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句话似乎前后颠倒,龙莲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不如她聪明的人都死了……聪明的人会死得更快么?她来不及思索,只能追着顾西园跑,此刻在后面的众目睽睽之下,顾西园一路疾走根本不屑于回头,龙莲却追在后面苦于求个见面的机会而不得。他们两个说话的声音都压得很低,旁人无从听见,人群里传来了低低的嘘声,大概是感慨这个神秘的龙公子在平临君面前还是个小人物而已。
顾西园忽然觉得自己脚下踩着了什么,他微微一愣的时间听见背后龙莲的一声惊唿,“你踩着我袍带了!”
顾西园一惊,急忙抬脚。他记得龙莲那身装束,一身薄薄的丝绸亵衣,一件宽大的白袍,衣襟口露出冰雕般的锁骨,一般人看了都会明白她是个女人,都会被她的男装下的艳色所惊,所以她登岸的时候才有那么多的掌声和惊叹。如果他真的踩着袍带扯开了,龙莲岂不是会只穿一身亵衣站在所有人的目光里?
他停步抬脚的瞬间被从背后轻轻一推,失去了平衡,不由自主地转了个圈子,面对着龙莲。
在这一刻龙莲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他,这并非一男一女间的拥抱,而是好友道别时的依依不舍,如同将军远征十里相送。顾西园鼻端萦绕着龙莲身上淡淡的冷香,怀里的身体却是娇弱柔软的,带着微微的暖意。他的两手空着,也不知是该推开龙莲还是顺势抱住她的背。顾西园发现这个小小的抉择居然很难很难。
“我们都只是些求命的人。不求财不求色不求闻达诸侯。天下哀霜人若转蓬,这时代人人身不由己,也许我们所求的已经太多了。”龙莲把侧脸轻轻贴在顾西园胸口,“可我们求一求,难道也不可以?总不能叫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人来杀我们……这一点心,平临君能明白么?”
龙莲满头白花的长发拂着面颊,顾西园觉得心里微微一软。是啊,就算活不下去,难道“求活”也不行么?可是这些人“求活”就会有更多的人死……原本清清楚楚的事情忽然模煳起来,让人不知道怎么办,心底深处一丝无力感慢慢地游动。
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在天启商人们的目光之下,只要他流露出一点点的合作,就会被看作对龙莲的支持。他急忙伸手按住龙莲的双肩,想把她推开。可龙莲已经松开了他,兔子似的往后小跳了一步,歪头看着顾西园,一笑露出了牙齿。
龙莲整理衣袖,以一个世家公子的仪态长揖,朗声说,“尊兄,相送终有别,一路走好。”
“你在玩什么?”顾西园讶然。
“平临君,你看看那边,”龙莲一边起身,一边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压低了声音,“那些人大概都能猜出我是个女人,一个女人追一个男人,男人不理她,可是相别的时候又拥抱,你说是个怎么回事?”她笑,“当然是闹了点别扭咯。你还按我肩膀,他们可都看见了……”
顾西园苦笑,“龙公子,你何苦告诉我呢?我可以现在就戳穿你的骗局。”
龙莲脸上恢复了正色,“可以,平临君要做的事,我当然拦不住,你可以现在就大声说‘龙公子我和你素不相识,不敢有什么肌肤之亲’,可我真正恳求你的话,刚才已经恳求过了。”
“什么?”顾西园一愣。
“天罗是张蜘蛛网,我们原来是网上的蜘蛛,现在我们自己反过来被网住了,已经成了猎物。被蛛网捕住的猎物很难活的,你看着蜘蛛慢慢地……慢慢地向你爬过来,你怎么样挣扎也没有用……可你难道就不会挣扎么?”龙莲淡淡地笑,“我们不敢问谁要个能‘活下去’的保证,只是要‘求活’,‘求一求’都不行么?”她的声音凄然,“平临君你在蛛网之外,这件事和你无关,能否借一条路走?”
