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卫一卫长范雨时,辰月“阴”教长范雨时,这个老人的命令从来直接下达给苏晋安,能让他走不开的事,必是极重要的事。苏晋安屏住呼吸,低下头去,等待原映雪传达范雨时的命令。
“别那么拘谨,”原映雪懒洋洋地说,“这段时间范雨时都走不开,就由我暂时代管七卫的事,你也知道我是个没有规矩的人。你低眉顺眼的样子我看不惯,因为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苏晋安—愣,抬眼笑了,抖了抖身上的袍子,改为趺坐,双手抱着膝盖,和原映雪的坐姿—样散漫不羁。
“这样合原教长的心意了么?”
“还行吧,你这种人,谨慎虚心也是装的,漫不经心也还是装的,什么都是装的。”原映雪淡淡地说,“‘刀耕’已经发动。”
“属下知道,并且在整个帝都加强了戒备,尤其是义党出没的三个坊,现在已经被严密地监视起来。那是张捕鸟的网,鸟儿一旦投入网中,四面的铃铛就会作响。”他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可惜子仪兄不在了,再也没有人帮我分析芜杂的情报。”
原映雪无声地笑笑,“灵乌六年在八松城,你是云水僧中的一员,也曾参与到‘刀耕’中来,立下赫赫功勋,才升到七卫长的位置。可你知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刀耕’?”
“属下都是猜测,在原教长面前,那些猜测说出来就太幼稚了,请原教长教诲。”
原映雪点点头,“曾经有一个人以漫天星辰占卜,警告教宗说,在这个北辰昏暗的时代,‘辅’星光芒大盛,乃至于黄昏时可见。你知道‘辅’意味着什么吧?”
“刺客。”
“教宗顿时警觉。因为他和如今执掌天罗山堂的人还是故人,深知天罗山堂的立场。我们要做的事情,一定会妨碍到天罗山堂的利益,以那位老爷子的个性,也一定会站出来阻挠。所以事实上并非唐公爵百里恬出类拔萃,能够请到天罗为盟友,而是天罗山堂一直等待着被人邀请,他们选中了百里恬。而我们,从灵乌六年开始就准备一场对天罗的战争,那就是‘刀耕’。”
“这就是范教长和原教长屈尊出仕晋北国的原因吧?”
“确实是原因之一。在那时教宗已经计算好了他要踏入天启的时间,也正是天罗刺客换血的时候,老一代渐渐退为师范,新一代操刀杀人。我们在东陆繁华的城镇撒网,搜寻身体精神条件都合适培养为刺客的孩子——‘种子’,在他们的精神深处留下一道刻痕,再让他们离开。等待天罗来发掘他们,带他们去本堂,培养他们为新一代的刺客。范雨时可以借助那道刻痕唤醒‘种子’,那堪比酷刑,‘种子’将被无休止的噩梦困扰,那道刻痕会大得足以撕裂他的精神,他没有选择,只能听从范雨时的召唤而背叛。”原映雪盯着苏晋安的眼睛,“不过我想这些你都已经猜到了。”
“都猜到了。”苏晋安淡淡地说,“原教长大概忘记了,其实这些事灵乌六年时原教长也跟我说过,只是没有提到心里的酷刑。”
“我没忘。那时候我是抱着一个孩子跟你说这个计划,我不愿说‘酷刑’二字,用痛苦为鞭驱使孩子,让人觉得恶心。”
苏晋安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如今那些被唤醒的‘种子’正从东陆的各大城市向帝都进发,他们掌握着很多情报,天罗本堂的位置,天罗内部的联络渠道,等等。他们还可以组成—柄摧毁天罗的长刀,我们可以把天罗这张网整个掀起。”原映雪说。
“可我并未觉察到有新的刺客进入天启城。”
“那是因为天罗的反应比我们想得更快,他们几乎瞬间就整理出了叛徒的名单,并把这些名单通知罗网上的每一只蜘蛛。现在那些蜘蛛全部出动了,要把背叛本堂的同伴杀死在半路上。这个月以来,通往天启的道路上血案连连。至今活着踏入天墟的只有半个人,那个人被七个人追杀,踏入天墟后不过半天就死了,从他身上我们没能获得太多情报。”苏晋安想了想,“那应该是最好的机会。趁着天罗急于追杀‘种子’而疏于防备,我们只要把握机会发动反击,就可以一一格杀他们!”
“不,我和范雨时的意思都是让你停下,撤掉你那张捕鸟的网,把所有人手都收回来。”
苏晋安—怔,皱眉看着原映雪,摇了摇头。
“因为有一颗‘种子’,她不是要来投靠我们,而是要来跟我们谈条件。”
“条件?”苏晋安眉峰微微—挑,“凭什么和我们谈条件?”‘
“她的名字叫龙莲,是天罗‘绘影’一组人的首领,一共十三名杀手,其他人都叫她大家姐。”
“女人?”
