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环顾宾客们。那些上过战场的宾客们都微微变色,推开身旁的舞姬,摘下佩刀放在面前的桌上,一张张脸冷硬得如同钢铁。热闹的筵席瞬间变作了军帐,叶泓藏是他们的将军,每个宾客都是杀人如麻的武士。
“恭请晋侯使者。”叶将军说。
阿葵的心狂跳,她按住自己的心口,生怕心跳声在这个死寂的空间里暴露了自己的心事。浮桥上,那个白麻衣裳的人影缓步走来。
长门僧站在水阁正中央,缓缓地弯腰行礼。
叶将军慢悠悠地饮酒,“是君侯的使者?为什么我看你的装束是个长门僧?君侯会用长门僧作为武官么?君侯没有托你带来礼物么?”
“将军早知道我们是君侯豢养的探子,何必问这些问题?”
叶将军笑笑,“好,我欣赏你的坦率。今天是我的寿辰,以我在晋北国的地位,君侯理应派使者道贺。但是君侯的使者没有来,那时我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在寿宴结束前你还是赶到了,却是一个长门僧。”他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长门僧,“君侯想用这种方式警告我么?或者,你还有其他的同伴,你来这里的目的是杀了我?以我的地位,君侯还没有资格处决我吧?只有天启城的陛下可以。君侯不介意使用刺客来达成他的心愿么?”
“只有我一个人,我没有同伴。”长门僧说,“将军家中有不下五百名精锐的武士,对付将军要出动数千人的军队,当然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做到的。君侯也不希望和将军的关系弄得那么僵,派我来只是要给将军带两句话,希望将军好好安养身体,希望和将军之间相安无事。”
叶将军冷笑,“君侯现在是越来越不相信人了,豢养你们这些刺客,伪装成长门僧,在每个市镇为他探听消息,秘密地处决不满他的臣子,这些都是辰月的教士教他的么?我辞掉了官职,隐居在这个偏僻的九条镇上,封刀入鞘,对我这么个老人君侯都不放心?”
“将军虽然辞官隐居了,可有太多的门生和老下属,仍然能够影响晋北的局面。君侯知道息子都大人一直在和将军接触,息子都大人和君侯在天启城的冲突将军是知道的。君侯也察觉到将军对他的不满,先生侍奉老君侯三十多年始从没有二心,可是新君侯即位,将军忽然就请辞。”
“息子都大人是皇室重臣,我多年的朋友,我和息子都大人接触,绝无反对君侯的意思。君侯所以担心我,是因为他自己宠信了辰月教的妖人,越来越不相信我们这些武士了吧?”
“是啊,”长门僧低声说,“息子都大人是天驱青君宗宗主,听命于他的天驱武士在东陆不下千人,将军如果和他走得太近,两位一个在皇室掌握权力,一个在乡野积聚势力,怎能不让人担心呢?”
“据我所知,天驱武士的死敌就是辰月教,君侯担心我和息子都有牵连,是铁了心要跟辰月教的妖人为伍么?”叶将军长叹一声,“可惜堂堂侯爵,却为了那些延寿长生的邪术,不惜入魔!”
“我曾经有幸随上司见面君侯,君侯说他也知道辰月教以神为名,与魔为伍,但是他也说,终有一日,这些穿黑衣的人将登堂入室,掌握东陆的权力,我们晋北国地处偏远,在诸侯国中本算不得强者。若是尽早投奔那些将得势的人,乱世中才能保住秋氏的血脉。”长门僧说。
“乱世?君侯也知道将有乱世了么?为了在乱世中活下去,就要与虎谋皮么?”
“只有有本事活过乱世的人,才会在恶虎要给他护身的皮时说不,”长门僧轻声说,“将军大义凛然,是因为自信啊。可这世上,太多的人不知道从何而来自信,只能不择手段。”
叶将军默然良久,轻叩桌面,“说得好,很好。想不到刺客里有你这样的武士,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待在这样暗无天日的组织里?你也相信君侯的决断么?”
长门僧摇头,“我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也算不得武士,只是一个探子。君侯的决断对与不对,不是我能说的。但我是君侯的属下,只能服从君侯的命令,我这样卑微的人,所求的不过是世上有一处可容我栖身,君侯给我立身之所,我就要为他效死。我来这里,只是代表君侯问将军一句话,将军可否从此在九条镇将养身体,让君侯和将军之间相安无事。”
“如果我不肯彻底退隐,那么君侯就将对我动手?”叶将军猛一抬眼,眸子中有虎眼般的光芒闪过。
“据我的猜测,将军不会有下一个寿辰。”
叶泓藏默默地伸手,旁边一个小厮摘取了刀架上的弧刀,跪下低头,递到他手中。叶泓藏拔刀出鞘,刀如一段反射月光的溪水流出鞘外,随着他这个举动,满座宾客手按刀柄半跪而起。
阿葵的心里一紧,杀气如山,长门僧枯立如一棵孤树。
叶泓藏以一张白巾缓缓地擦刀,那危险的刀刃隔着一层轻绸在他的掌心翻滚,刀身两侧映着灯火的反光一道照在屋顶,一道照在地面上,摇动不定。
“我少年时出仕晋北,曾经请人为我算命,我的命书中说,‘当三十年荣华极盛,至六十岁有大劫,然尺水之碍,一步可越’。”叶泓藏低声笑笑,忽地一抬眼,“你是我叶泓藏命中的‘尺水’么?”
“我这种卑贱的人,将军就是从我的尸体上越过去,也算不得什么。”长门僧说。
叶泓藏长刀凌空一振,直指长门僧的面门,“我等这一劫,已经足足等了三十多年!我年轻时候曾经发誓,那时候谁拦在我面前,我就一刀挥去,砍下他的头!”
