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叶染青忽然感觉到眼睛被光刺得生痛,几乎就在老鸨摇铃的同时,太阳从天际跃出,把晨辉洒在薄雾中的天启城上。大概是装了什么机括,那些轩窗一齐打开,阳光照在酣睡的姑娘们身上,妖娆的线条,温润的肤光,比阳光还要耀眼。白衣的小厮们从远处的别院里一涌而出,手里托着木盘,木盘上放着熏了香的热手巾,擦牙的细盐和漱口的玫瑰水,姑娘们抱怨着伸懒腰,踢被子,顶着散乱的云髻来到轩窗边,就着木盘洗漱,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双髻丫头们也从别院里出来了,鱼贯而入,分散到各个房中,给姑娘们梳头搽面。那些瀑布般的青丝临水下垂,有如山中的绿萝,姑娘们在各自的窗边遥遥地打着招唿,叽叽喳喳。在这个轻寒的早晨,小厮们和丫头们年轻的脸上红扑扑的。

  叶染青忽然想这整个月栖湖就是一个酣睡的女人呐,现在她醒来了,无一处不温软,无一刻不娇嗔。

  “刚才你听见的声音就是别院里洗手巾呢,每天早晨最早起的就是浆洗和厨子,浆洗准备手巾和香料,厨子准备早点。在我这里,每个姑娘都得按我的时间,早起早睡,一般的客人我不许他在这里过夜,免得我的姑娘们给他们折腾得一夜不能入睡。这女人呐,按时睡按时起,比什么都养颜。”老鸨微笑着向着姑娘们招手,轻声对叶染青说。

  姑娘们回报以“云姐”、“云姐”的娇嗔,好像那个年老色衰的女人真的是她们的姐姐。

  有些眼尖的姑娘看见了老鸨身边的叶染青,也挥着手绢跟她打招唿。叶染青没有准备,窘迫地回应。

  熏香炉子在每个屋里架了起来,一炉炉好香烧着,香烟弥漫,直上天空。老鸨拉着叶染青在烟雾袅袅的栈道上漫步,像是踏云而行。

  “我和姐姐一起来天启的时候,我十三岁,姐姐十四岁,我们就在一个小地方卖。床单久也不洗,时时挨饿,有时候还会挨打,卖一次能拿半个银毫。后来我姐姐被一个公子看中了。公子说想有个舒服的宅子,他想找我姐姐的时候,就会去那个宅子里。那个宅子和宅子里的那个女人,就是他在这庸人自扰的世上的黑甜乡,在那里他只要搂着喜欢的女人做梦,什么尘俗杂事都不想。所以他就买下了这个宅子送给姐姐,那时候地价还便宜,左右也不繁华,却不料这些年世道乱,安邑坊里宅子的行情却是一年高过一年。”老鸨理了理鬓边的发丝,笑得又是欣慰又是骄傲,像是老农擦着汗看着稻熟的田地,“如今这里有七十八个姑娘,每个都有绝色,一百三十三个仆役伺候她们,三十五个带刀的男人,其他的是厨子、裁缝、浆洗、小厮和门房,还养着四个当年的花魁,教姑娘们怎么讨男人的欢心,怎么掏男人的钱囊。那些贵公子,和我这里的姑娘相好一晚,少说得有三五个金铢落在我口袋里。这些啊,当年那个买宅子的公子可都不曾想到过。”

  “我新来,还不知道妈妈有个姐姐。”叶染青说,“大妈妈一定是个绝色的女人吧?”

  “你见不着她啦……她死了,自己把自己闷在屋子里,烧了一大盆炭,把自己给闷死了。”老鸨慢悠悠地叹了口气,“就是为了那个公子不再喜欢她了。”

  叶染青一愣,没有接上话来。

  “我们女人呐,有的时候很傻很傻的。”老鸨笑笑,“可我总觉得在这帮傻女人里呆着,我才是我。我们大家穿着光鲜,吃得精细,叫那些男人心里痒得跟猫抓似的,恨不得跪下来舔你的脚趾头……可我们到底还是得讨他们欢喜的,到头来总要给他们欺负。不然他们怎么掏钱给我们?都是被欺负的女人,难道不该像一家人那样相亲相爱么?”

