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苏稚君却似乎很喜欢她,眼睛一亮,握着她的手,目光转而温和起来,“妹妹,你看起来瘦了。”

  “因为我不吃饭,我把我家里做菜最好的几个厨子都辞了,苏先生你知道的,我又最喜欢吃好吃的,别的厨子做的东西我吃不下去,就只能吃个半饱,这就瘦下去了,你看我现在是不是漂亮了?”女人抓住苏稚君的手摇晃,像是妹妹跟姐姐撒娇。

  “你也真有本事,你要真饿了,不会把那些厨子请回来啊?请几个厨子以你的财力不是太容易了?”苏稚君笑着理那个女人的鬓发,“我看你是生意越做越大,累得瘦了吧?”

  “才不是,生意上那点小事,怎么能叫我费神费到瘦下去?”女人一仰头。

  苏稚君笑,轻轻摸她的头,“你这姑娘鬼心思大。”

  “沁阳储玉坊天启大掌柜储袖,一个女孩,不过是储家这一代最被看重的年轻人,年纪轻轻就接掌了储玉坊在天启的生意,值得注意的人物。”杨拓石在苏晋安耳边轻声说。

  “看起来疯疯傻傻的。”

  “扮猪吃虎这句话苏大人听说过么?我听说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她比谁都聪明。她每亲热地拍你一巴掌,送你个小东西,跟你说几句贴心的话,都是想着要从你这里赚走什么。她有时候还会故意犯些错误,让自己出点丑,这样就越发有人相信跟她合伙是件轻松的事了,不会被骗。”杨拓石说,“沁阳储玉坊在天启的声势不下于南淮苏禄坊,储袖爬到这个位置,比苏稚君还早了五年。人不可貌相,你看她们两个的样子,大概不会想到苏稚君还是独身未嫁,储袖连孩子都生下两个了吧?”

  “杨大人在情报搜集上,几乎可以比得上当年的子仪兄了。”苏晋安轻声说。

  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站在门口,捧着本签名册子请到场的宾客留名,眉毛淡而修长,瞳仁清澈,是个翩翩美男子。连苏稚君留名的时候也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年轻人微笑着躬身行礼。

  “月栖湖的人说,他叫龙森,是龙莲身边最信任的人,只有他最多地出入龙莲所住的‘棠棣’屋。”杨拓石说,“是个出谋划策的人,但是天罗刺客,大概身手也不会差。”

  两名缇卫长并肩踏上台阶,在龙森手中的名册上题名。龙森看了看那两个远说不上漂亮的签名,眸子里清光一闪,似乎满是惊喜。

  “可没料到两位卫长大人也会亲临,两位是我们公子特意叮嘱要请的贵客。”龙森说。

  “多谢你们公子的盛情。如果你们公子手段漂亮,没准还能获封什么官爵,大家都是皇室的臣子。”杨拓石淡淡地说。

  “那要看大家的出价和谈判的结果了,”龙森笑,“不过这些是公子和诸位大人烦心的事,我这种跟班,看到两位大人到场就倍感荣幸了。”

  “不能佩戴武器?”苏晋安瞥了一眼旁边的一排刀架,每只架子上都横置着一柄名剑或者名刀,刀鞘不是鲨鱼皮就镶嵌金玉,宝光流动,柄上都栓着一张红签,写着主人的名字。

  “别人不能,两位大人可以。”龙森说,“两位大人在外面留了几百柄刀,我们又何必在乎两位大人随身的武器呢?”

  “多谢,我这柄刀,放在名刀名剑中怕是有点自惭形秽。”苏晋安的手指扫过自己腰间黑漆鞘的弧刀。

  “名刀‘月厉’,叶泓藏当年的藏器,握此刀者,仿佛武神重生。”龙森深深地鞠躬。

  苏晋安沉默了一会儿,也深深地鞠躬回礼。他抬起头来看着龙森的眼睛,“你那么懂刀,希望看到你握刀的样子。”

  龙森微笑着从袖子中伸出手来,他的右手拇指从根处被截断了,这只手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握刀的。

