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这是一首对位高权重者祝寿的古歌,上仰乎天神,下抚乎万民,郑重而深切。以往这样的歌只在君侯大寿的时候才被献上,在叶泓藏,这显然是一种极大的容光。宾客们心里紧绷的弦松开了,他们随着长门僧的歌声鼓起掌来,掌声渐渐合于一处,仿佛大鼓轰鸣。
长门僧猛地把空竹抛在半空中,宾客们不由自主地仰头看那旋转于空中的、耀眼的金光。
“噤!”叶泓藏忽然出声暴喝。
“噤”这个字本意是让所有人闭口不言,而在晋北军中,它有着额外的含义,说明敌人逼近,说明刻不容缓,武士们必须闭上嘴,听那随风逼近的杀机。
叶泓藏那个字出口,所有的烛火在一瞬间灭了,除了叶泓藏面前那支。叶泓藏在出声的瞬间拔刀,出鞘半尺的弧刀挡在烛火前,什么东西撞击在刀身上。所有宾客都是行伍出身,他们一怔之后立刻半跪而起,按刀于腰畔,袍袖翻开之后,露出他们的铁腕甲。叶泓藏长刀如弧月般扫过,斩下了最后一支燃烧着的蜡烛,遥遥地抛了出去。
阿葵看不清楚,只觉得不知多少黑影像是从虚空中化出那样出现在水阁里,叶泓藏抛出的烛光照不出他们的本体,只照见那个白衣的长门僧依旧抖着空竹,翩然起舞。
烛火落地熄灭了。
黑暗中传来琴弦崩断声,随即是女人的尖叫声、衣袍摩擦声、铁器的破风声、短促的哀嚎,以及那可怕的、热血从伤口里喷涌而出的声音。
阿葵感觉到身边一股凌厉的风射出,她知道那是叶泓藏离开了她身边,直扑前方。
她觉得整个世界都颠倒了,乱,乱作一团,乱得让人窒息,不由得紧紧抱住了双臂。
片刻之后,水阁中回复了平静。有人默默地擦着火镰,重新点燃了蜡烛。他把蜡烛举高,只有那么一支,已经足够让阿葵看见四周的尸体,水阁里的客人和侍酒的舞姬都死了,他们的尸体旁是一些年轻男人,尽管在外面罩了黑色的毡衣,但遮不住下面的白麻衣角,那些年轻男人每一个都是长门僧,戴着隔绝人世间的斗笠,腰间掖着一管没有装饰的箫。那些长门僧也都死了,他们的斗笠掀开,露出一些或丑或美的面孔来,和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每一桌后面都有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刺客们从那里把坐席割开,在灯黑的一瞬展开了暗杀,空竹的声音掩盖了一切的图谋。
叶泓藏还活着,他甚至没有受伤。他赤裸着上身,露出精悍的肌肉,站在水阁中央,弧刀下押着一名长门僧的脖子。那个长门僧的小腹被一刀贯穿,已经是垂死了,被叶泓藏拎着衣领,像是个被屠夫拎在手中待宰的野鸡。他还是个年轻人,有着一张略显圆润的脸儿,一面咳着血,一面止不住的流泪,一面瑟瑟发抖。
阿葵没有死,因为刺客们未敢接近叶泓藏的身边,“云中叶氏”的绝世兵家虽然已经老了,仍在震慑着众人。
叶泓藏平静得像是一块生铁,对周围的血腥毫不动容,眼中有如无物,但是冷冽的杀气有如实质,滚滚而出,直扑他对面高举烛火的人。最后一个站着的长门僧,他没有在黑暗里出刀,却点起了那支蜡烛。他摘下了头上的斗笠,扔到一旁。
阿葵就看见那天命的主子托着一点烛火站在水阁中央,眼神骄傲、冷漠又孤独。
“你不怕露脸了?”叶泓藏问。
“这里只剩下不多的活人了,”长门僧说,“如果我失败,就会死,死人露脸不露脸有什么要紧?如果我成功,也只会有我一个人活着离开。”
“好,那我为你灭掉一张嘴!”叶泓藏弧刀下压。
阿葵隐隐约约听见一种黏稠而阴寒的声音,她知道那是刀刃切开骨骼的微响,叶泓藏砍下了那负伤刺客的头,把它扔在了长门僧的面前。
“真可悲啊。”长门僧看着那头颅,淡淡地说。
叶泓藏环视满地横尸,脸上透出一丝悲戚,“你们接到的命令,就是要把这间水阁里的人全部格杀吧?这里是君侯的晋北国,君侯如果下定决心,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俎上鱼肉,又何必费那么多唇舌?”