  “妈妈你是为这事一直没把宅子卖了?”叶染青眼里,这个烟视媚行的老女人忽然有些不一样了。

  “我说了嘛,”老鸨靠着木栈道的栏杆上,目光迷离,“这月栖湖,就是我的人生啊!”

  太阳升得高了,女人们的声音也越发地高了。

  “小铁,烧好热水快帮我把茶沏上,我这里快要忙得四脚朝天了。”

  “小铁,哪儿去了?过来帮我把这粥盛一下,我忙着分酱菜碟子呢!帮帮忙!”

  “小铁,快把蒸笼里的热毛巾拿出来,小心烫手啊……”

  “小铁小铁!你看我这琴弦怎么松了,老是调不好!你快来帮我看看嘛!”

  一片叽叽喳喳里,“小铁”这个名字被叫了不知多少次。叶染青顺着人们的目光看去,那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大男孩,额头上捆着一条布带,正扛着一只塞满热手巾的木桶在不同的轩窗前跑来跑去。有的人十八九岁已经是个铁铮铮的男人了,可这个“小铁”还只能说是个大男孩,一张清秀的脸,一双有点呆的黑瞳,无论谁叫他他都会大声地答应同时用力点点头,同时脚下跑得飞快。

  叶染青噗嗤一声笑了,笑一个傻小子。

  “那孩子叫小铁,以前是伺候阿葵的,阿葵死了之后,他就只能干杂活。大家都喜欢差遣他,因为他听话,而且从没有说看谁漂亮点就卖力点,谁不红就不理不睬。是个好孩子啊。”老鸨说。

  “阿葵怎么死的?”叶染青问。

  “用一根琴弦把自己勒死了,我不知她怎么做到的,女人为了男人,有时候会做出点叫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来。”老鸨叹了口气,忽而露出一丝笑,伸手拍了拍叶染青的腰身,压低了声音,“阿青,你还是个雏儿吧?你有时候会不会想,你的第一个男人是谁?”

  叶染青愣了一瞬,血色涌了上来,脸一瞬间烧得滚烫,像是皮肤下有火焰流动。她也不小了,当年在云中城里的时候,有个门第仪表皆不俗的男孩喜欢她,跟她兄弟相称,一天两个人喝醉的时候,叶染青朦朦胧胧觉得那个男孩抱她入怀用力地吻她。她懒懒地想就让他得了吧,这时候,哥哥叶赫辉踢门进来,揪着那个男孩一顿好打。

  叶赫辉让她骑在马背上,自己拉着马走,一路上沉默,快到家的时候才粗声粗气地说,“你将来总会遇到自己喜欢的人,那时候你跟他同床,哥哥才不管你。”

  “那我怎么知道谁是我喜欢的人?”叶染青低着头蚊子一样哼哼。

  叶赫辉沉默了一会儿,“到那时你自己会明白的。”

  “害羞什么?我们做这一行的,看你走路的姿势就看出来了。”老鸨掩着口,偷眼瞥着叶染青的脸色,吃吃地笑,“这些事我不会逼你的了,你不是会吹笛子会舞剑么?就照你说,先卖艺,等到你哪天对谁动情了再陪他,第一晚我不抽你的钱。”

  叶染青没有回答,她低着头,想哥哥曾经说过的那个人,他在哪里呢?

  “小铁,别忙活了,过来一趟。”老鸨冲那个大男孩喊。

  苏铁惜正在轩窗前给一个姑娘递手巾,从木桶的蒸汽里抬起头来,看见月栖湖的老鸨挥着手绢儿招唿他。老鸨的身后,跟着一个女孩,一身胜雪的白裙,迎着朝阳看不清脸,只看见大袖袖口处露出的纤细指尖,不知道怎么地,分明是双纤细漂亮的手,看起来却有刀剑一般的锐气。

  苏铁惜愣了一下,用力点了点头。

  “小铁,这是阿青,新来我这里挂牌的姑娘。”老鸨说着又转向叶染青,“阿青,这是小铁,以前跟阿葵的,在我们这里也有几年了,一直是这月栖湖上下最靠得住的男人。”

  叶染青的房里,老鸨坐在侧面窗下,叶染青和苏铁惜对坐,都低着头看着眼前一尺大的地儿,各自欠身行礼。

  老鸨摸了摸苏铁惜的头,“小铁啊,阿葵过世,我们都挺难过的。我一直也想给你找个好主子,做小厮的,都得有个身份娇贵的主子护着。其实好些人问我要你,我总怕她们自己原来就有小厮,你去了被欺负。正好阿青一个人来我们这儿挂牌,你以后就专心伺候她好了。”她咯咯地笑,“我让小霜儿也过来跟着她,你们都是老相好。”

