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想到什么好事儿了?一个人在那儿傻乐,”身边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居然是云湛。

  “你走错地方了,”石秋瞳说,“一会儿这是主战场,在这地方保命可不容易。”

  “我是来送命的,”云湛信手拨了拨弓弦,好似在弹棉花,“我突然觉得世界太灰暗了,人生太苍茫了,活着真没意思,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石秋瞳不作声,过了一会儿说:“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我不会走的,”云湛依然嬉皮笑脸,“我死志已决,当以此有为之身多拉几个垫背的,杀他个呜呼哀哉不亦乐乎……”

  石秋瞳听着他胡扯,眼里令人不易察觉的亮了一下:“你又何苦为了这座城市送命?你既非生于斯,也非长于斯,做一个游侠,去哪儿找饭吃不是一样?”

  云湛侧过脸,很难得的直视她的眼睛,自从少年时代分手之后,每有相遇,他的目光都是躲躲闪闪。

  “以前姬承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他说,“我告诉他,因为这座城里有一个人。有时候,我想到离她如此之近,心里会稍微觉得有些安慰。”

  石秋瞳低下头去,许久没有言语。香猪的恶臭正从远处飘来,用死亡的阴霾将这支军队包围起来,她却隐隐嗅到一丝鲜花的芬芳。

  唐温柔自从全面接管姬家的大小事务之后,再也没有余暇去弄刀弄枪了,而这本来是她少女时代的一大爱好。此时她重新拿起那根银鞭,一种陌生的感觉从心头涌起。

  鼻青脸肿的姬承无奈的坐在一旁,看着老婆披挂停当。此时他无比的希望老婆是在冲着自己发威,挨打也好,下跪也好,饿饭也好,什么都行,就是不要替自己去打仗。但是老婆仍然以一家之主的威严毫不松口。

  “这个家里谁说了算?”她问。

  “你,”姬承回答。

  “那你就闭嘴别废话!”

  “不。”

  老婆大怒,抬起手里的银鞭就想抽下去,想起这鞭子的威力,忍了忍又放下了。她抬头看看天,时候不早了,第一丝若有若无的晨光已经挂在了窗头。过一会儿,天亮之后,这一条街上的男丁将会在街西口汇合,在保正的带领下,去往城头协助守城。至于能回来多少,那就不知道了。

  老婆一幅若无其事的表情,眼看就要出门,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转了回来。

  “少喝点酒,天冷了记得多加衣服,”老婆说,“花钱雇个账房先生替你管账,别总是稀里糊涂的过日子。”

  “我要是死了,你就再娶一个,”老婆说,“其实我也知道,你们姬家也算是名门,没有后代的话,怎么也不好向列祖列宗交代。我以前老是吃醋,不许你纳妾,你别放在心上。”

  姬承迟钝的点着头,似乎完全没有听清老婆说了些什么,也没有看清老婆眼睛里闪动的晶莹。他只是指了指老婆脚底,疲乏的说:“老婆,扣子掉了。”

  老婆低头一看,地上还真有颗扣子。她刚弯下腰去拾,头上突然挨了重重一下,脑袋里嗡的一下,晕过去之前只来得及反应两个字:“糟糕!”

  姬承扔掉手里用厚布裹住顶端的木棒,重重的喘了口气。生平第一遭,他居然也打了老婆,而且这第一次就动用了凶器,与其说他是在歉疚,不如说是惶恐。

  “不会打坏吧……”他一面嘟哝着,一面笨手笨脚的用绳子把老婆捆起来,“我包得挺厚的,你最多也就是躺一会儿就没事了。”

  老婆很快成了粽子,姬承看看觉得不妥,又把绳子松了松,在手腕等部位垫上布片。

  “老婆,你可别记恨我,”他絮絮叨叨着,“我这辈子被你整治得够呛,临到死了,还你一棒子,捆你一次,也算让我找点平衡对不?”

  唐温柔陷在昏迷中,没有回答。姬承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容,他不无心酸的发现,老婆真的老了许多。这些年来,当姬承浪迹于青楼与酒楼中时,她一个人默默的操持着没落的姬家,默默擦拭着沉寂已久的虎牙。作为代价,那些眼角细密的皱纹,头上些微的白发,把当年美丽灵动的少女变成了如今毫无神采的妇人。在离别的这一刻,姬承才恍然觉得,自己的一生虚度了太多,荒废了太多,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的老婆。

  真是可笑,姬承想,人总是要到失去的时候才会去后悔、离别的时候才会去珍惜。而时间总在不知不觉中流逝了那么多,让人连后悔和珍惜的机会都不够。许多年来,他已经习惯和老婆之间猫与鼠的关系,像这样安安静静的呆在一起,实在是少之又少,但这或许已经是最后一次了。

  “老婆,”他轻声说,“其实我已经被你收拾得有心理阴影了。所以,有你这么一个老婆已经够了,足够了,还纳什么妾呢?”

