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唐缺:“是是,回公主殿下的话,香猪的确是跑不长,硬要跑远的话,可能会活活累死。听我家老爷说,以前乱仗的时候,哪国的军队都怕真人的香猪,但是真人始终没有出去打他们,就是因为跑不动。而且香猪还很怕冷,有一年冬天天气反常,那么暖和的地方居然下雪了,我们草场一共冻死了……”

  石秋瞳摆摆手:“好了,我知道了。我跟你说过了,别每句话都加上‘回公主殿下的话’。你再说说香猪的习性吧,越详细越好。”

  唐缺:“是是,回公主殿下的话,香猪是只吃草的……”

  姬承和云湛在一旁听着,前者百无聊赖,后者聚精会神。但没过多久,他们就惊讶的发现,那个说自己名字都要磕巴一下的养猪人,居然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他一面讲述着关于香猪的一切细节,一面慢慢沉入回忆的氤氲雾气之中,忘记了公主的高贵,忘记了养猪人的卑微。

  他回忆起自己在越州的快乐时光,说如果不是那群该死的兵强盗毁掉了他的家园,他也不会千里跋涉到遥远的南淮;他回忆那些被抢走的香猪,说自己记得它们每一头的名字和特征,记得它们各自的习性和喜好;他说自己从小就没有什么朋友,只有香猪是他的朋友、兄弟、亲人和子女;他说,外乡人都觉得香猪太臭,闻了就要吐,其实那味道进入鼻腔后,回味会变得很香,而且闻惯了之后,会觉得那臭气中也包含着某种温暖的气息;他说,香猪的香腺只要猪死掉就会腐败,但老爷从来不许宰杀活猪,说那是从真人那里传下来的规矩。

  他说,于是,每到一头香猪行将死去的时候,他们养猪人就会轮班守候在猪身边,在它死亡的那一刻马上动手取香腺,这一过程可能只有几个对时,也可能需要等待好多天。每一次,他看着自己亲密的伙伴奄奄一息、双目中流露出求生的渴望,总是难忍心中的悲戚。

  养猪人的叙述与华美无关。与其说他是在讲给在场的三位听众、以及悄立在门外无声聆听的姬夫人听,不如说他是在讲给自己。在南淮凝滞的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在那些华美而空洞的白昼与黑夜里,只有越州草原的过去始终那么富于生机,那么鲜活,让人暂时忘记忧郁。

  石秋瞳忽然发现自己的眼眶也有些湿润。她回顾自己的一生,发现忧郁的时候远多于欢愉的辰光。比较起来,她认为,自己的生活也许还不如眼前这个卑贱的养猪人,至少他有过长时期的蒙昧的快乐。

  也许是心有灵犀,云湛居然也想起了自己少年时代的挣扎与挫折,并且得出了如下结论:“做个头脑简单的人,多好!”

  七、老爷

  公主殿下问完话,回去了,唐缺这才反应过来:我是不是废话太多了?他想起刚才自己近乎忘情的诉说,心头有几分惴惴不安。最后他给自己定了性:我还是不适合见大人物,要么是太紧张,要么是太不紧张。

  至于公主后来问他的那个问题,就是为什么香猪会自己选择撞死,他感到有些困惑。在他的印象里,香猪纵然性烈,慢慢驯服总是可以听话的。他毫不怀疑,这帮兵强盗带来的猪正是来自越州的那一片香猪草场,其中差不多有四分之一都是唐老爷的,而它们都归唐缺照料。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些猪了,它们单纯而热爱生命,在那片湿润的草原上享受着生活的乐趣。

  他一直忍不住想,很久很久以前的真人,为什么会用香猪替代战马呢?仅仅是为了那股令战马崩溃的臭气么?其实香猪本质上是不适合作战的,他想。它们的确是勇敢的、无畏的,但它们并不凶暴。它们只想保护自己,而并不想去侵犯别人。

  “这就是香猪和马的区别,”唐老爷那时候说,“马对自己的主人除了忠心还是忠心,它们并不知道自己在战场上奔跑是为了什么,只要主人一拉缰绳,它们就会不顾一切的冲锋。但是香猪不同。香猪的头脑里有自己的生活,即便被真人驯化去打仗,它们也从来没有真正把自己视作战马的替代品。所以,与其说香猪缺乏长力是一种弱点,倒不如说是对自己的保护。”

  现在唐缺担心那些香猪的命运。虽然已经是春天,南淮不再寒冷了,毕竟气候还是和越州差异颇多。而且这里只有农田和干草料,没有大面积的草原,习惯了吃新鲜嫩草的猪群可能很不适应。他不无心痛的想,从越州来到宛州,一路上不知道会倒毙多少猪。这些挨千刀的兵强盗啊!