  “云姐我知道了。”苏铁惜还是用力点头。

  “你们两个,一个是姑娘,一个是小厮,怎么倒像是说亲似的,都不抬头看人家一眼?”老鸨打着哈哈,“别到时候一出这门姑娘找不到小厮,小厮找不到主子,可就好玩儿了。”

  叶染青一直在想哥哥的事儿,心情低郁,所以低着头,这时候才抬头冲苏铁惜点了点头。

  苏铁惜迎上她的目光,心里一颤。叶染青很美,却是种让人不安的美……眼睛太亮,像是瞳子里藏着火种。这样的眼神让他想起一个人,想起喝醉的天女葵,每当喝醉的时候,天女葵会变得不一样,那双柔媚如桃花带露的眼睛里会有一股锐气闪现,狠歹歹的,像是只小野兽,或者倔强的小女孩。

  天女葵已经死了。苏铁惜又低下头去。

  “阿青是云中世家里出来的,如今流落到我们风尘的行当里,委屈了,小铁你可要多多上心呐。”老鸨又转向叶染青,“阿青啊,有什么事儿你就找小铁,他这里都熟。哪里都有点欺生,不过有小铁在你身边,我也就放心了。”

  “谢谢妈妈那么照顾。”叶染青说。

  “以后别叫妈妈了,跟她们一样,叫我云姐吧,我啊,就是你们吃苦挨骂的老大姐。”老鸨起身,“你们说会儿话,我出门去叫小霜儿。”

  老鸨在身后合上门,屋里一下子就安静了。叶染青和苏铁惜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挪开了目光,叶染青默默地看着窗外,苏铁惜低垂着眼帘。明媚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他们两个之间,靠窗的高脚几子上,那支兰花随着轻风微微摇曳。

  苏铁惜数着自己缓慢有力的心跳声,觉得这屋子里的空气又慵懒又紧绷。对叶染青这个女人他本能地戒惧,这份戒惧在叶染青直视他的时候变得格外清晰。这女人的眼睛太亮了,叫他担心身份会被看穿。他无法解释这种不安从何而来,他面前只是一个手指尖尖的女人而已,他应付过可怕十倍百倍的敌人,却没有这样不安。

  他不知怎么打破这沉默,可总这么沉默也不是办法,他是个小厮,叶染青是来挂牌的姑娘,他是伺候人的,该先说话。叶染青是在等待自己说话么?苏铁惜不知道,这个女人的沉默无声地威压着他。

  可他实在找不到话说,叶染青完全没注意他,那双清澈明锐的眼睛里,似乎能看出倒映的天外流云。苏铁惜心里纠结了一阵子,最后选择了继续沉默。

  一沉默就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外面已经传来了收碗的声音,叶染青才把目光收了回来,“哦,我刚才在走神……”

  苏铁惜木然地看着这个女人,一时间没明白这个女人到底是锐利还是木讷,或者他苏铁惜实在是太不起眼了,搁在屋里完全不会被关注。他只能又用力地点点头,“哦!”

  叶染青刚才一心在想哥哥和那个命里注定要拿走她初夜的男人,心里悲伤,又七上八下,这时候回到现实里看着这个除了点头还是点头的苏铁惜,那双呆而黑亮的眼睛活像北地珍兽土拨鼠,一时间那股悲凉气被冲散了。

  “你看起来真好似一只呆头鹅。”她对苏铁惜直截了当地下了定论。

  云姐推开房门,招招手,“小铁你先出来。安邑坊管户籍的大人来了,要验阿青的户籍。阿青。你跟大人说两句话吧,我们月栖湖一直都奉公守法,没事儿的,别担忧。”

  苏铁惜出门的时候,一个黑衣瘦削的身影和他侧身而过,那个人披着一领大氅,戴着风帽遮掩了面容。苏铁惜愣了一瞬,回头看着那人的背影,他觉得那个背影很眼熟。他的目光最后落到那人腰间的长刀上,那是一柄晋北的弧刀,漆黑的鞘上用金丝缠成的刀名被故意剔掉了。但他依然认得出那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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