  他伸手替老婆理了理头发,去往地窖中,取出了真的虎牙枪。然后他来到姬家祠堂外,拄着枪站在那里,让路人以为他是街头卖艺的。

  当阳光在枪尖上闪耀出刺眼的光芒时,宇文非姗姗而至。他的神情看上去颇为忧虑。

  “姬先生,在下必须重申,”他说,“冰玦对人体的损害甚巨,尤其你已经使用过一次,二次使用,伤害更增。倘若再用的话……你将有可能大大的折寿。”

  姬承悠然一笑:“再长的寿命,往你脖子上拉一刀也一气折光了,怕什么?请你务必帮我这个忙。”

  他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小声自言自语:“食言而肥啊……还说再也不用这么没品的招了呢。”

  宇文非仍然迟疑未决:“还有一件事仍需再次申明,在下只是理论上懂得怎样用冰玦激发人体的潜能,从来没有实践过。因此,在下并不能保证……”

  “行了行了,”姬承不耐烦地挥挥手,“怎么比我老婆还啰嗦?什么事不试试怎么知道,打老婆还有第一次呢!快动手吧!”

  这一天清晨颇有些寒意,该片街区的保正缩着脖子等待着人员的凑齐。按照道理,他应该带上十多个如狼似虎的兵丁,挨家挨户的把所有漏网之鱼都揪出来。但现在城中已经没有富余兵力可供所有的保正来干这件事了,他也只能在那儿站着,不时有气无力的喊上一嗓子“男丁集中咧”,然后看着面前寥寥无几的几个老弱病残发呆。

  然后他就看到了姬家的男主人、那个经常被街坊用来教育小孩“莫要学姬叔叔的模样”的姬承。姬承手里提着那柄看上去很威猛的虎牙枪——据小道消息说是假的——骑在一匹病怏怏的瘦马上,正从长街上跑过。保正大叫:“姬承!停下来!”对方却毫不理睬,从他身边呼啸着掠过。

  “妈的,送死还那么着急!”保正气愤的骂了一句。

  此时石秋瞳和云湛正在等着送死。南淮城最后剩余的精锐部队都在他们身后,准备用自己的生命保卫国主撤离。这样一支部队差不多可以抵挡比自己多出一半数量的敌人,前提是对方没有香猪。但这个前提不存在,所以胜利的机会看来也不存在。

  石秋瞳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和无精打采的太阳,突然说:“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也是一起躺在房顶上看日出呢,不过那时候的太阳比现在漂亮多了。”

  “因为南淮是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云湛说,“天空没有那么干净罢了。再说了鸟之将亡其鸣也哀,现在要是你把别人围着,保不准你还得赞美两句壮丽的朝阳什么的。”

  石秋瞳噗嗤一乐:“你这个人虽然一肚子坏水,但是临死之前有你陪着,倒还真不寂寞。”

  云湛心里一动,正想说些什么,却看见远处一片尘烟滚滚。他表面上不动声色,握着弓的手却抓紧了。

  石秋瞳已经发出号令,士兵们迅速摆好阵型,准备迎接香猪的冲击。但等了许久,都不见有敌人冲上来。倒是远处的动静越闹越大,不久还放起了显然是秘术师制造出来的晴天霹雳。

  “不过来打我们,在自己的阵地上胡闹放电,这帮人干什么呢?”云湛喃喃地说。

  很快斥候带回来了令人吃惊的消息:“香猪!香猪都发疯了,正在攻击敌军!”

  云湛和石秋瞳面面相觑。这个喜讯来的过于诡异而突然,他们反而有些茫然无措。

  “难道是大书袋调配的药有什么副作用?”云湛猜测。

  “要不是养猪的搞了什么鬼?”

  “别管了,赶紧把所有步兵调上去捡便宜!这下子活过来了!”

  十五、养猪人(2)

  唐缺犹豫着,想着“再等一天没事”,一直没有下药。那个酒壶就挂在腰间,一直很醒目地挂着,给人以酒鬼的假象。酒壶的上层不断灌进去各种不同口味的劣质酒,下层却始终没有被打开过。许多许多许多年之后,那只酒壶和酒壶的主人一道,都在史书里占据了一席之地,后来流传的民间通俗演艺中更是有许多详尽的描写:

  ……在那个时候,敌营的看管很紧,唐缺虽然费尽心机,却始终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但他心中牢记着自己的使命,忧心如焚,那只酒壶的表面都被他磨光滑了。

  唐缺暗暗对自己说,虽然我只是个卑微的养猪人,但我肩头重担如山,决不能放弃!他冷静观察,记住了哨兵轮岗的时间,决定利用那微小的空隙趁虚而入,完成自己的使命……

上一章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