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染青,我们这里最年轻漂亮的姑娘。”云姐说,“我把花儿留在这里,莲公子你慢慢赏,客人到了大半了,我去前面忙活忙活。”
云姐悄没声地带门出去了,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龙莲和叶染青。隔着十几步远被龙莲的目光上下扫视,叫叶染青从心里不舒服。她知道这叫“赏花”,是妓馆贵客的“雅好”,漂亮姑娘被带到客人面前,客人先要“赏”,仿佛远观莲花,品评其筋骨、皮肤和精神,然后拍案说出一句“判词”来,譬如“好一树梨花向水开”!要是看见漂亮姑娘就凑过来上下其手抽着鼻子猛嗅,就落了下乘了。
可她委实不喜欢龙莲看她的眼神,满是挑剔满是砸摸的感觉,从胸到腰到腿,一寸寸地看,有时候眼神还打着转儿似的,在什么地方一个劲儿地流连,又像是把小刀子,在一件还不完美的雕塑上这里刮刮那里刮刮,要把曲线修得完美无瑕。虽然明知道对方是个女人,叶染青还是有种被猥亵了的感觉,她在云中的时候,谁敢用这种眼神看她,她一挥手小弟们便冲过去围住了暴打。可这不是在云中,这是在帝都,她现在是个缇卫的暗探,对面是她要保护的人。叶染青只能把一腔怒气往下咽,憋得她丰盈的胸口一个劲儿地起伏。
龙莲猛地一拍案,“脱光衣服给爷瞧瞧!”
这是判词么?这就是自己的判词?这就是这个可恶女人对自己的判词?
叶染青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上脑,刚才咽下去的那些气一股脑都窜了出来,“你也是女人,我也是女人!我有的你都有,还看什么?”
她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可是她手指都伸出去了,遥遥地指着龙莲的鼻子,往回收是来不及了。
龙莲并不愤怒,长长地叹了口气,靠在扶手上,捂住脸摇头,“果然是个缇卫的暗探……你这样性格的暗探,不是太容易露怯了么?”
叶染青愣住了。
“唉!”龙莲无可奈何地摆摆手,“你的手虽然很好看,可是练过很长时间的刀剑之术,你可能用一些柔肤的药把茧子去了,但是握剑的手上总有股子戾气,怎么也褪不掉的。还有你那个眼神,戾气比手上的还重,你如果不是本堂派来杀我的人,自然是缇卫派来监视我的人。可我想不明白,你们怎么知道我要在月栖湖下榻的?”
“我怎么知道你要来月栖湖?我来这里本来是要查清一群常在这里密会的男人!”叶染青明白到了这一步无需再隐瞒什么了,“谁想保护你?我不过是受了上司的命令,迫不得已!”
“他们不能派个更沉稳的人来么?”龙莲说。
叶染青冷冷地哼了一声,“有人保护你就该感恩了!还挑三拣四?你以为帝都是什么地方?你家么?如果你来不是投诚,我现在就出手杀了你!”
“我就是知道帝都不是我家,所以才希望缇卫们派个得力的人过来。”龙莲摊摊手,像个男人似的耸耸肩,“要是人手不得力,犯不着你杀我,要杀我的人,排队能够排到太清宫去。”她忽然又上下打量叶染青,眼睛闪亮,“对了,你会跳舞么?”
叶染青一愣,“我会剑舞。”
龙莲摆摆手,“不要剑舞,要那种袅娜多姿曲线毕露可以勾引男人的。”
叶染青咬着牙,“不会!”
“你们缇卫从来不搞点色诱什么的?”龙莲追问,“比如出卖色相换点情报啦,或者仗着自己是女人讨好讨好上司?”
“你到底想说什么?”如果那柄长剑“紫都”在旁,叶染青可能会把它拔出来。
“我本来是想要一个绝色的美女,还是处子之身,今夜在贵客们面前献舞。看起来你也出身不俗,也该明白这种聚会的规矩,主人总得找个能撑得住场面的女人,叫客人们看了都赞不绝口,我才有面子。否则徒有美酒佳肴,没有够风情的女人,还是显得我待客不够心诚。”
叶染青几乎想要大笑,在她眼里这个叫龙莲的女人简直是疯了,“待客心诚?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给我们惹了多大的麻烦?你猜猜有多少人藏在今天的客人里想杀了你?”
“那你知不知道今晚来的都是什么人?”龙莲无奈地摇摇头,居然笑了。
“都是帝都的豪商。我们已经查过每个宾客的身份。”
“不那么简单,我可以坦白告诉你,今晚的客人中,一半人都和天罗做交易。但他们不是刺客,也不关心什么朝政,他们就是生意人,他们心里知道自己在和谁做生意,但是不说。这听起来很冒险,但是商人的本性就是趋利,只要给他们几倍的利钱,他们敢冒掉脑袋的风险。”龙莲翘起腿,慢悠悠地说,“我以前是他们的座上宾,现在我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可是我请他们,他们还是不敢不来,只要我公布他们的名单,缇卫就会找他们的麻烦。”
叶染青一愣,“你想怎么样?”
