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外面雪下得正大,素女幽陪明公子小酌,明公子把玩着她纤细的手腕,眉间写满醉意。

  素女幽今晚上没来由地心跳,总想起前些日子迷恋她的那个男孩,他从未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只说自己排行第五,叫“阿五”。素女幽好些日子没有见到阿五了,不知道他是否离开了八松城,否则这个下雪天,他还带着伤,住在一个破旅店里没人照顾,冻也冻死了。

  素女幽倒不是担心阿五的死活,她是觉得那个阿五脑筋不好用,固执得很,一心总觉得自己喜欢他,把自己看做了倚靠,没准儿在下雪天会冒冒失失地跑来找她,就把今夜和明公子的事情搅了。阿五之后迷恋她的客人就是这个明公子了,明家是八松城里的大商家,明公子年轻俊朗,在帝都读过书,在女人面前风流倜傥,说起帝都公卿的轶事口若悬河,出手又阔绰,妓院里的姑娘们都喜欢他。明公子家里有个妻子,是听从父母安排娶的,明公子喝醉了酒,微微眯着眼睛对素女幽说自己还想再娶一个,眉眼就要像素女幽那样的。素女幽一颗心狂跳,想着这是老天眷顾她,年纪大了却还能遇见这么个良人。

  从她意识到自己渐渐老了,不如那帮新来的小妮子狐媚招人之后,就开始在一些客人身上用心思,看看会不会有冤大头喝了迷汤似的眷恋她,把她赎出去,当妻作妾都可以商量。前些日子那个阿五看起来也是乡下大户人家的年轻公子,又是个半大的孩子,素女幽也属意过他,不过没几天就床头金尽了,满脸还赖着不想走的表情。其实素女幽觉得自己对那孩子已经算是很好了,看他傻傻的没见过什么世面,临走还从自己的私房钱里拿了一个金铢塞给他,反正她也从那孩子身上赚了不少,舍一个金铢出去,就当积德,或是体恤乞丐了。后来那个阿五不知从哪里又弄了点钱来死乞白赖地要见她一面,素女幽怕他冲动起来闹得风风雨雨,也就对他加意抚慰,赔了不少眼泪。那个孩子也默默地流泪,大概是把这些都当真了。事后还是老鸨提醒她,说上次和这孩子一起来的那些人看起来都不是善类,可能是黑道上的人,少沾惹为好,平平安安送走就算了,素女幽又想起那孩子一次喝醉了酒跟她说起什么杀人的事情,说得血淋淋的让人心悸,也不知是真是假,所以更下了决心再不见他。

  这些天有明公子陪着她过得很开心,连阿五的相貌都快忘记了,可现在不知怎么的,阿五那双灼热的眼睛忽的浮现在她面前,像是个怨魂般看着自己。

  “该死的,莫不是已经成了冻死鬼?”素女幽在心里暗暗地骂。

  “阿幽,今晚上怎么心神不宁的?”明公子起身坐到素女幽的身边,一搂她的小腰,在她身上捏了几把。他们之间没什么可顾忌的,连日来明公子都住在素女幽的闺房里,夜夜贪欢。其实明公子也不是真的想娶这个妓女,不过欢场上总是逢场作戏的,逗女人开心的话他知道怎么说,等到腻了他甩袖子就走,素女幽顶多也就是嗔怪两句说他没良心,反正他每晚都付钱,大家总是两清的。

  “疑心病真重,我哪有心神不宁?我就是想你会不会夜深了又回去陪你老婆……这样子永远都不能朝夕相对。”素女幽眼神哀怨,泫然欲泣。这也是手腕,有些男人就吃这套,容易心软,女人一哭就把魂儿丢了。所以素女幽经常咳嗽两声,弹琴到伤情处无声落泪,把自己扮得和那些娇弱的世家小姐一样。

  “我就怕你不开心。”明公子捏捏她的脸蛋,心想这女人也就那么几招。若想朝夕相对就只能给她赎身,这些弦外之音这些日子在明公子耳边响个不停,有点烦了。

  “阿幽啊,哎呦阿幽啊。”老鸨在外面敲窗,“那个阿五公子又来了,说非要见你一面,那个人不懂事,又固执得要死,还有点蛮力,伙计们拦不住他,你下去哄哄他吧。”

  明公子心里正烦,在桌上猛地一拍,“什么阿五公子?来这里花钱的才是客,我已经把钱给了你,今晚上阿幽就只能陪我。什么人就敢要我的女人去哄他?”