  月栖湖最大的楼“月斋”中是没有大厅的,只有一间间花样别致的小屋,小厮们提着红灯笼带领贵客们穿过幽深的走道,进入后院,后院中间是一条挖出来的水渠,蜿蜒流淌,四面是女孩们居住的“栖斋”和小厮杂役们居住的“湖苑”,三栋小楼围出了一片避风的院子。天气有些冷了,院子里架起了几十个铁镬,里面燃着无烟的赤炭,铁镬边都围着几张楠木长几,小厮们托着盘子上来把盛在青铜盘里的菜肴摆上,而筛酒的少女则在水渠的上游,把烈酒、米酒、女宾饮用的玫瑰露斟在琉璃质地的酒盏里,放在一片木荷叶上,顺水流下,流水弯处都有把裙子系在腰间赤裸双腿的少女,手持长杆把木荷叶扫到岸边,方便客人自己取用。到场的客人已经不下百人,都捧着一杯喝的聚在水榭亭子里交谈,累了的则可以在亭子里丰厚的皮毯上小坐,还有舒适的木躺椅摆在水边。

  “真有点别开生面。”杨拓石说。

  “这叫‘割羊宴’,据说是蛮族贵族摆宴的办法,族人都聚在一起,把羊架起来在周围烤,饿的人自己去切一片吃,回来接着喝酒。”苏晋安说,“帝都贵族们图个新鲜,也玩这一套,但是后来觉得光吃羊肉还是简陋了,就改上宫样的菜肴。龙莲大概是请的客人太多了,找不到那么大的地方吧。”

  “而且方便她私下找人说话,这样我们永远也不知道她请的那么多人里,究竟谁是她真正要找的人。”

  “杨大人一针见血。”苏晋安说,“听说杨大人新买了一个宅子?”

  “是啊,就在城北,想从越州把母亲接来一起住。”杨拓石瞥了苏晋安一眼,“苏大人怎么会忽然关心这件事?”

  “因为我还没买宅子,就想问问同僚是否在帝都置业,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帝都的房子还是那么贵。”苏晋安笑笑说,“以前我在晋北八松城的时候,一个人租一栋小屋住,那时候真想有个自己的房子,里面住着自己的女人,回去了有一碗热汤喝。不知道杨大人花了多少钱买的?”

  “六百金铢,除了攒下的钱,还问兄弟借了些。苏大人俸禄和我相当,也可以买个宅子自己住。”

  “我不想买啦。”苏晋安淡淡地笑,“买了谁住在里面呢?宅子大了,很空又很安静,夜深的时候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而且六百个金铢对我来说也不算小钱。”他眸子里仿佛有一层雾气涌了起来,遮去了所有眼神,只剩下空茫茫的一片。

  杨拓石一时不知怎么接下去,静了片刻,苏晋安压低了声音,“刚才有人在我们的背后偷听。”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杨拓石看见一个捧着托盘的小厮背影,像一条游鱼似的,无声地消失在人群里。他冷冷地扫视全场,还有几条这样的小鱼在场中游动,拖着托盘却不上菜,只是游来游去,在不同的宾客身后驻足。

  “女人真是狐性多疑。”杨拓石冷冷地说。

  “安公子新娶的三夫人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一睹芳容啊?哈哈哈哈,把佳人养在深闺中独自欣赏,不如请出来让好友赞叹。明珠藏于室,宝光不外泄,有什么意思?”有人在他们身后说话,声调很高。

  “怎么会独乐?我新在城北买了一栋小宅子,花了四万金铢,待我修缮一新,花木家具整治好,就请诸位朋友一起去看。三夫人在那里独住,免得我家里两位夫人欺负她。”被称为安公子的人爽朗地大笑。

  两名缇卫长愣了一下,脸色都略微有些变化。

  “在这里我们是不是最穷的人?”苏晋安讪笑,“不,我是最穷的,杨大人倒数第二。”

  “帝朝两百年来,宛州商人把持着一半的商业,帝朝的财富足有七成汇聚在宛州,今天到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声名赫赫,做的都是宛州和帝都之间的生意,他们中最穷的人也有十几万金铢的身家,最富的,打开钱库足以让诸侯汗颜,我们又算得了什么?”杨拓石去水边取了两杯酒,一杯递给苏晋安,“我们手握杀人的权力,但是轻易动不了这些人,他们每个人都会用钱在背后支持些显贵人物,这些显贵人物又在朝堂上为他们说话,这就是权钱的交易。宛州商人靠这个在帝都立足,他们有时候甚至借钱给皇室的内库,所以陛下也对他们另眼相看。看那边那个人。”