“君侯也有君侯的不得已。君侯的判断没有错,将军这样的人,就算放下了武器,也是隐藏着爪牙蓄势待发的猛虎。将军虽然老了,但是要让将军真的失去雄心君侯还得等多少年?十年,二十年?那时候君侯也已经老了。”长门僧说,“将军想一想,那些被你提拔、与你结党的人,他们真正效忠的不是君侯,而是将军您。你的宾客们会因为将军的一言而按刀对抗我这个代表君侯的使者,也会因为将军的一言而解下佩刀。这样的人,怎么是君侯需要的呢?”他顿了顿,“你最后何苦还要炫耀你在这些人面前的威严呢?如果你只是放下刀什么都不说,也许我还有机会不下动手的命令。”
叶泓藏浑身一震,木然当场。阿葵看见一滴老泪溢出他的眼眶,在枯瘦的脸庞上缓缓滑落,反射着月光,亮得逼人。
叶泓藏深吸了一口气,转向长门僧,“是我害了我的兄弟和朋友么?”
“其实世上,没什么人是永远的朋友或者敌人吧?”长门僧说,“也说不上谁害了谁,谁对谁好。毕竟是将军当年提拔了他们,是对他们有恩的。”
“你还有其他同伴么?叫他们出来吧,”叶泓藏说,“要杀我叶泓藏,你不行。”
“很糟糕,没有了。”长门僧低声说,“我定下的计划是他们悄悄潜入水阁下,含着麦秆呼吸,在我舞空竹的时候割破坐席进入水阁,能长时间潜在水中的人不多,太多人也会引起将军家人的注意。这是一场刺杀,不是讨伐,君侯不希望所有人都知道是君侯杀死了将军。我没有想到将军这样的年纪,还有这样的身手。”
“只剩你了?”叶泓藏冷笑,“在我手中有刀时,敢这么站在我面前侃侃而谈的对手可不多啊。”
“敢来执行这样任务的人,本就是生死间求富贵,本该想得很清楚,就算要死,又为什么哭呢?”长门僧看着面前那个还带着泪痕的头颅,用介乎嘲弄和叹息之间的语气说。
“很有意思!”叶泓藏缓缓收刀回鞘。月下,妖异的刀光被漆黑的鞘吞噬了,叶泓藏插刀于腰间,手按刀柄,“不错,你有这样的镇静,值得当我的对手。”他走到刀架边,摘下其上另一柄弧刀,扔给长门僧,“我手中的枯桑,是河络制器,以人的魂魄和濯银炼制的名刃,你应该用这把‘月厉’才能有公平的战斗!”
“武士?”长门僧摇头,“不,我只是个刺客,不必用这样礼遇我。”
“我并不是礼遇你,只是我们这样的人,总有所坚持,你说那是贵族的矜持也罢,说是迂腐也罢,”叶泓藏说,“如果什么都不坚持了,握着刀的人会杀伤许多的无辜。”
“天底下的人,几个是无辜的?”长门僧抖手甩掉刀鞘,朦胧的月华就把一层凄迷的流光灌注在了刀身上,映在他的白麻衣上,照得他仿佛一件冰雕。
他反手握刀,把刀刃整个藏在手肘后,微微躬身,“请!”
“绯刀?是刺客的刀术,你去过天罗的地方么?你是我的‘尺水’么?”叶泓藏仿佛自言自语,做“虎势”,缓缓地下蹲。
长门僧合身扑向叶泓藏,胸口在前,白麻衣的长袖飞扬在后,像是一只收敛了双翼投火的飞蛾。
他逼近到叶泓藏面前三步时,叶泓藏拔刀出鞘,刀光从鞘中溅射出去,立时扭曲,像是乌云里一闪而没的电光,斩向长门僧的肋下。那是攻守兼备的一击,长门僧自己的速度和叶泓藏拔刀的速度加在一起,配合刁钻的角度,让这一刀几乎无从闪避。
长门僧在叶泓藏拔刀的瞬间忽然变得狸猫般轻盈,他不再迅猛的前扑,而是整个地“瘫软”下去,仿佛全身骨骼忽然化去了。他不可思议的蜷缩在地,仿佛叩拜,避过了叶泓藏惊雷般的一斩,而后衣袖带着一抹刀光挥向叶泓藏的小腿。
叶泓藏在一刀走空之后立刻跃起,避过扫地而来的一刀后,凌空暴喝,双手握刀如山般压下,刀气化形,光如走兽!