  门外明公子带的两个年轻武士眉一挑,都伸手按住刀柄,斜瞥着老鸨。

  “死人还真来了!”素女幽心里直犯恶心,不知自己的预感怎么就那么准,但她也知道做妓女这一行什么样的客人都别得罪为好,得罪人那是老鸨的活儿,她在明公子心口摸摸,“一个大孩子罢了,我去劝他两句,让他好好回家,你还能跟那种人计较?”

  “是啊是啊,是阿幽心地太善了,这样好的女人才惹得那么多男人痴缠,可是阿幽一心都在明公子身上,这是明公子你的福气啊。”老鸨也帮腔。

  明公子的怒气被这两个女人的软话打消了大半,拍了拍巴掌,隔窗对外面自家的武士说:“跟幽姑娘去看看,要是那小子不礼貌,就给他点儿教训。”

  秋浓驿的大厅里,摆了大约十桌,招待那些只喝花酒不留宿的客人,每个喝酒的客人都搂着个女孩的腰,莺莺燕燕红红翠翠,一片喧闹一团和气。龙苦站在楼梯下,一身破烂的夹衣,显得格外突兀,附近几桌的客人都斜眼瞥他,翕动着鼻翼嗅那股隐约的臭味。

  龙苦在等素女幽,老鸨把他撂在这里,答应上去喊素女幽下来见他一面,算是可怜他,不过只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免得他对素女幽动手动脚。

  龙苦听见背后传来了鄙夷的笑声,大概那些客人也猜到他是为什么来了,在这里没钱的穷酸小子还想找女人?龙苦的眼角抽动,心里恨得想要杀人。以前他握刀的手还未断,要杀这些人易如反掌,但现在这些人若是一拥而上,他绝对敌不过。

  他是一柄已经折断的刀,再也没用了。

  楼梯上传来了轻微的咳嗽声,龙苦的心头一跳,抬头看去,拥着白色狐狸裘的素女幽无声地扶着栏杆下望,眼神和他相接。龙苦一时忘记了周围那些人,胸口里一股暖流,浑身的伤痛也轻了许多。素女幽缓步下楼,可是走到一半就停下了,哀怨地看着龙苦,咬着嘴唇,轻轻摇头。

  “阿五你见了我这一面就回去吧,回乡下去,别再来八松了。”素女幽轻声说着,只有龙苦能听得见她的声音,她的眼睛湿润了,像是随时会落下泪来。

  “我是要回乡下去了,但我还会来八松看你,若是我爹同意,我就拿钱来给你赎身。”龙苦说。说到“我爹”的时候他有种发笑的冲动,谁是他爹?其实他从来没有什么爹,只有师范。

  “别来了。”素女幽说。

  “怎么了?”龙苦心里一颤,这跟他想的不一样,他以为素女幽会像前次那样拉着他的手不让他走,可是现在素女幽在赶他。

  “我被卖掉啦,妈妈把我卖给一家大户,从今而后我就不是自己的了,再见你又能怎么样呢?”素女幽理了理鬓角,声音凄然。她来的路上就想了一个说辞,要哄这个傻小子死心,再也不来找她,她估计明公子给她赎身有七八成把握,到时候她嫁到明家,说是被卖掉也不错。但是这一轮卖可是卖得她心花怒放,这些却不能告诉这个在她身上花光了钱穷困潦倒的小子。

  “卖掉?”龙苦没能明白这话的微妙。

  “我老了,不能再帮秋浓驿赚多少钱了,妈妈就把我卖掉了,好歹能收最后一笔钱,以后我就得一直伺候一个人了,这就是我们这种女人的命啊。”素女幽说,“你走吧,我看着你心里难过,你可又瘦了,病得很重吧?”