顾西园没有回答,龙莲已经转身沿着那条水上步道离去了。顾西园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那个背影融入了人群中。人群又包围了龙莲,龙莲转过身来,脸上的凄然都没有了,透明肌肤下一抹血色的嫣红,在火光之下十倍地华艳,她没怎么喝酒,却像是已经醉了,扶着那些女宾的肩膀拍打,不知道和她们说些什么笑话。一阵阵的哄笑。
顾襄凑到顾西园身边,“公子,你好像是输了……输在好奇心太大了,其实原本你压根不来,就没这事。”
“唉,可我现在好意思号称我只是被那个女人强抱了么?”顾西园叹息。
“就算不好意思承认这个事实,我们也赶快走吧!公子你这样愣愣地遥看人家……明早整个帝都都知道你好女扮男装这一口,而且和新来的阔绰女人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往事!”顾襄无奈地说。
“也是!我在干什么?”顾西园丢下这句话,掉头消失在步道尽头的黑暗里。他的背后,龙莲高举一杯酒倒入自己的嘴里,引发阵阵喝彩。
十道劝酒上完,正式的大菜一盏接着一盏呈了上来。从天启城各处采买的珍贵食材,驼峰、乳鸽、海参、鱼翅、猩唇、熊掌、鹿胎、狸尾……有些东西连见多识广的商人们也叫不出来,这些东西配以荔枝、鲜奶、羊肚菌、芫荽、黄芪、党参熬制,都盛在青铜釜里,食器古老典雅,釜盖上盘栖着一条巨龙喷吐蒸汽。厨子们把整釜的东西端上来,已经烧到八成,就着炭炉接着烧,直到那些青铜龙的嘴里吐出的蒸汽吹动里面的机关,发出龙吼般的低鸣,这才在宾客们眼前揭开盖子。各色食材半浸在乳白色的汤汁里,红色的枸杞在汤中跳跃,香气浓烈得醉人,厨子们现把磨成粉末的山椒洒在汤里,盛在青瓷的盏子里奉给宾客们,直到头道的鲜汤盛完,就开始用银质的刀分肉,洒上深褐色的醇厚酱汁。
“我倒是喜欢这个女人对于汤菜的品位。”苏晋安嚼着一块鹿胎肉,对着深秋的寒风吹气,只觉得浑身都暖,吹出的气中都带着一股辛烈的热。
杨拓石点了点头,“如果美酒佳肴连苏大人和我都能讨好,那么想必剩下的客人心里如今已经乐开花了。”
遥遥望去,龙莲一袭白衣在人群里穿梭,有时和人长揖作礼,有时和宾客们拍着肩膀大笑,更多的时候是举起一杯杯烈酒一饮而尽,随手把杯子放在旁边小厮手中的托盘里,小厮就再斟满,跟着龙莲向着下一位宾客而去。苏晋安看着那个小厮有点眼熟,想了一刻才想起几年前天女葵身边那个叫苏铁惜的男孩,他对这个人的印象已经不深了,陡然再见,才发觉他长大了很多。这么想着,苏晋安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鬓角,不知道这些年有没有了白发。
他想起“贫贱夫妻百事衰”这句诗来,可是很多年前恰恰是他亲手送自己的女人上了一片隐秘的战场……他愣了许久,竟然无声地笑了。
[四]
“你在想什么?”廊下站着两个仆役打扮的年轻人,其中一个问另一个。
他们都戴着斗笠,捧着主子的衣袍,低下头默不作声许久了。园子里烧炭烧得暖洋洋的,主子们都把织锦长袍和裘衣脱下来扔给了仆役,男宾皆是轻袍缓带,女宾裸露着如玉的肩胸,衣香鬓影酒香缥缈,酒意上头之后浑然想不到回家,随行仆役便只有干等,大家的仆役就是这样子,不用你的时候你最好就是个死人,用你的时候你就得跑得比兔子还快。
“饿。”另一个仆役缓缓地吐出这个字。
“要是在冰晴驿我们已经可以出去吃宵夜了吧?”苏徽低低地叹了口气,“可我们现在饿着肚子看人家吃十五盏的大餐,公子你的好奇心是不是也太盛了一点?”
“是有点,”苏秀行说,“不过倒也不算白跑一趟,至少我能看出龙莲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什么样的人?”