“将军要砍下君侯的头么?”
叶泓藏的眼中,那股萧煞的气息慢慢地减退,他把长刀纳回鞘中,“可是你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年轻了。”
他扭头看着盛装的阿葵,“一个六十岁的男人,辞了官,在乡下盖了大宅子,又娶了新夫人,把家里一座黄金漆顶的水阁对人炫耀了又炫耀……我本以为这些已经足够告诉君侯,我已经老了,疲倦了,再也没有力气去掣肘他在朝堂上的权力。”他又看向长门僧,“其实这些都是真的,我杀了几十年的人,忽然有一天觉得我想安顿下来,娶一个女人终老,最后死在床上。其实人一生的福分就那么多,年轻时候总想着飞腾,把福分耗尽了,晚景就难免凄凉。”
他慢慢地把刀放在桌上,推了出去,环顾左右,“诸公,你们追随我这些年,在晋北国我们叶氏这支势力终于也小有成就。可你们一直也没能安顿下来,时不时地提心吊胆。老君侯在的时候,我们在朝堂上还有一搏之力,如今秋叶山城里掌权的是新君侯了,新君侯容不下我们,我们必须抉择。”
水阁中一片沉默。
“我的抉择是,愿意对君侯效忠,我会切断了息子都大人的一切联系,”叶泓藏说,“诸公不愿继续追随我的,都请满饮一杯,走出这间水阁。从此晋北国里也许没有诸公的位置了,不过我想息子都大人会安排诸位出仕皇室,他是个胸怀广大的人。”
水阁中还是一片沉默。
片刻,一个宾客解下佩刀放在桌上,遥遥地对叶泓藏鞠躬。其他宾客也效仿他的样子,纷纷解下了佩刀,那些名刀被搁置在桌上的声音,每一响都清晰震耳,每一响都意味着一支军队对晋侯表示了效忠。长门僧的目光默默地扫视,直到最后一名宾客微微叹息着,把佩刀放在桌上,他的手微微颤抖,不小心打翻了烛台,蜡油泼在松木地板上,一瞬间火焰升腾,而后熄灭了。
“呵呵,”叶泓藏低声笑笑,“我本来心里有些惴惴,不知什么人会选择离开,不知道我将来该如何面对他。现在倒好了,你们都跟着我一起效忠了……可我心里又不由得有些失望……”
“我们这些人也都不是雄才伟略的人,如果不是因为跟着将军,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身在高位,”宾客中,云池都督府的领兵都督幽幽地叹口气,“其实自从新君侯即位,晋北国各地的官员都表示了效忠,君侯任用教士这件事……大家心里虽然有些担忧,可只不过是些腹诽。如果不是有将军作我们的主心骨,我们这些人也不过是随波逐流而已……将军,其实我们年纪也都不小了,当初跟着将军出生入死,在晋北这里挣下了一个出身,心里也都想安生下来,享点清福了。”他环顾同僚们,同僚们也都微微点头,“我们不过是些武人,教士如何?天驱又如何?这天下的变迁,也由不得我们,何不领谁的薪俸,就对谁尽忠呢?”
叶泓藏沉默良久,无声地笑笑,“也对,也许倒是我的固执,让你们这两年来不得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你们是在怪我么?”
宾客们一惊,一齐整衣而起,在桌前跪下,对叶泓藏长拜,舞姬和阿葵都吃了一惊,也跟着跪下去长拜。
云池都督府的那位都督替众人说:“我们都是将军一手提拔的,曾在战场上和将军同生共死,我们怎么会怪将军?我们的去路,只凭将军一言而决罢了。”
叶泓藏笑笑,“是啊,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知道怎么才能让一个老人的心里不会太冷。”
他转向长门僧,“这样可以了么?君侯会满意么?”
整个水阁里的人都跪着,俯拜到地,只有叶泓藏端坐,长门僧站着,他们默默地对视,风从水面上浩荡地吹来,吹着他们的衣袂飞扬。
长门僧缓缓地躬身下去,“为叶泓藏将军寿。”
他取出背后卷起的竹席,打开来,里面是一柄弧刀,一付空竹。
“君侯的意思,竹子空心所以能抗风雨而不倒伏,将军清空胸中杂事则可傲然于朝堂乡野,天下无处不可行。所以,以空竹赠将军。”长门僧把空竹放在地上,双手握住两根抖杆,线绳在凹处卷了两圈,而后右手一提,那空竹便离地飞旋起来。在晋北几乎每个孩子都会的空竹之戏在他手中焕发了完全不同的神采,他如舞蹈般在水阁中央抖着空竹,轻盈如鹤,刚劲如松,原本金漆剥落的旧空竹在旋转中反射着耀眼的金光,在他的肩、背、头顶、膝盖不同处跳跃,他俯仰腾挪,目空一切,那身白色的麻衣在风中呼啦啦作响。
虽然知道这个使者怀着威逼的目的而来,叶泓藏和宾客们依然惊讶于他的空竹技巧。也不知是谁先鼓起掌来,接着水阁里一片掌声。
空竹在剧烈的旋转中发出蜂鸣般的声音,仿佛一个巨大的蜂群在人们头顶盘旋不去,长门僧振声高歌,声音清锐如一线,刺穿了蜂鸣声:
"吉蠲为饎,是用孝享。
禴祠烝尝,于公先王。
君曰:卜尔,万寿无疆。
神之吊矣,诒尔多福。
民之质矣,日用饮食。
群黎百姓,徧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