  “只要看到你就好很多,阿幽……”龙苦声音哽咽。后悔像是刀那样在他心里割了一道,其实那时候他若是坚持说想娶素女幽,也未必绝没有机会,最多不过是素女幽一辈子不离开本堂,和他长相厮守,可是当时他犹豫了,现在连他自己也回不到天罗山堂那个听起来诡秘可怖其实却舒适惬意的所在了。

  素女幽心里烦闷,心想自己说了那么多,这个小子怎么就是不明白呢?明公子还在楼上等着她,再这样耽搁下去,明公子就要不开心了。

  “就当作没有相逢吧,阿五你忘记我,将来娶个好人家的女人,过好日子,你也开心,我也为你高兴。”两行泪从素女幽脸上滑过,她扭头要走。她想不搭上这两行泪,这小子还是赖着不肯走,不如最后做足了戏安抚他的心好了。她心里微微得意,要说年老色衰这是不假,可要说做戏,秋浓驿里的小妮子们都不是她的对手,这两行泪流得情真意切,只怕这个阿五公子一辈子都不能忘却这段感情了。这小子已经把所有的钱交待在她身上了,再也榨不出什么,就让他后半生见不着自己还老念着自己吧,想起来也怪好玩的。

  “阿幽我明白你的心,你明白我的么?”龙苦说。

  他已经准备好要转头投入外面的风雪里,只是还要等素女幽回头说一句“我也明白”。其实他心里还为素女幽觉得有些高兴,至少素女幽从此以后只需要服侍一个人,而非接二连三的男人了。在他们相处的那些日子里,素女幽不只一次趴在他胸口上轻轻啜泣,说那些男人欺负她的事,就像是些坏小孩抓着小树的枝桠玩命地摇晃,玩腻了就拍拍屁股走掉,只剩下那株小树孤零零地站在风里。龙苦讨厌那些欺负素女幽的男人,可是在素女幽如小树一样刚刚长成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孩子,没有保护她的本领。

  “我也……”素女幽乐得说这句惠而不费的话。

  但是她的嘴被一个男人的嘴唇堵住了,明公子忽然出现,借醉搂了她的腰,带着几分粗暴吻她。虽说在欢场上也算见识过不少男人了,可素女幽还是觉得浑身酸麻,一阵阵地发软,明公子身上的酒味混合着那股浓烈的男人体味,总让她春心萌动。她喜欢明公子这么吻她,不像阿五吻她的时候总是怯生生的,需要再三的鼓励撩拨才会大胆起来。

  “就是这人?”明公子松开素女幽,冷冷地瞥了龙苦一眼,“哪里来的乡下孩子?”

  明公子是个眉目疏朗的男人,走过不少商道,脸上有风霜之色,身板结实,跟那些大腹便便的客人不一样,确实是让女人倾心的。龙苦抬头看了他一眼,心想那就是素女幽将来要伺候的人了,看起来还不错。男人和男人眼对眼,中间隔着他们两个共有的女人,自然而然生出了敌意,龙苦觉得一股血性压过了身上的痛楚,让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已经废掉了,但他不想在素女幽的男人面前连最后的尊严都丢了。

  “谁是乡下孩子?”他盯着明公子的眼睛说,“我现在得走了,不想惹麻烦的话,就闭嘴。”

  素女幽一推明公子的胸口,意思是说别争这一时之气,安安稳稳送龙苦走就好了。可她抬头就对上了明公子怒气勃发的眼睛,那股男人的气味浓烈得像是林中漫步的豹子。她身子发软,星眼迷离,就恨不得钻在明公子怀里,于是一个不稳就倒了过去。明公子借势搂住她的肩膀,捏捏她的脸蛋,转身要走。