“烧包的人……”
“公子你说起‘烧包’二字的时候,你知道我想到的是什么?”苏徽若有所思。
“宵夜。”苏秀行说。
“诚如君言。”苏徽苦笑。
一个月栖湖小厮装扮的年轻人快步走到他们的身边,手捧一个木盘,盘上是热腾腾的两盏鲨鱼翅烩面,两杯热酒。苏秀行一惊,手背上筋节一跳,抬起头看见苏铁惜一张诚恳得有些过分的脸。
“你来干什么?我们饿归饿,可饿不死,你是想要泄露我们的行踪么?”苏秀行急了起来。
“才不是我自己要来的,姐姐说要我给春山君和师范送两碗面……怕你们饿着……”苏铁惜低声说。
苏秀行望向远处,那边龙莲正在一群女宾的围绕之下手捧铜爵畅饮,女宾们多半也看得出她是个女人,心仪她的风度,坦然地让她借醉靠在自己身上,龙莲脸色生春,谈笑风生,又把酒杯高举起来,引来一片掌声。苏秀行知道她在对谁敬酒,无可奈何地举杯回应,一口把杯中的酒喝干了。
“公子我们该怎么办?”苏徽说着已经伸手去端面了。
“吃面咯,难不成进去坦然说我是春山君苏秀行,帝朝堂堂的世家后人,我也该吃那十五盏的大菜?”苏秀行耸耸肩,捧了面蹲在角落里像个真正的仆役那样吸溜吸溜地吃了起来,含煳不清地说,“被人看穿了行踪,还有得吃,不错了。”
龙莲轻轻拢着一个妩媚女宾的肩膀,手指捻着她柔软的长鬓,“妹妹的头发可真是漂亮啊!”
这一刻她若真的是个男人,只怕那个女宾已经瘫软在她的怀抱里,不过这种假凤虚凰的游戏倒也很引人遐思,那个女宾脸也红了,吃吃地笑着,任龙莲在她脸上不轻不重地蹭了一口。龙莲等着那些女人再一次尖叫起来,她就是要这场面热闹癫狂,她的左边是储袖,右边是苏稚君,这两位堂堂的天启大掌柜开始还对她冷脸,此刻已经没法不跟着女宾们一起笑了,龙莲要唱今晚的主角,只有这样她的气势才能压住全场。
她必须控制局势,不然她就会死。
但是没有笑声,周遭意外地静了下来。龙莲微微吃惊,四顾的时候发现女宾们的目光都不在她身上,而是看向了另一侧。龙莲跟着她们看过去,一个年轻公子穿过了人群,分花拂柳般接近了这群女宾,那件华贵的白袍挂在他消瘦的身躯上,敞着衣领,露出清秀的锁骨来,一头黑发用一根红绳扎着,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带着一抹笑。谁都能看得出那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可是那种妩媚的风姿却比一个女人还甚,他的笑容里几分懒散几分邪气,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摇着一柄白纸扇子。
扇面上一行娟秀的墨书,“别来无恙乎?”
龙莲微微一愣,忽然觉得扇面上那五个字是特意写给她看的,可她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那么一个人。
“我叫雷颂秋,皇室的私臣,官职是文澜阁学士,实际干的事和这月栖湖的老鸨一样。”来人走到龙莲面前,合上纸扇,灿然一笑,自我介绍的言辞令人发指,仪表风度却无丝毫可以指摘的地方。女宾们都在看他,他的眼里只有一个龙莲。
“哦?”龙莲惊叹,眼睛里光彩流溢,“想不到皇室大臣能为至此!”
“嗯,我的工作就是为陛下选女人,上到贵妃德妃,下到采女,我都得一一看过,调查她们的出身家世,品德操守,然后选择好的送进宫里去。陛下喜欢了,就多赏我一点花销,陛下不喜欢,就要斥责我。我日日都得陪着笑脸。我为陛下写起居注,主要就是记某年某月某日陛下临幸了哪个女人,算算产期准不准,以免有什么野种混进去,丢了我大胤皇朝的体面。如果哪位妃子不讨陛下喜欢,堕胎什么的也都要经我造册。”雷颂秋摊摊手,“你看我这不是老鸨是什么?只是我的客人就只有一位罢了。”
“何苦辛苦!”龙莲赞叹,“不知道操持此业是否也要舍身忘我啊?”
雷颂秋立刻明白龙莲的意思,不慌不忙不羞不臊,挑了挑漂亮的眉,“托蔷薇皇帝的福,按规矩我们这些内臣还不用净身,名义上毕竟是皇室的私家史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