长门僧嘶声吼叫,“月厉”在手中翻转,刀爆出一阵低啸,他挥刀迎着叶泓藏的“枯桑”直上,双刀在空中绞杀。两个人都如遭雷亟,两柄刀发出各自不同的、刺耳的锐音。叶泓藏落地,长门僧捂住嘴,吐出一口鲜血。两个人如同角斗中的野兽,毫不犹豫地再度扑上。这一次他们不再使用一刀绝命的凌厉杀法,而是快速地挥舞弧刀,给予对方毫不停息的斩击,绵密的刀光纷纷扬扬的炸开,如同漫天雪舞,笼罩着两人周围,他们脚步也高速流动,像是贴着地面滑动,两人在滚雪一样的刀光中像是舞蹈,但每个动作都带着刻骨的杀机。
叶泓藏在连续不停的斩击中忽然暴喝了一声。阿葵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那声吼叫的雄浑是她从未曾见识过的,仿佛整个水阁都随着那声吼叫微震起来,连带着她的头盖骨,那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吼叫,而是叶泓藏从口中吐出的一个巨震。
随着这声暴喝,长门僧的刀一涩。他猛吃了一惊,那一吼恰恰在他下一刀将出未出之间,是他在连续挥刀中旧力已尽新力还未舒张的一瞬,仿佛蛇的七寸。他觉得挥出的一刀失去了力量,一股血涌上头,脸上赤红。
叶泓藏随着那声吼踏上一步,简简单单地举刀过顶,挥刀下劈!这一击的力量却随着他的吼叫更添威猛,力量和速度十二分的完美,两刀相击,长门僧几乎握不住“月厉”,踉跄着往后一步。
他还要再度扑上,叶泓藏又是一声暴喝,同时再踏上一步,整个水阁地板一震。这一次的时机同样准确,那一震直接传入长门僧的身体里,他血脉舒展的瞬间,力量交换的瞬间,呼吸的瞬间,再次被打断。他觉得头晕目眩,甚至叶泓藏的声音也听不见,只模糊看见面前叶泓藏两道白眉和浓密的白须在他怒吼的瞬间如枪戟般四射张开。
叶泓藏忽的变了,如一尊愤怒的武神像!
叶泓藏再一斩,依旧是简简单单的纵劈,长门僧用尽了所有的角度和空间,以胸侧一道伤口的代价,仰面闪过了致命的攻击。
第三声怒喝在他还未恢复平衡前到来。叶泓藏已经完全掌握了战场中的节奏,猛踏地面,再上一步!
长门僧知道自己已经被叶泓藏的“雷息”之术压制了,那是传说中的、兵家的最强武术之一,使用这种武术的人,掌握的不再是自己手中的一柄刀,而是战场上的节奏。叶泓藏诱使他使用快刀轮还斩之后,成功的击溃了他的“节奏”,从而成为这个战场的主人。长门僧没想到这种古老的炼气之术真的存在过,知道他听到叶泓藏那声如雷般的吐息时,这记忆不知从脑海的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似乎很久之前,有人对他郑重的提醒过。
他在叶泓藏的连连吼叫中一步步退避,没有反击的余地。他就要死了,他的同伴也都死了,没人能救他。这个瞬间,他是被自己的茧所束缚的春蚕,无法挣扎。
阿葵捂着耳朵,惊恐地看着水阁中央两个男人沐浴着月光砍杀。她也觉得那长门僧要死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的很难过,想要哭出来。她想那个吹箫的年轻人就这么死了?他有那么冷漠、孤独和高贵的眼神啊!箫声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纠结的心事啊!他的心是一片广大的、还没有人涉足的土地啊!他怎么就这么死了呢?他死了就再没有人能知道他藏在眼瞳深处的秘密了……她想自己真是疯了,她是叶泓藏的新夫人啊,她的丈夫就要赢了,她应该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