  龙苦一愣,他注意到了素女幽的眼神,跟看他的眼神全然不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龙苦在明公子背后低喝。其实他并不想做什么,他只是想知道这个买了素女幽身子又得到她的心的男人叫什么。

  明公子一转身,微笑,“这个可别说给那么多人知道,你上来我告诉你一个人……”

  龙苦发愣的瞬间,一柄带鞘的长刀从后面扫向他的膝盖。风声初起,龙苦的身体就立刻反应,他的手断了,十二年的苦练还在,轻轻一跃就避过了。下一击来自正面,明公子的一名侍从从楼上跃下,借着下坠之势纵劈龙苦的顶心。龙苦以常人看似绝不可能的动作扭曲了身体,像是一条跃起伤人的蛇,闪过了那记纵劈。明家的两名侍从一前一后,仿佛铁钳那样卡死了龙苦这条毒蛇进退的道路,他们惊讶于这个合击居然失败了,这个乞丐一样的年轻人未免也太走运了。

  “废物!”明公子喝骂。

  这是他安排的,在他看来素女幽已经是他的人了,他不愿意跟别的男人分女人,即便是让女人去做戏。他在刀术上也有些研究,尾随着过来偷看了几眼,看到龙苦那根吊着的胳膊,于是吩咐两个侍从给龙苦一点颜色。其实他的名字在这个秋浓驿里响当当,他要借这个机会告诉周围喝酒的这些人,他的女人,任何人想来染指,都会后悔被自己爹娘生出来!

  侍从们也怒了,一抖手把刀鞘摘了,双刀前后交错着斩下,这两刀要斩实了,龙苦就是个死人,不过侍从们也不是真的想要杀他,刚才那两次闪避,已经暴露了龙苦的身手。

  龙苦瞬间能想出至少三四种办法能一刀把两个侍从置于死地,看似雷霆闪电的两刀里有无数的破绽,他只需要有一枚刃长三寸的短刀夹在指缝里,就能割开两人的喉咙。但前提是他还能用握刀的右手。他只能闪避,他以极其危险的平衡闪过了两柄刀的夹击,随即脚下移动,狠狠地踩在后面那名侍从的脚面上,这记看似随意的攻击让侍从号叫着跳了起来。龙苦低头避过前面那名侍从的一道横扫,以手肘撞在他的胸膛上。

  “你这是干什么啊?他都那个模样了。”素女幽埋怨明公子,她怕人家打架,总是招惹麻烦。

  “舍不得了?不忍心了?”明公子冷笑。他从心里看不起这些拿腔拿调的女人,分明赚了他的钱,耽误了他的时间,却还要恃宠撒娇,在他面前为那个脏兮兮的年轻人求情,龙苦伤口腐烂的味道叫明公子恶心,当他想起这个年轻人也曾跟素女幽睡在一起,不由得觉得怀里这个女人也丑陋起来。

  素女幽看出了明公子眼中的嫌恶,不由得一惊,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只要这个男人答应给她赎身,就算是要她当众跪着低眉顺眼地求他都行。她完全顾不上龙苦了,急切地扑在明公子怀里用拳头捶打他结实的胸膛,“你这个小气男人,难道还看不出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么?”

  龙苦觉得自己是听错了,素女幽的娇嗔近在咫尺,却又像是远隔天涯,她会那样说话?她心中确实应该只有一个男人,但那不该是自己么?他呆呆地站住,抬起头去看素女幽,看见明公子以一个豪客的粗暴搂过素女幽的腰肢,恶狠狠地叼住她的嘴唇。龙苦看不清素女幽的眼神,因为素女幽痴迷地合上了双眼,但那一瞬间素女幽看明公子的眼神忽然在他心里分外地明亮。他忽然懂了,那才是一个女人痴迷男人时的眼神,里面情欲如火。

  “我爱上你大概就是那一瞬间,觉得你这么一个人,不会像别人那样对我凶狠。”

  “你走吧,我看着你心里难过,你可又瘦了,病得很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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