒,桌前挂了一张竹帘,以免其他人听到他们的对谈,侍酒的三个女人以及天女葵他们都在竹帘的另一侧,在李啸溪冷冽的目光下。
“顾西园就没有在你面前说过任何不利于大教宗的话?”
“平临君藏得极深,他从不说任何悖逆的话,可每个门客都知道他要做什么。”
“我并不关心顾西园在想什么,他无疑是个逆党头目,我关心的是他的盟友,他必然和某些诸侯有瓜葛,否则以他一个豪商,为什么要卷入政治?”
“没有人知道。我曾猜测他的靠山是唐国百里氏,毕竟唐国和宛州商人间的合作密切,但是也没有任何证据标明顾西园和春山君苏秀行有联系。”
“那么,大概顾西园从未相信过你?”
“我自信自己在家世背景绝无破绽,言行上也很小心了,顾西园绝不至于看出我受大人的嘱托前去依凭的。不过,顾西园确实不相信我……这个人不相信任何人。”
大鸿胪卿低低地叹了口气,饮酒沉思。易小冉集中耳力也听不到更多的内容了。他曾花费很长的时间练习耳力,试图通过捕捉对手的心跳速度来判断对手是否紧张,以及通过刀刃破风的声音猜测背后而来的刀锋指向何处。但是大鸿胪卿和李原琪确实也很谨慎,始终低低地压着声音。
易小冉的目光在屋子里悄悄转动,心思也飞快地转动。他几乎可以确定李原琪是大鸿胪卿派到顾西园那里的密探了,这样李原琪就不是今晚的杀手,只是个意料之外的麻烦,局势还依然在他易小冉的掌控之中。这屋子里如今有九个人,大鸿胪卿、李原琪、李啸溪,三个缇卫女人,还有就是天女葵、苏铁惜和他。屋外还有四名缇卫和十七个侍卫知道大鸿胪卿在这间屋子里饮酒,再加一个苏晋安和一个酥合斋主事的妈妈,扣掉大鸿胪卿本人,至少三十一个人可能泄密,怀疑到他身上的可能性也就小了很多。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月亮已经移动到第五根飞檐,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如果太晚,天罗会认为情况有变,后院小门那里值夜的人会轮换。现在的值夜人意外地得了一笔酒钱出去消遣了,那是这个天罗地网里小小的一个缺口,天罗的人会通过那个缺口进入酥合斋,天女葵也可以悄悄出去,那个缺口打开的时间不会太长。
可最关键的那件事情他还没来得及做,他必须把情报送出去。他的袖子里藏着两盘晋北产的线香,他还没有机会把它们点燃。
从计划开始,他已经被原子澈彻彻底底地监视起来,这是缇卫所行事的规则,即使是自己人,也永远是一个监视着另一个。
易小冉的编组是原子澈那一组,一组三人。
李原琪点了那首《思君》,是首长曲,耽误了他的时间,易小冉甚至没有机会以添酒为名走出这个屋子。他的心跳略略加速,贴着皮肤的里衣有点汗湿了。
《思君》……太长了,真是太长了……他在心里低声说,长得就像思念本身一样……
他扭过头,看着天女葵,一张无暇的侧脸,耳朵边蜷曲细碎的新头发,眼瞳雾蒙蒙的就像春山雨后。他很想伸手轻轻摸她的脸在她耳边说话,但他现在还不能,他们还在囚笼里。如果月亮再经过两根飞檐,而他又能按照计划做完一切,他以后一辈子都可以轻轻蹭着她的脸蛋和她说悄悄话。
所以他必须成功!
他的心里不再慌乱,眼皮一抬,瞟了一眼帘子那侧的李原琪,眼里一道寒光闪过。
有人轻轻地敲门,“大人要的人带过来了。”
易小冉立刻知道那是酥合斋里主事的妈妈,那个慈眉善目的女人是酥合斋里最让他感觉不安的一个。妈妈对姑娘们都还不错,调和姑娘们和客人们的冲突也有一套手段,要说缺点,只是对下人吆来喝去的有点刻薄。但是易小冉发现整个酥合斋没有一个人知道妈妈的姓名,所有人都叫她“妈妈”,而她一个女人,居然在这鱼龙混杂的安邑坊维护住了那么大的一片伎馆,这样的人不会是普通人。易小冉向苏晋安问过妈妈的身份,苏晋安也只是微微摇头。
李啸溪打开门,妈妈在门外深深的行礼,背后带着锦绣妆成的两个少女。
易小冉抬眼看了那两个少女,心突地一抖,一股难言的酸楚泛了上来,天女葵的琴声忽地一涩,苏铁惜的目光也呆滞了。
少女们穿着白色的长袍,晕染着云雾和桃花,脸上敷着白粉和胭脂,云髻高梳,乌发里点缀着黄金的桃花,下面赤裸着一双白玉般的脚,踩在微凉的竹席上,就像两个年纪小小的天女葵。
那是小霜儿和小菊儿,她们终于脱掉了侍女的小白袍,梳起了女人出嫁的发式。
易小冉已经连续几天没有见到小霜儿和小菊儿了,他的所有时间分为两半,一半和天女葵缠绵,一半则用于不断地揣摩他的计划。他疏忽了这两个讨厌多嘴的小女孩,却忽然发现到了她们一生里的大日子。她们确实都不小了,都十三岁了,是最好的年华,她们第一次接的客人会给妈妈带来丰厚的礼金。以后她们也许还会成为新的花魁,就像天女葵那样缓步走人群里走过,收获整个天启城的赞美和无数花枝。
然而从今以后,她们也不再是小霜儿和小菊儿了。
“梓棠和筠庭都来了,等您很久了。”妈妈一手挽着小霜儿,一手挽着小菊儿。
