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本堂的老爷子并没有把这份殊荣给我。”苏秀行说着,已经下楼而去。
顾西园扶着栏杆,看着那个背影如刀的春山君缓步远去,也不回头,拍了拍掌,“顾襄,我想过几天在月栖湖请—桌最昂贵的酒,你去帮我把请柬送给客人。”
一个青色长衣的年轻人无声地登楼而上,站在顾西园背后,手持纸笔记录,“老板请几个客人?”
“只有一个。他的名字叫雷颂秋,是个世家子弟,天启雷氏的家主,你在我书房那本册子上可以找到他的地址。你帮我送帖子去。”
“是。”顾襄微微躬身,“帝都雷氏封伯爵,虽然人前不显赫,却一直是效命干皇室的私臣,权势很大,老板和这个雷颂秋是有情谊么?请柬要写得很正式么?”
“不必写得很正式,我和他算有点情谊。十年之前,我就认识这个人,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对我有用,所以十年来我不遗余力地帮他,只等他反过来报答我的一天。现在终于轮到他为我做些事了,只怕他帮我做完这事,我过去十年施予他的恩情都要勾销掉了。”顾西园苦笑,“百里恬还真是没有大事不登门的贵客。”
“老板能否说得更明白一些,让我这个跑腿的心里有数。”顾襄一张清秀白净的脸,无论说什么,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一付随时准备聆听的样子。
顾西园点点头,“据我所知,任何一个天罗上三家的人,如果试图脱离本堂的控制,都只有死路一条。因为上三家掌握的秘密太多,泄露出去太危险,所以对于叛逃的人……但是确实有一个人曾经去过,被作为上三家的孩子来培养,后来又离开了天罗山堂,而如今还能好好地活着。”
“雷颂秋?”
“是的,他还有一个名字,叫龙雷,天罗龙家的龙雷!”
五
傍晚,夕阳西下。一身白衣的苏铁惜撩着火镰,点着了线香,吹灭之后插在墓碑前。他默立在墓碑前,看着发条的青烟升起,忽的散了。
这里虽然很荒,却是个风水很好的地方,风水师会说在这里折了一个弯的河水聚集了天地精华之气,前面的矮山环抱,像是巨龙盘踞。不过苏铁惜喜欢这里,只是因为这里很安静,像一个家一样。秋天,绒绒的秋草黄了,背后流水露面,他有时候来这里,看着太阳的影子由东而西,最后落山,就这么一天就过去了。
“我找了你很久,祭奠什么人么?”有人在他背后说话。
苏铁惜回头,看见戴着白色斗笠、穿着白色麻衣的男人,他腰间插着根竹简,像根苍白的细竹那样站在斜阳里。
“祭奠那些被我杀死的人。”苏铁惜说,“师范,有事么?”
白衣男人打量那块墓碑,上面写着“易小冉天女葵合葬墓”,字迹有点拙劣,像是个不太会写字的人刻的。
“墓碑上可只有两个人的名字。”白衣男人说。
“因为,太多了刻不下,”苏铁惜说,“而且我不会写他们所有人的名字,还有些人我不知道名字。”
“你这么说显得多愁善感,一个杀手,多愁善感可不是好事,会害死你的。”
苏铁惜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你觉得那女人喜欢那男孩么?就把他们像夫妻那样合葬在一起。如果不是那个男孩的错我们已经杀了苏晋安,很多事情都已经迎刃而解。可如今苏晋安已经坐大,成了我们最棘手的敌人。那个女人也犯了错,她最后给她爱的男人送了信,可不是那个男孩,而是苏晋安。”白衣男人说。
“我不知道,我把他闷葬在—起,只因为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苏铁惜说。
“你很想要几个好朋友吧?”
“朋友一起就会觉得开心。”
“想不想要个女人?”