“龙莲是个女人的名字,龙与莲,你不觉得这名字婉约又肃杀么?真是漂亮,就像……”原映雪沉吟了片刻,仿佛嗅着美酒的香气那样闭上眼睛,“盛开在血河中的花。”
“我没有听说过‘绘影’这个组,也没有听过龙莲这个名字。”苏晋安掐了摇头。
“你不知道是正常的.因为他们并非活动在帝都的杀手。‘绘影’组直属于天罗本堂的那位老爷子,执行最秘密的任务。每年,天罗山堂通过他们的罗网在东陆赚取数以千万金铢计的利润,‘绘影’的任务就是保护这张网。这张罗网上有数以万计的人,他们就像是些辛劳的蜘蛛,为组织猎获金钱,源源不断地运住天罗本堂。而钱是个人人都会喜欢的东西,‘绘影’负责摘除网上一些腐化的蜘蛛,贪污组织财富的人会被依照天罗家规给予处罚,那处罚通常是极残酷的。龙莲就是想用这些情报来换‘绘影’一组人的自由。”
苏晋安微微点头,“我知道了,那张罗网就是传说中的天罗山堂的‘黄金之渠’。”
“对,天罗把这个赚钱的渠道称作‘黄金之渠’,晋安你觉得这情报值十三个人的自由么?”原映雪笑笑。
“值,‘黄金之渠’才是天罗的命脉,毁掉它就毁掉了整个天罗!”苏晋安毫不犹豫,“那么我们接下来的任务是集中人手保护这个龙莲?”
原映雪合上手中的白纸扇摇了摇,“不,我们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不必保护她。一个能让我们和天罗都找不到的女人,应该能保护自己。你不需要做任何事,只需保持安静,我们担心你的介入会惊扰到龙莲,她现在像是一只警觉的狐狸,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惊走她。”
苏晋安皱起眉头,“她难道分不清敌我?她现在最需要的是我们的保护。”
“不,虽然龙莲时刻都有生命危险,几乎整个帝部的天罗杀手都在待命杀她。但是她还未真正相信我们,如果她落入我们手里,她也不会有自由。在谈判结束之前,我们逼得太紧,她就会警惕。”
苏晋安默然良久,猛地点头,“我明白了!”
“晋安你当然明白,你太聪明,只是有时候不听话……”原映雪笑吟吟地说,“我知道没有人比你对于毁灭天罗这件事更上心,但这一次可别轻举妄动,你如今已经是缇卫七所中天罗最戒备的人了,他们不畏范雨时的‘心剑葵’,但是望见你的‘蛇眼菊’就会立刻撤离,你该收收锋芒。帝都最近的防卫我会交给杨拓石,你就休息休息,秋高气爽是出去散心的好时候,那么多年你—直没有结婚,不觉得孤独么?也许可以趁着闲暇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
苏晋安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浮起谈谈的笑意,“谢谢原教长的关心,不过我这一生,都献给我教的大业了。”
“我教有什么大业?我还真不知道呢。”原映雪哈哈地笑了,用纸扇打着掌心,像是听了个有趣的笑话,而后他忽地收起了全部的笑容,“晋安你对那个叫龙莲的女人有没有兴趣?”
苏晋安—楞,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微微理眉,“原教长说……我和一个天罗的女人谈婚论嫁?”
“不,我是说,那个女人很特别。她掌握着天罗山堂‘黄金之渠’的情报,那可能是东陆最大的财富之一,可她只是要用来交换—个叫做‘自由’的东西。可有些人的自由太贵,就算倾天下的财富也买不来,譬如……皇帝。”原映雪施施然起身,漫步走向门口,在门边回顾,“晋安你说要把一生献给我教的大业,可你不想要自由么?”
苏晋安沉默片刻,笑笑,“我的自由虽然不贵,可我是个穷困的人,买不起。”
原映雪摇头笑笑,不再说话,背着手出门而去。正是落枫的时节,七卫驻所里无处不是枫树,苍红的金黄的枫叶在秋风里瑟瑟飘落,仿佛一场透着暖意的大雪,让苏晋安想到他在八松城见这个原教长的那个冬天。他看着原映雪的背影,直到这个且行且吟的男人被如雪片般的落枫融化在其中。
他把目光收回来,目前已经多了一个戴白色斗笠的人,就站在刚才原映雪坐着的地方。那是个女人,身材修长,箭衣把身体的每一根线条都拔得极其俊俏,斗笠下一把青黛色的长发,足长七尺,束成长马尾,腰间一柄紫鞘的佩剑。
“染青你没有觉察他进来么?”苏晋安问。
“没有,直到他开始和大人说话。”女人并不坐下。
“那我们说的你都听见了么?”
“全都听见了。”
“通知原子澈,调集全部的人手,分散开,监视每一条道路,每一处妓院酒肆,每一个进入帝都的人,尤其是女人,她应该还有十二个同伴。这样的目标应该很显眼才对。”苏晋安轻声说,“进城的每条道路都需要两个人,轮班监视,任何可疑的车辆都要记下来。”
女人有些犹豫,“不过刚才那位原教长的意思是让我们按兵不动,这时候公然抗命,会不会惹来什么麻烦?”
“原映雪只是希望我不要惊扰到龙莲,不是么?”苏晋安说,“龙莲那样重要的人物是范教长、雷教长、原教长乃至于大教宗才有资格关心的,我会和她保持距离。”
“那大人的意思是?”
“我只是忽然想……是啊,现在整个天启城里每一名天罗杀手都接到了杀死龙莲的命令。那么谁是天罗山堂最可依赖的人?我猜会是白发鬼。他一直以来就是—个完完全全的杀人傀儡,冷静,亡命,不惜己身,从不痛苦犹豫,每—次出击都精准如箭,每一次都能在绝境中全身而退。要对付整整十三个刺客,天罗本堂必然会调用他们精锐中的精锐。”苏晋安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对,就是白发鬼,他要杀龙莲,一定会现形。我要借这个机会……杀了他。”
“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机会么?”女人深深地呼吸,声音却颤抖,那是克制不住的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