  一个青袍的公子正进入后院,有人看见他,发出了惊唿,大群的人向他涌了过去,一瞬间那里人头攒动,青袍公子握着纸扇四下鞠躬。

  “平临君顾西园,他也赏脸了。”苏晋安说。

  “他就是宛州商人的表率,豪商中的贵公子。正和他握手的,是平临船业天启城的大掌柜赵德云。”杨拓石说,“赵德云在私下是个那么张扬的人,在顾西园面前却谦卑得像个学生似的。不过也难怪,顾西园就是他的大老板。正是因为顾西园这类豪商的势力太大,皇室都要倚重他们,所以纵然知道他私下里勾结乱党,我们却不敢轻易动手。”

  “他看见我们了。”苏晋安微微眯起眼睛。

  越过重重人群,顾西园正看向他们,微微地点头致意,然后被人群簇拥着去往水渠中央的凉亭里。

  “淮安昌荣号天启大掌柜朱慎,青石海静阁天启大掌柜田松,白水城‘飞琼绎’天启大掌柜叶子服,和镇木业天启大掌柜虎云岩……”杨拓石数着全场商人中那些雷霆贯耳般的名字,“这里集中了东陆几乎大半大商号在天启城中的管事人,如果此时此刻这里着一把大火,东陆商业二十年内不能复兴。可主人还没出现,她在等谁?”

  “公子等你等了很久了,染青你这丫头真是不懂事,”云姐皱着眉头,但还是上来爱惜地摸摸叶染青的鬓角,帮她理平了,“叫你穿得好些,如果没有衣服早点儿叫裁缝给你选料子裁一身,你怎么就不上心呢?”

  叶染青也皱眉,受不得她的唠叨。她觉得自己的衣裳没有什么不好,月白色的亵衣,紫云纱的罩裙,黛色的长发披散下来,耳边坠着两枚绿松石的坠子,扫了脂粉描了眉,透过紫云纱连锁骨都看得见。这身衣服还是进月栖湖之前苏晋安命令她连夜请裁缝缝制的,已经是她有生以来露得最多的衣服了,老鸨还想她怎样?

  “算了,这样也好,你长得虽然漂亮,就有几分男孩子气,简单点也许客人反而喜欢。”云姐又说。

  叶染青头都疼,从小就有人说她一身男孩气,直到如今她腰细腿长胸部丰隆了,从云中千里迢迢跑到帝都,居然还有人说这话……

  老鸨转身敲了敲“棠棣”屋的门,放轻了声音,“莲公子,你要见的姑娘来啦。”

  “进来吧。”里面传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老鸨推开门的一瞬,叶染青就从缝隙里看见一个白色轻袍的公子,懒洋洋地靠着一张小桌,坐在奢华的花梨木卧榻上,一头漆黑的长发用红绳结起。叶染青一瞬间心里有点堵,那个穿男装的人,在一倚一歪头蹙眉一飞眼中,居然就有那么多风情,委实比她女人得多了。

  看叶染青的第一眼,龙莲注意到了她的手,那双大半藏在紫纱薄袖中,只露出纤纤十指的手,手指交错,优雅地按在小腹上。龙莲自己都有点讶异,为什么自己会注意这个妓女的手。她一半时间都男装,时不时在妓馆里流连,看女人总是像个老道的色棍那样从腿看起,她也会把全部精力放在看对方的手上……在她对敌的时候,敌人手里握着刀。

  教她刀术的那个老人教诲说,手是“两星”,肩胸是“远山”,手肘是“峰谷”,面对持械的对手,只需注意这三处,这三处的细微动作隐藏了几乎所有的杀机。

  第二眼龙莲看的是叶染青的眼睛,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深瞳,飞扬的眼角,单眼皮儿。叶染青微微侧头,从眼角看龙莲,倔强的眼神很是烦人。龙莲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这才眯起眼睛,从头到脚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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