苏铁惜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可有一个女人,她是你的朋友,她就要来帝都了,想不想见见她?”白衣男人低声地笑了。
苏铁惜猛地抬起头来,瞬间那个女人的名字已经跃入了他的脑海。
“虽然中途离开了,不过你还曾是‘绘影’的人呐,准备一下吧,欢迎龙莲。我知道,你们叫她……”白衣男入深深吸了口气,捉弄般吐出那两个字,“姐姐。”
第二章 龙雷
势力与势力间的缝隙,是小人物的寄生所,却总让人感到窒息。
一
月栖湖,安邑坊最贵的妓馆之一。
不像那些价钱便宜的地方,这里只招待达官贵人,所以没有喧闹的大厅,进门就是一条狭窄的步道,两边都是雕花的榧木门,旁边的木牌上用墨笔写着“雪浓”、“伐柯”、“中山”、“朔月”一类的曲牌名。看似一模一样的榧木门,推开来各有天地,每个房间的装饰都不同,有的是晋北的简约,有的是南淮的奢靡,有的则效仿帝都公卿家,用具字画都是真品,还有的看起来像是北陆蛮人的帐篷,满地铺了丰厚的皮毛,女人弱不胜衣地趴在皮毛上,抱着靠枕,媚眼如丝。
厚实的门和墙把里外完全隔开,对着走道也不设窗,所有的声色都被锁在小屋里,只供那些贵客消遣。
苏铁惜一身小厮衣裳,端着个盛满酒的锡壶,沿着楼梯拾级而上,听着步道里回荡着自己的脚步声。他登到最高处,停在走道尽头的门前。这扇门比其他的门都要厚重和精致,雕着千万朵盛开的细花,旁边的木牌上是“棠棣”二字。“棠棣”这屋是整个月栖湖里最大也最奢华的,天女葵初来月栖湖的时候这几乎是她独占的房间,苏铁惜每每上酒,推开门就听见琴声袅袅。
苏铁惜叩了叩门,推门而入,没有琴声,只是一片死寂,可屋里坐满了人,清一色的男人,每人面前一张小桌,桌上只有清水。
“关上门,你来晚了。”中间主席上的年轻人冷冷地说。那个人看起来年纪和苏铁惜差不多,一身华贵的青袍,漆黑的长发随意地束起在头顶,几缕凌乱的发丝也不收拾,垂在眼前,遮掩了他的眼神。苏铁惜第一眼没有看他的眼睛,而是手,那个人端水杯的手上有七枚质地不同的戒指,动静之间光芒刺眼。
苏铁惜点点头,把自己胸口的铭牌摘下来挂在门外,而后把门紧闭。这是告诉其他小厮这屋有人伺候了,不要贸然闯入。
“坐在我身边。”一身白衣的师范拍了拍旁边的座位,他在屋里依旧戴着斗笠,斗笠下的嘴角露出一丝笑。他像是这屋里唯一一个注意到苏铁惜的人,其余的男人有的半阖着眼睛,有的看着自己的手,有的低头喝水,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或者说,什么都不做。
“苏家,苏秀行。”主座上的年轻人撩开遮眼的发丝,瞳子里仿佛有刀光一跳。
“诸位不必自我介绍,我知道你们所有人的名字,你们做过的事,你们能做的事,一切。你们可能还互不相识,也有可能是从小的朋友,但是不要说名字,更不要打听如今各自的身份。”苏秀行冷冷地说,“你们都是本堂最出色的刀,刀只需会杀人,无需知道很多。”
“是。”只有一个人含笑应了,依然是苏铁惜的师范。
“苏徽,有些话我不需要别人回答我。”苏秀行漫无目的地看着前方,直到现在他还没有看任何人,好像在座的都不值得他看。
苏徽再次笑了,却没出声,转向苏铁惜,竖起一根手指封住了嘴唇。
“我年轻,资历浅,没杀过多少人。”苏秀行接着说,“但是我召你们来,不是因为我是唐公爵的表弟,而是我代表苏家,带着老爷子的手令。你们心里或者不服我,可别露出来,我年纪小,脾气不好。”
没有人说话,男人们依旧把目光投向不同的地方,喝水的仍旧喝水,看手的还在看手,阖眼的也没睁开。
“你们从前听命于不同的人,但是从我进入帝都开始,直到我离开,天启城里只有我说话,你们照做。”
“这样的事以前没有过。”座中一个男人冷冰冰地说。他刚才一直看着自己的手,此刻抬起了头,却不是看向苏秀行,而是直视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方面浓眉的男人,那个男人一直在喝水,却一直没添水,按照他这么喝,那杯水早该喝干了。
“这几年来很多事以前都没有过,过去几十年里我们杀的人比不上这几年的零头,本堂过去几十年里死的人加起来,包括老死的,都没有这几年死的人多。”苏秀行冷笑,“龙夏,是不是?”
喝水的男人龙夏默默放下杯子,扭头看着苏秀行,浓眉不悦地皱了起来,“刚才春山君说不要提彼此的名字。”
“我是说你们,不包括我自己。”苏秀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