“我要向教宗投诚,又不希望我孤身一个女人和几个弟弟被欺负死,我就得带点见面礼。我想劝这些人和天罗本堂断了关系,这就等于断了本堂的财路,这不是正对你们的胃口么?我可以把这些人当初和本堂做的生意都转给皇室,我知道一切的交易细节,哪里的黄金便宜,哪里的木材优惠,哪里的水运便利,我也知道做这些生意的人哪些靠得住,哪些有弱点。有我在,原本被天罗赚去的利润都会落进国库里,跟每年国库的税赋相比也不是小数,你说这份见面礼大不大?”龙莲挑着眉,看着叶染青。
叶染青吸了一口冷气,她委实没有猜到看起来简简单单的一次宴会里面藏着这些玄机,“你用心好深!”
龙莲叹了口气,“可你也知道,这些人未必要听我的,我如今已经不是天罗的人了,没了本堂的支持,我拿什么取信这些豪商呢?但我还有信用,我当初接手本堂的生意,被称作百年来天罗最好的生意人。我现在来了帝都,外面有缇卫保护,大把洒着黄金,我的旗还没倒。这些人总要给我几分面子。我要好好地招待他们一次,让他们舒舒服服,相信我龙莲在帝都还是玩得转,他们才会跟我一起投效皇室。这里又有个关键人物,淮安江金衡在天启城的大掌柜江自承,他是个老色棍,很喜欢年轻女人,尤其喜欢处女。他是这些商人的领袖,他的立场会影响很多人。”龙莲眨了眨眼,眸子闪亮,“我看你是个聪明人,我对你长相和气质都很满意,我想江自承也会喜欢你。怎么样?我给你钱,你要多少我给多少,今晚江自承如果看上你,你就陪他。这笔生意你不亏,如果我散出去招人,不知道多少女人会来和你抢。”
“你再说一次!”叶染青瞪大眼睛。她竭力克制,但是声音嘶哑。
两人之间的沉默冷硬如冰,龙莲死死地盯着叶染青的双手,那是“两星”,“两星”在微微颤抖。
“你那么在乎自己,是因为喜欢什么人么?”龙莲轻声问。
叶染青一愣。两个人之间的杀气随着那句话消散了,龙莲的目光忽然转柔,瞳子里带着朦朦的雾色,像是美人春睡初醒,叶染青眼睁睁看着这个男装女人身上刀枪般锐利的“艳”四下消散,倦倦的,温婉如玉。
“真是个善变的女人。”叶染青心里想。
“没有,我来帝都就没抱着儿女情长的心。”她说。这是句实话,她来帝都的一路上骑着马,迎着风,咬着牙。
“那你留给谁?”龙莲满脸的好奇。
“你管我!”叶染青觉得这女人简直不可理喻。
龙莲把自己的一缕头发缠在手指上玩弄着,眼睛骨碌碌地转,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你真好玩。”
“你才好玩!你们全家都好玩!”叶染青觉得被这个女人看低了,心里那股危险的怒气又跳啊跳的。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随即门开了一线,龙森的声音透了进来,“大家姐,客人们差不多都到齐了,两位卫长也都到了,该来的贵客中只剩下淮安江金衡的天启大掌柜江自承还未到。菜已经过了五盏,客人们等得有点急了。”
“知道了,”龙莲挥挥手,低头叹了口气,看着叶染青,“我真给你气煳涂了,现在外面的客人都快到齐了,我手里有个绝色的女人,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货色。”她懊恼起来,“可我在干什么?我在这里跟你聊大天!”
“干我什么事?”叶染青冷笑,“又不是我要你陪我聊天!”
“你出去吧,我养养神,一会儿要应付的人可不少呢。”龙莲冲她也挥挥手。
叶染青看不得她这种居高临下的派头,却也没什么理由再发火,转身就走。龙莲看着她窈窕的背影,一缕头发搭在叶染青胜雪的肩上,宛如黛墨刷出来且笔意流畅,发梢轻轻地颤着……那是因为叶染青满心怒气,走起路来格外地用力。
“喂。”龙莲又说。
“又怎么了?”叶染青回头,狠狠地皱着眉。
“你的头发比我好看。”龙莲说。
叶染青一时间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眨了眨眼睛,看龙莲点了点头,只好说,“你是说真的?”
“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青黛色的头发,不是染的吧?”龙莲说。
“不是,生来就是这样,所以才被起了这个名字。”叶染青说,不知怎么地,忽然她又觉得这个天罗女人没有那么可恶了。
[三]
“下雪了!”忽然有人说。
苏晋安诧异地仰天看天,果真,后院里下起了雪,漆黑的天幕中忽然多了无数的白色雪花,冉冉地飘落,还带着幽远的芬芳。虽然是深秋,却还没有到万物成冰的时节,这时候下雪,简直是个奇迹。没有风,漫天细雪无声地下落,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原本热闹得像是烈火烹油的后院,此刻静得像是许多年前那个晋北小镇的早晨……苏晋安觉得自己心口有一小块微微跳动了一下,像是抽搐。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接了一片雪花,这才发现不对,他指尖上的不是冰晶,而是一片洁白细小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