  他后来又想,其实不是所有的大人物他见了都紧张,譬如姑爷——大人物的后代毫无疑问也是大人物,这是唐缺简单明了的逻辑——他见了就不紧张。第一眼见到姑爷时,姑爷跪在搓板上引颈就戮的形象给了唐缺深刻的印象。他一方面为大小姐自由的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而感到欣慰,一方面也禁不住为姑爷投上一张同情票。

  大小姐余怒未消,坚定地认为姑爷是找了个借口在外面拈花惹草去了,“一躲就是小半年,这下子你可滋润了哈?”不过好歹虎牙枪找了回来,并且验明正身是真货,姑爷总算也是完成了本职工作,至于在外面拈花惹草云云,据说那是姑爷的本性,况且并无确凿证据证明此项指控,大小姐发两天火也就消了。

  所以姑爷总算是获准上餐桌、入卧房,开始享受正常待遇,当然,他也很知趣,没敢出去寻欢。几天之后,他开始飘飘然,说话也嚣张了许多。他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向下人们描绘了自己是如何英勇无畏的夺回虎牙枪的,并且有意无意的把云湛的作用小小弱化了一下。不过,无论他怎样

  天花乱坠,还是没人肯相信他能在冰玦的帮助下成为一个杀手。

  姬禄忍不住要揭他的老底:“老爷,上次你喝醉了酒和两个醉汉打架,被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全靠夫人去救了你呢。我寻思着那个什么什么冰玦,什么什么秘术的,是不是应该和喝醉了差不多啊?”

  唐缺看到姑爷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破口骂道:“混帐东西,怎么什么事情都被你看到了!冰玦可是好东西啊,什么酒能比得上?我告诉你,要是那个秘道家再给我施一次术,别说街边小混混了,就算是你家夫人来了,我也……”

  话刚说到这儿,他突然发现听众们神色有异,回过头,老婆正站在那儿,一脸迷人的微笑。

  “就算他家夫人来了,你也如何?”她笑眯眯的问。

  “当然是我也……我也不敢怎么样了,”姬承赔着笑脸,“什么冰玦能比得上老婆您呢?”

  唐温柔好似拍猫一般拍拍姬承的头:“知道就好,乖,本来该罚你跪一个对时,就打个五折吧!”

  唐缺饶有兴致的看着姑爷那张比青菜还绿的脸,心里想着,大小姐虽然有些改变,但在不肯吃亏这方面,还是老样子。那会儿老爷总是叹息,说我四十岁得女,怕是把她宠坏喽,以后嫁不出去该怎么办呀。后来大小姐真的嫁人了,他又开始叹息,说这一嫁嫁得那么远,以她的脾气,会不会和丈夫没法子好好相处呀。当然,就目前唐缺的观察而言,大小姐和姑爷相处得非常好。

  老爷的一生谨小慎微,总是不停的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唐缺有时候想,也许有一天,他所剩下唯一可以担心的内容,就是这世上再也没什么他可以去担心的了。

  “总有一天,这个草场会被那些觊觎天下的人所盯上的,”老爷最担心的是这件事,日日说月月说,以至于唐缺这样的粗人问了好几次后,都学会了“觊觎”这样拗口的词。

  后来唐缺总有这样的印象:大概有学问的人,譬如老爷这样的,总会有太多可以担心的事情,因为他们懂得太多,懂得太多就会发现这个也不对那个也不妥。比如老爷喜欢读史书,读完了喜欢扔下书长叹一声,说什么天下大势,什么分分合合的。老夫人生前总喜欢说老爷咸吃萝卜淡操心,“九州都有上百年没打过仗了,人心也会越来越倦怠,不会再打了”,老爷这时候就会捋捋胡须,说上几句“妇人之见”什么的。

  其实那时候唐缺也觉得老爷想得太多,但到了草场被兵强盗们彻底摧毁的时候,他才深切的体会到了老爷的先见之明。当叛军以雷霆万钧之势很快摧垮了越州松散而脆弱的防守时,家里人都在劝老爷赶紧撤离,但令人惊奇的是,一向显得胆小怕事的老爷坚决的不肯走。

  “您就是留下来,也是螳臂当车,怎么可能挡得住他们?”仆人们围在身边劝说着,“听说他们已经打下了殇阳关,正在去往天启城呢,说不定天启都要沦陷,您又能派什么用场?”

  老爷猛然一振袖,一股大力令众人踉跄着退出去。他们这才恍然记起,作为英雄之后,老爷也是学过武功的。但这几十年来,他看上去很像是一个饱读诗书的老儒生,又或者是一个守家持业的牧场主,以至于他血液里的某些东西被人们忽视了。

  老爷宣布,愿意走的可以领一笔路费离开,于是家仆、长工、短工陆陆续续走掉了一大半。剩下的要么是年纪太大,索性等死,要么是无路可去。

  唐缺就无路可去,他家从爷爷辈开始就在唐家的草场里干活,离开了草场,离开了香猪,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那时候他还以为,敌人肯定会宰杀所有的香猪,取走香腺。所以他一连几天呆在草场那间简陋的棚屋里,除了睡觉就是放猪,只想和自己的朋友们再多待一会儿。

  这一天中午他正在午睡,梦见打仗了,老爷当了皇帝,自己成了大将军,如同数百年前的真人一样,骑在一头香猪身上,指东打西,威不可挡。后来他被猪群的叫声惊醒,跳下床来,发现真的打仗了。