易小冉甚至分不出哪个是谁的新名字,其实这些也不重要,很快她们也会在天启城里扬名,她们的客人会向朋友夸耀和酥合斋的梓棠或者筠庭千金一夜,这两个名字于是被人记住,再不是小霜儿小菊儿那样简单草率的称呼。
小霜儿经过他们面前的时候目光在苏铁惜脸上扫过。易小冉看不清她的眼神,只觉得自己心里酸涩。他想着没事的时候小霜儿找他说话,三句五句话就岔回来问,小铁干什么呢?最近你和小铁出去了么?小铁总是傻乎乎的,你知道他每天发呆都想什么么……
这些话在他耳边海潮般地涨上来落回去。
他知道天罗雇主所说的,大鸿胪卿在酥合斋有个相好是谁了,这让他有拔刀在那个肥白胖子身上狠狠一剜的冲动。
可他没有刀,进入这间屋的人不能带刀,他手里所捧的长剑只是个样子货,一根没有开刃的退火铁条。
妈妈卷起竹帘,小霜儿和小菊儿在大鸿胪卿面前盈盈下拜。
大鸿胪卿微微笑着,转向李原琪:“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两个礼物,等她们长大等得我很辛苦,却也有农人等待庄稼成熟的快意。男人年纪大了,就要对自己好点,给自己准备些礼物,才能老得慢一些。”
天女葵的琴声停了,她低着头,眼神木然。易小冉知道她心里难过,想上去拥抱她,一抬头触到的却是李啸溪冷冷扫过的目光。易小冉也低下头,他想现在天女葵的心里,大概想到了第一次接客的夜晚自己那场号啕痛哭吧?有些事就是这样,过了很多年你已经可以微笑着不去想,可是真的想起来,还是如针一样扎得人生痛。
“真是很好的礼物,那,我向大人所求的事情……”李原琪忽然起身长拜。
大鸿胪卿捏了捏自己的两撇细须,摇摇头,手指天女葵:“人,我不是都已经请到这里了么?可是你再想想,你对面的虽然是如今的花魁,可是她也会慢慢地老去,鸡皮鹤发,让人看了再提不起兴致。而你是个男人,你既然入我门下,就要有飞鸿之志,等你到了像我这样的年纪,你的位置已经很高了,一言一行可以定人生死,唯一遗憾的就是渐渐地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你也就该向我学学,为自己准备几个年轻的礼物。那时候,你回想起来,会不会觉得自己年轻时候为这么一个女人差点拼上性命其实是件可笑的事情?”
易小冉心头猛跳,转头看向门口,可是李啸溪已经提前踏上一步,当中封住了出门的路。
他身体绷紧,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却不知道该把力量向哪里爆发。苏铁惜闪到他身边,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妈妈的目光冷冷地扫过。他们三个,连着对面的小霜儿小菊儿,俨然已经是欲望之下的猎物了。
“我的看法和大人略有些不同。”李原琪恭恭敬敬地回答,“男人从年轻到年老,一路上坎坷颇多,如大人这样家世显赫、胆识过人又得贵人相助,听说在朝堂上也曾经历过几次波折。我年轻,说话耿直,大人见谅……如果男人不经常给自己准备些礼物,那么遇到坎坷,何以振奋斗志,继续向前呢?”
大鸿胪卿肥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原琪,你这个年轻人有意思,说下去。”
“男人的成功,需要一个个目标,有的目标是一个女人,有的目标是一件珍宝,有的目标是一个官位。”李原琪用力攥拳,眼中露出狼一样的光,“我们每前进一步,都要扎扎实实,拿下一个目标。那就是男人给自己准备的礼物,享受礼物的时候,心里才会欢畅,力量才会恢复。如果心里拼命地想一个女人却不用尽手段得到她,委屈了自己,也折了自己的斗志。没有斗志的人,飞不上青天。”
“好!”大鸿胪卿鼓掌,而后幽幽地叹了口气,“说起来,年轻时候我喜欢一个女人,可是忌惮名声,不敢用强。如今我要什么女人都唾手可得,可以只有想到那个女人,心里还如火烧似的。可她已经化成灰了吧?”
“妈妈。”他递了一个眼色。
妈妈那张看不出年纪的粉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缓步走近天女葵,跪坐在她身边,拉住她的手:“阿葵,你们一直都猜平临君是我们这酥合斋的东家。其实你们都错了,真正的东家,就坐在你们对面。”
天女葵点了点头,低头看着地面。
“大人是个很好的东家,托他在朝中的声望,我们这里才能平平安安。平临君对姑娘好,大人对姑娘也好,暗中是大人几次托我照顾姑娘,说姑娘生得很美,只是眉间有一道逆纹,看面相,是任性好强的人,不要过分苛责了。”妈妈细声细气地说,“李公子做得诸般不对,大人也都很体谅姑娘的委屈。不过大人昨日特意找我说,李公子是他最赏识的年轻人,李公子的父亲和他是世交,李公子对于姑娘的心意也是放在那里的。姑娘今年二十六岁了,该是退籍嫁人的年纪了,为什么不考虑李公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