  似乎整个越州的天空都被大火染红了,草场在燃烧,香猪在惊惧不安的四处奔跑。他隐隐听到雷鸣一样的马蹄声在靠近,连忙牵过一头香猪,以最快的速度试图冲回唐宅,然而在草场的入口处,他见到了老爷。

  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老爷和别人战斗。老爷手里拿着一柄和他往日的儒雅风度并不相宜的大刀,气吞如虎,在十多名敌人的包围中奋力死战。即便是一个不会打架的外行,唐缺也能看得出来,老爷的功夫真的很深,围住他的敌人一个接一个的或死或伤,他却始终能屹立不倒。

  唐缺牵着猪缩到一旁,混乱中并没有人注意到他。老爷虽然上了年纪,看来却是宝刀不老,劲力悠长,虽然浑身是伤,依然没有半分退却。后来从敌军中站出来一个古里古怪的黑袍人,不知道怎么的,嘴里念叨几句,双手一挥,竟然在老爷的头上弄出了一道闪电。唐缺没有看错,这个该死的黑袍人会妖法,他真的是凭空变出了一道闪电,正好劈在老爷身上,将他劈倒在地。

  唐缺心头燃起了一股怒火,想要冲上去,但他的身体却背叛了他的脑子。他的双脚不听使唤,赖在地上玩命的哆嗦;他的喉咙发干发涩,连叫唤一声的力气都没有。偏偏他的眼睛又怎么也不肯闭上,他的耳朵毫无过滤的接收了一切烧杀掳掠的声音。于是他眼看着、耳听着自己的家园化为废墟。

  倒是他身边的香猪表现出了比他更为强烈的血性。它愤怒的嗥叫着,像一个真正的战士一样冲向敌人,那股熏人的恶臭当即令周围的马匹惊狂不已,至少有四名骑士被从马背上颠下来。当然,一头香猪是不能左右战局的,它很快被剁成肉酱,并且没有人记得及时地取出香腺。过后当他们想起时,香腺已经发臭。

  最后叛军赶走了所有还活着的香猪。敌人走光后,唐缺的四肢才渐渐恢复正常。他先是匍匐,然后站立起来,踉跄跑到了老爷跟前。老爷已经奄奄一息,不过还有口活气。

  他手忙脚乱的想要把老爷扶起来,又想给老爷止血,老爷却在此时睁开眼来,对他微微一笑:“不必了,唐缺,我要走啦。”

  唐缺知道老爷不会骗他,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呜呜咽咽的哭着。老爷说:“别哭啦,我问你,香猪是不是都被捉走了?”

  唐缺点点头,老爷看起来却并不难过:“我就知道,这些一知半解的蠢材,他们根本不懂得香猪究竟是什么。他们希望用香猪去为他们解决问题,但他们将不得不花更大的精力去解决香猪的问题。”

  他猛然咳出一口鲜血,溅落在衣襟上,唐缺伸出衣袖想要擦,老爷摇摇头:“人都要死了,还管衣服做什么。”他苦笑一下:“我这一生都在担心这担心那,结果担心的事情终究不会因为你担心而不会发生。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担心一件事情了……”

  一向鲁钝的唐缺居然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抹抹眼泪:“老爷,你放心吧,我这就去南淮城,告诉大小姐。”

  老爷满意的点点头,闭上眼睛,身子慢慢僵硬了。

  八、游侠

  姬禄十分嫉妒地发现,那个从越州乡下来的养猪佬居然一夜之间成了红人,真是岂有此理。凭着他那些本该引人嘲笑的养猪的经验,他不但被老爷和云湛所重视,甚至受到了公主殿下的接见——要知道姬禄在南淮待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等殊荣。

  事实上,迄今为止,除了那一次对运粮队的偷袭之外,香猪并没有再露过面。看起来,敌人或者是打算放在最关键的时候使用,或者是对上次的效果并不甚满意,一直还在等待着时机。

  姬禄愤愤不平地想,不就是一群猪嘛!猪有什么了不起的。香猪,听这名字就不咋地,至于那么紧张,让唐缺那样的小人得志么?他自己生于猎户之家,也曾经随着父亲狩猎过宛州的野猪,在他看来,那没啥了不起的。当时他被野猪追得团团转,刺溜溜往树上一钻,野猪就没办法了。香猪再凶,还能爬树不成?

  但是他也不敢再挤兑唐缺了,因为老爷居然和他打成了一伙,那个他见了就觉得不舒服的羽族游侠也没事儿做跑过来呆着。这方面,姬禄是站在夫人这边的,坚持认为老爷在外面晃荡了那么久,必然是找时间偷腥了,至于这个羽人,毫无疑问就是帮凶和同谋。

  现在姬承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怎么会找了这么个混蛋去帮忙寻枪?现在这孙子只要缺酒钱了,就会来找自己,先装腔作势的咳嗽两声清清嗓子,然后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姬承,上次我们在阳淇镇见到的那个妞……”

  于是姬承只能咬牙切齿的一把捂住他的嘴,把他拖到一间便宜的酒馆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小时候为什么没被酒缸淹死,也省了我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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